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客人漸漸少了,空閑下來之後,祝茵華對徐玉眉交代一聲,便出門幫失憶鬼打探消息去。
雖然她挺不喜歡白日在外頭走動,但她已經答應要幫他,就不能食言,只好硬著頭皮出門。
他緊跟在後,來到大街上,難掩欣喜。「祝姑娘,你打算如何幫我打探消息?」
「去藥鋪,問大夫最近出診,是否遇過昏迷不醒的病人。」
她已經事先盤算過,天京城南大約有十間左右的藥鋪,她一間間去問,問不到的話,再去城東、城北、城西的藥鋪,如果還是沒個線索,她再另外想其他的辦法。
她從最近的藥鋪開始問起,問了兩間,大夫都說沒遇到這樣的病人,她只好立刻,繼續往第三間走去。
「瞧,是‘陰女’耶。」
「那個全身灰衣的女人,該不會就是‘陰女’吧……」
一路上總是有人遠遠地對著祝茵華指指點點,他們不敢隨意靠近他,但窺探的眼神已足夠讓她感到不自在,頭始終低低的,盡量不和人對上眼。
她盡量靠邊走,如果能走人少的小路,就盡量走小路。外人的竊竊私語或許只是好奇,並不帶惡意,但她還是不願受到太多關注。
她之所以總是身穿灰衣,是因為她認為灰衣最不顯眼,且舊了也看不太出來,久而久之便習慣了,沒想到此刻這一身灰衣反倒成為她被指認出來的標志。
失憶鬼沒想到她出一趟門會遇上這種情況,突然覺得自己的請求簡直是強人所難,內心感到有些愧疚。
但能夠接受他的請求的人也只有她,如果不緊抓著這根救命浮木,他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突然間,一顆巴掌大的石頭從一旁飛過來,即將砸向祝茵華的臉蛋,他警覺地伸手想將石子揮開。「小心!」
「哎呀!痛……」祝茵華捂住自己被打中的額頭,痛呼出聲。
他眼睜睜地看著石子從自己的掌心穿過,恰好打中她被劉海遮蓋住的半邊額頭。此刻他只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游魂,連幫她擋一顆石子都沒辦法。
無能為力的感覺再度襲向他,他真恨自己處于這種窘境。
「哈哈哈……丑八怪!」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遠遠地嘲笑祝茵華,做完壞事後便機靈地跑走,怕被人逮住。
「該死的小表,別跑!」他惱火的想沖過去將小表們抓住,狠狠地教訓一頓,又忘了此刻自己根本就抓不住小表。
「別追。」祝茵華趕緊出聲制止。「孩子只是貪玩,我沒事的。」
「都流血了,怎會沒事?」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掌心,才發現手上染了一點血痕。
雖然血不多,但也夠讓他擔心的了。「別再走了,先回去處理你的傷口。」他緊蹙起眉,就怕孩子們的惡作劇會在她的臉上留下難看的傷疤。
「嗯。」她點點頭,往回程的路上走。
回家之後,祝茵華進到房里,趕緊拿帕子沾點水,將額上干硬的血跡擦掉,再拿藥來抹上。
她坐在妝台前,對著銅鏡,小心撥開左半邊的劉海,終于露出完整的臉蛋。只見她的左額除了新的傷口外,還有一條從眉上蜿蜒到左方太陽穴的傷疤,傷口看起來不是新傷,肯定已有一段時間。
「你額頭的那條傷疤是怎麼來的?」失憶鬼不知何時來到她身旁,冷不防問出聲來。
「呃?」她嚇得趕緊將劉海再度放下,就怕讓人見到,連魂魄也一樣。「誰……誰讓你進來的?」
「你沒說我不能進來。」他執意要問出答案。「那額頭的舊傷怎麼來的?」
懊不會她之所以總是用劉海遮住左半邊臉,就是要掩蓋那個傷痕,怕被人看到?
