當天晚上,她跟新客戶約好在投宿的旅店見面。
這個小鎮唯一的旅館是以前她小時候總覺得像城堡一樣漂亮的地方,總渴望能進來看一下也好。
如今她就住在這里,卻發現旅館並不如想象那般豪華。
這也不奇怪,我們小時候覺得寬廣得宛如整個世界的學校,往往長大後看起來也不過就是幾棟不起眼的建築物所構成的小地方。
景物沒變,變的是人,還有人的視野。
「傅律師!」
一聲洪亮的招呼聲打斷她的思緒。她抬頭,見到三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進飯店的咖啡廳。
她站起身。「您好,想必您就是趙先生了。」她朝領頭的男子伸出手,與他握手。
她事先研究過客戶資料,知道這次的委托人就是眼前這位趙先生,國內新崛起的地產大亨。只是不知道為何他對這偏僻小鎮的土地這麼有興趣,這也正是今晚會談的重點,她得搞清楚客戶的需求才能提供協助。
「傅律師本人比電視上還漂亮呢!我看了你替孫董打離婚官司以後電視台的采訪,覺得你真是很不錯,這次才特別跟你們事務所的大律師指名要你。」
趙先生握手握得有點久了,傅恩寧在心里打了個突,不過沒有表現出明顯的不悅,這畢竟是她的大客戶。
「非常感謝。」她抽回手,擺手請對方坐下。「那麼就請您告訴我,您的計畫跟我可以效勞的地方吧?」
趙豪雄勾唇一笑。「傅律師果然名不虛傳,做事很有效率,不廢話的,嗯?我就喜歡這種女人,就像高嶺上的花一樣,讓男人更有征服欲。」
她不喜歡他的笑,不過喜不喜歡是個人的事,多年的法律訓練已讓她學會屏除個人感情,專注在具體的事證上。
「我從資料上看到您想大批收購鎮上的土地,不知您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想達到的目標是什麼?有什麼需要我的地方?」
趙豪雄揚起志得意滿的微笑。「我想在這里蓋一座游樂園,需要大批的土地。當然,有個小麻煩就是這邊的鄉下人思想老舊,說什麼土地是祖產的,不肯賣。這可就麻煩了,我的游樂園總不能東一塊、西一塊的,是不是?」
他講到一半,手機響起,他完全沒說抱歉就接起了電話。
「縣長啊?呵呵……你好你好,上次送你的那幅畫你還滿意吧?什麼?……沒什麼,別跟我客氣,小弟知道你愛張大師的名畫嘛,在拍賣市場上看到合意的就標下來了……嘻嘻……上次拜托你的那件事就……好好好,下次再一起打球。」
他掛了電話,對傅恩寧得意的笑道︰「劉縣長跟我是麻吉。」
恐怕不只是麻吉吧?中間應該有著許多利益糾葛。傅恩寧嘲諷的想,不過這跟她沒有關系。
「我叫秘書準備了一些資料,買了土地還有一些有一點小問題,總之就先給你看看吧。」
趙豪雄說完,他身邊的男子立刻奉上準備好的資料。
暗恩寧接過文件,心中想著今天晚上就要把這一大疊資料研究完。
「明天我跟你去一趟這個王家。其實這個案子還算簡單,那個地主王大銘應該會乖乖簽約。」趙豪雄點著最上面的一疊資料,嘿嘿笑起來。
他旁邊的黑衣男子們也都交換了神秘又得意的笑容,那笑容看得她不舒服極了。
趙豪雄的手機又響了。「喔,阿金,怎樣?有好好給那個姓王的一點警告嗎?呵呵……那小子嚇得屁滾尿流?很好很好,繼續,明天我去跟他簽約,他就不敢不乖乖听話了……」
暗恩寧听著趙豪雄的電話內容,皺起了眉。
他收了線,對她說︰「那傅律師,我們明天早上十點從旅館出發?」
暗恩寧緩緩的點頭。
不知是看出她的遲疑還是怎樣,他邪笑著說︰「不用擔心,明天會很順利的,我都處理好了。真正困難的還在後面,到時就有勞你了。」
她沒有問他是怎麼「處理」的,她有預感自己不會喜歡听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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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坐進趙豪雄的黑色賓士車里,準備跟著他到賣方的家里去。
昨夜她已經看過資料了,趙豪雄以低于市價許多的價格買下這塊土地,難怪他看起來心情那麼好。
「傅律師,怎麼都不說話?心情不好嗎?」
一路上,趙豪雄試圖跟她攀談,但她都僅給予最基本的禮貌回答。
「沒事,我只是在想這個案子,您似乎談成了相當好的價錢?」
「呵呵……這也沒什麼,就是賣方急著出售,我又有錢,所以當然就水到渠成了。」
是嗎?她勉強壓下想嘲諷的沖動。
車子不久就開到一塊農田中央的兩層平房,出乎意料的,門口聚集了很多人。他們下車以後,她感受得到眾人投射在他們身上的厭惡目光。
趙豪雄倒是沒有太在乎,大剌剌的走進去。
屋子里,有一個縮著身子的年輕男子,一個叉著腰、怒氣騰騰的中年婦女,還有……姜宇硯?!
她整個人僵住,他似乎也認出了她,臉上寫滿驚訝,然後兩人就呆呆的注視著對方。
「出去!你們這群吸血鬼給我出去!我們不賣地!」
歇斯底里的吼叫聲來自中年婦人,這也喚醒了傅恩寧。
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听到趙豪雄冷笑道︰「是嗎?好啊!不賣就算了,我們走。」
他作勢轉身,但一直畏縮在一旁的年輕男子卻突然跳起來抓住他的衣袖。
「趙、趙先生,不!求你不要走,我真的很需要那筆錢。求求你,我媽說的是氣話,地是我的,我要賣、我賣!」
年輕男子身上布滿瘀青,一張臉也被揍的不成人形,可憐兮兮的哭喊聲令人聞之同情。
「阿銘,你怎麼那麼傻?那些設局詐賭的人根本就跟這個姓趙的是一伙的。他們先騙你簽下借據,然後再由這個姓趙的出來找你買地,那價錢……厚!那價錢根本就低得離譜,你不要上當啊!那是你阿爸留給你的地,不能賣啊!」
「可、可是媽……」年輕那子急得快哭出來了。「不籌出錢來,我會被人家打死的……」
中年婦人咬緊牙關,轉頭看向姜宇硯。「阿硯,今天請你來就是讓你勸勸阿銘的,你也說句話啊!」
姜宇硯的心思完全被傅恩寧的出現給打亂了,他從剛剛眼楮就沒有離開過她身上,一直到伯母扯著他的手臂對他喊,他才回過神來。「……是啊,阿銘,你欠的錢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幫你湊,你不用一定要急著簽這個約。」
「不行啦!那批人說我今天晚上不給他們一千萬就要砍我的手,明天不給另外一千就要剁掉我的腳。嗚嗚……我沒辦法啊!宇硯,要不然你借我錢?」
姜宇硯面色凝重。借錢當然沒問題,問題就在他一時間也沒辦法拿出那麼多現金。「這……我上禮拜才又添購了農場的設備……」
王大銘一臉絕望。「那就是沒辦法了……媽,我沒有辦法,跟趙先生簽約是唯一的生路了。」
中年婦人雖然生氣,但也莫可奈何。
趙豪雄得意揚揚的坐下。「那麼就來簽約吧!簽好了,這里的兩張一千萬台支本票就是你的了。」
暗恩寧默默拿出預先擬好的契約書,王大銘垂著頭在上面蓋了章,接著把土地地契跟證件都交給她。
他就像是一個待宰的羔羊,完全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中年婦人一直瞪著眼,氣呼呼的看著一切,當傅恩寧將契約書的其中一份交給賣方時,她突然瞪大眼楮。「你、你是那個傅家的女兒對不對?」
暗恩寧的身子一僵,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檢視收下的資料是否齊全。
「我認出你!你就是那個私生女啊!現在成了律師了啊?好啊!你離開鎮上出去闖了點名堂,現在竟然聯合外人來欺負我們?你這忘恩負義的小賤人,也不想想當初你們母女倆給鎮上惹出多大的麻煩,我們大家都有接濟你們喔!現在你竟然還來害我們?」
暗恩寧沒有理會婦人歇斯底里的吼叫,她不在乎自己不堪的過去被揭露出來,應該說她從小已經練就一張超厚的臉皮了,足以對任何辱罵都波瀾不興。
「趙先生,所以文件都齊全了。」她冷靜的對客戶報告,沒看那婦人,也沒看向姜宇硯。
她不能看他,她自己硬撐出來的堅強會崩潰。
「你這小雜種!」
額頭倏地傳來一陣劇痛,她一下子還沒搞清楚狀況,就看見一個玻璃杯砸在地上——不!它是砸在她頭上然後才碎開掉落在地上的。
濕濕黏黏的液體從她額頭滑下臉頰,一個高大的身影沖到她身邊,似乎用手帕之類的東西覆住她的傷口。
暗恩寧只覺得腦袋一陣暈眩,熟悉的氣味盈滿她的鼻息間,那是他。
她顫抖的想著,是他……
心神一陣激蕩,然而她逼自己恢復冷靜。「謝謝。」她退開,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送你去醫院!」他看著她,急迫關切的眼神仍然沒變。
那是唯一沒變的……她心酸又甜蜜的想著,眼淚得努力忍住才能不掉下來。
「喂!你這瘋女人!怎麼可以打傷我的律師?我們會告你喔!」趙豪雄在一旁叫囂。
「告就告!我干脆打死這個小賤人!」
「媽!你不要這樣——」
現場成了一場庸俗的鬧劇,婦人的撒潑、年輕男子的哀求、趙豪雄的怒斥,這一切讓傅恩寧的頭更痛了。
她用手壓著傷口,一邊仍用最有效率的動作結束簽約的所有程序。「好了,趙先生,我們可以走了。」她對客戶說道。
「快走快走!離開這個瘋人院。傅律師,我送你去醫院吧?」趙豪雄說。
「不用了。」
她站起身,發現姜宇硯仍痴痴的看著她。
他眼中有著復雜的情感,讓她無法直視,只能別過臉。
「謝謝你的手帕。」最終,她只能對他說這句話。
分開十年,他們有太多的話要說,可是不管說任何話,現在又覺得都是枉然。
也許,就這樣也好……
「再見。」她轉身了。
他沒有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