「小時候不小心跌傷的。」她輕描淡寫地應付過去。
她兒時常被欺負,某一回被同齡的孩子圍起來,某個人推了她一把,害她跌入一個小坑洞里,撞破額頭,當場血流如注。
後來傷雖然好了,額頭卻留下難看的疤痕,被其他孩子嘲笑。她很難過,就用劉海將疤痕蓋住,久而久之,便習慣自己臉蛋半掩的樣貌。
「哈哈哈……丑八怪!」
孩子惡意的嘲笑不經意勾起她兒時難堪的回憶,她用手遮住左半邊臉,沮喪地趕他。「快出去,你不出去,我沒辦法抹藥。」
多年過去,她本以為自己早已學會淡然,不再在意傷疤的事情,並且以為別人看不到就沒事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其實她始終無法釋懷,才會一直用劉海遮住傷痕。
祝茵華驅趕的舉動,讓他肯定了自己的設想。她眸中有著難掩的寂寞神情,他瞧了于心不忍,想幫她做些什麼,但他卻什麼都做不了。
他再度厭惡起無能為力的自己,只能試著以話語安慰她。「你不必刻意把傷遮起來的。」
「不遮會嚇到人的。」她略顯無奈地苦笑。
「至少我不會被嚇到,我不覺得有什麼可怕的。」
「呃?」
他說話的神情異常認真,像是怕她不信。這是她第一回遇到有人不介意她的傷疤,不因此用異樣的眼光看她。
她的心突然間暖暖的,就算這不是他的肺腑之言,只是安慰她的好听話,她也非常感動。
「謝謝你。」她漾起燦爛笑顏,真摯地道謝,原本低落的心情終于舒坦不少,不再感到難過。
不過雖說如此,要她一時之間改掉劉海遮面的習慣,還是不可能,或許要等真正釋懷以後,她才敢以毫不遮掩的樣貌示人吧!
但真會有那一日嗎?連她自己都不敢肯定……
之後,祝茵華又花了五日,跑遍天京城內所有的藥鋪,詢問大夫最近是否有遇過昏迷不醒的病人,但卻一無所獲。
不只失憶鬼沮喪,連她也感到喪氣不已,就怕這事拖延太久,他有可能再也回不去。
時逢十五月圓之日,祝茵華每逢初一、十五都會到天京城東外頗負盛名的「百祥寺」上香祈福,既然什麼線索都找不著,她還是同樣去百祥寺,一面幫家人祈福,也幫他向上蒼祈禱,希望有轉機出現。
百祥寺座落在城東近山的半山腰中,供奉的是觀世音菩薩,白牆紅檐,被滿山的綠竹所圍繞,風景清幽,也是天京城百姓常去的祈福之所,香火鼎盛。
祝茵華同樣選在午後店內客人少時才出門,失憶鬼照樣亦步亦趨地跟隨在後。早已經特別提醒他,她可是要去寺廟,她無法肯定生魂是否會受到影響,他確定真的要跟?
「大不了一感到不對勁,我就趕緊離開,這不就成了?」反正不跟著她,他就是無法安心。
「喔,那好吧。」祝茵華無奈地蹙了蹙眉,既然他都不怕了,她也就由著他。
結果一路上,失憶鬼越想越不對勁,他雖只是暫時離身的生魂,但還是魂魄呀,該不會一踏入寺廟就被神靈給鎮壓住,沒辦法回去了?
「祝姑娘,我……還是在外頭等你好了。」他頗有顧忌的退離寺門好一段距離,決定還是留在寺外就好,免得出差錯。
「喔,好呀。」她輕笑出聲,看著他終于露出猶豫的表情,和適才的毫不畏懼天差地遠,就覺得有趣。
她進入寺廟,虔誠地向主殿內的觀世音菩薩祈拜,身旁有許多和她一樣虔誠祈拜的婦女,沒人在意她奇怪的打扮,也不會對她投以異樣的眼光。
她喜歡寺里的安詳之氣,能讓她的心靈感覺平靜滿足,所以每月的初一、十五,無論晴雨,她都會來百祥寺一趟,讓繚繞寺內的香火洗淨心頭的疲憊。
拜完之後,祝茵華便離開寺廟,沒有停留太久,免得失憶鬼在外頭等得不耐煩。她明白他是因為無所選擇才只能跟著她,並不表示他心甘情願在外頭等多久都不要緊。
幾日和他相處下來,她感覺得到他不是個好脾氣的家伙,應該是說有些天生的傲氣,且不自覺常會以命令的語氣說話,肯定是出身大戶人家的貴公子。
她走出寺門,果然見他在寺門對面的竹林蔭下,輕皺雙眉,看起來似乎已經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他一見到她走出來,就趕緊來到她身邊。「咱們要回去了嗎?」
「我還得再去一個地方。」她搖搖頭。「其實你可以先回去,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麼回去才是。」
「不,我還是跟著你好了。」他雖然有些不情願,還是選擇跟著她。因為只有她能看得到他、和他說話,跟在她身邊,他才有安心的感覺。
她是他目前唯一的救命浮木,所以他只能順從自己的本能,緊緊抓著她。
「你不必勉強的,真的。」瞧他眉心都出現皺痕了,她不必多想就知道他在勉強自己。
「一點都不勉強。」他不想再為這個小問題和她僵持不下,直接問道︰「你還想去哪里?咱們走吧。」
她無奈失笑,既然他執意要跟,她也就由著他。
她往山路的深處走去,大約走了一刻鐘,便來到一間被竹林所圍繞的大宅院。這座宅院的外表看起來樸實無華,但範圍挺大的,且有種遺世而獨立的寧靜氣氛。
祝茵華來到門前輕敲幾下,沒過多久,門房就從里頭打開大門,有禮地對她點頭致意。「祝姑娘,請進。」
「多謝。」
祝茵華進門之後,另外一名丫鬟馬上前來替她引路。「祝姑娘,請隨奴婢往庭院走。」
「麻煩你了。」祝茵華客氣地答謝。
失憶鬼一路跟著她們往庭院的方向走去,沿路所見的房間雖然看似簡樸,所用的材料卻是一等一的好,回廊兩旁的庭園造景也看得出是經過一番精心設計,住在這里頭的人肯定非富即貴。
她來這里做什麼?這里是私人宅邸,難道她認識住在這里的什麼人?
丫鬟領著祝茵華經過一條碎石小徑,來到一座茂密竹林環繞的亭子前,亭內已坐著一名中年婦人。
她看起來年約四十出頭,雖然綰起的頭發只用簡單的白玉簪固定,身上穿著淺灰色的長袍,像是修道人,還是散發著一股自然而然的高雅,讓人望而生敬。
祝茵華或許看不出那婦人頭上插的白玉簪、身上穿的衣袍到底好不好,但失憶鬼卻一眼就看出來,那玉簪是上好白玉所制,而衣袍上有著精細的菊花暗紋,不是尋常人穿戴得起的。
她是什麼身分?他困惑地微眯起眼,覺得……自己似乎見過這位婦人?
「茵華,你可來了。」婦人一看到她出現便漾起柔笑。「快進來吧,陪我喝喝茶、聊聊天。」
「薛夫人。」祝茵華也綻放笑顏,進入亭子里。
祝茵華和薛夫人的第一次相遇,就是在百祥寺中。當時薛夫人因為兒子、丈夫相繼亡故,心情郁悶難平。祝茵華見她身上纏繞著陰魂之氣,主動和她攀談,想替她驅除陰氣,免得她被陰氣糾纏久了,身子會出現問題。
後來祝茵華跟著薛夫人回到宅里,才知道宅內有個男子的魂魄,始終在薛夫人身旁徘徊不去,那魂魄便是薛夫人亡故的丈夫。丈夫擔心薛夫人因自己的死而抑郁難解,故不忍離去。經由祝茵華居中解開夫妻間來不及解釋的誤會後,薛夫人終于釋懷,她的丈夫也不再留戀人間,安心離開。
從那次之後,薛夫人就和祝茵華成為忘年之交。薛夫人在這座宅院里幫已逝的丈夫及兒子茹素念佛,希望能幫他們積福德,日子雖清淨,總感到有些寂寞,便希望祝茵華上百祥寺參拜時,也能抽空前來坐坐,和她聊幾句解解悶。
薛夫人慈愛地看著她,不因為她的打扮特殊而生厭,反倒越看越順眼。每回她一過來,自己就感到愉快許多。「最近生意還好嗎?」
「挺不錯的,多虧有玉眉在,生意越來越好了。」
「怎麼不說是你做的豆腐腦好吃,客人才一直上門呢?」她不是沒吃過祝茵華所做的豆腐腦,又香又女敕又順口。越是簡單的東西,越是不容易做得出色,如果是她,才不會只因為賣豆腐腦的人多美多艷而上門光顧。
「我的手藝只能算是普通罷了。」祝茵華笑笑的回答,對自己沒什麼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