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皇到達宣城後,雙方很快地進行了和談。
當她來到雙方約定的和談地點,李重熙早已在園子里等著她。
他見她帶著使臣與侍衛到來,並未依禮起身參見,只是從容地笑開俊顏。「好久不見了,公主。」
華皇身邊的陪同大臣立即斥道︰「大膽雕龍太子,見到公主竟不行禮?!」
李重熙唇畔未動,華皇已經開口。「休得無禮,雕龍太子乃文慶太子嫡子,當是李家血脈,是我的堂兄,爾等不可造次。」
李重熙聞言,笑得更深了。「沒想到公主竟如此深明大義,倒教堂兄我不知所措了。」
「堂兄睿智多謀,怎麼會不知所措?」華皇有備而來,對他亦毫不怯懦,不……應該說是她回復了記憶,因此已不再對李重熙有任何善意。
瞅著她的眼神,李重熙也察覺了眼前的女子,跟在舒城落難無助的她完全不同。現在的她,想必是憶起了什麼。
「堂兄既然也自稱堂兄,那李家天下之爭便是家務事了,不如遣退左右,就我們兄妹倆好好談談吧?」華皇迎視他的打量目光,隨即建議道。
李重熙看了看膽大的她,便對侍從們開口。「你們都退下吧。」
華皇也瞥向自己身後的人馬。「你們也是。」
「公主?」
「都下去吧,本宮要先與堂兄敘舊。」
眾人只得听命。「是……」
待兩人耳目都清淨了,李重熙便問她。「公主想要先談什麼?」
「讓你選吧!你想先談利用我的事,還是殺死我父皇的事?」華皇想起他策動的一切,心中難免激動。就算是父皇先虧待了他,但他如此殺害對她來說只是慈愛父親的李厚,還造成她與北宮澈之間的嫌隙,她自是不可能原諒他。
「看來……你都想起來了。」
「是,我想起來了,或許你派的細作來不及告訴你,因為我是在她企圖殺了北宮澈後,才終于想起這一切。」
「那個細作……原來你已經都知道了。」李重熙沉吟了下,然後抬眼看她。「想必她已經死了,是殺了北宮澈之後便馬上自殺了吧?」
「不是你讓她這麼做的嗎?你是怕我們從她口中問出什麼吧?」
李重熙再度展笑。「老實說我並不怕,不過……她或許會替我害怕。」
媛娥與許多他身邊的侍衛一樣,自幼被養在他身邊,對他是忠心至極,只知道為他的安危大業赴湯蹈火,若他要他們死,他們一定會不問原因便拔刀自刎……所以李重熙並不害怕媛娥會為自己帶來什麼危險。
「你是一個可怕的人,李重熙。」華皇定定注視著他的笑容,竟有一絲寒意,沒想到面對忠心下屬的赴死,他竟還能笑?
而她每每想起可憐的儷人,都會難過得掉下眼淚,想起儷人為了救自己的牲,她更是無法原諒李重熙了。
「可怕嗎?」李重熙捫心自問,為了報父親的血恨,他籌謀至今,終于殺了李厚,眼見大廣朝唾手可得……
然而他清楚自己走至今日的背後,牲的不只是華皇或北宮澈,還有站在他身後為他而死的無數人,如果完成使命便是他們一生中對他唯一的期待,那他願意做個可怕的人。
他的目光也在頃刻間失去了溫度,批判地掃向華皇。「我是可怕,但比起設計殺害自己親手足的弟弟,你不認為他更可怕嗎?」
他的話彷佛瞬間掐住了華皇的頸子。她知道父皇愧對文慶太子、愧對他,也許父皇的死怪不了李重熙,可是儷人跟北宮澈呢?他們何其無辜呢?
「李重熙,你犯的過錯,別賴在別人身上。」華皇激動地指責他。「如果你是要我跟父皇死,我可以理解,可是為什麼要讓北宮澈成為你的代罪羔羊?為什麼讓我成為你的刀劍?」
「因為我要李厚的罵名永存後世!」李重熙微扯俊唇,揉出一抹輕蔑的笑。「只有我的登基是眾望所歸,他的不仁才顯得齷齪,史冊上永遠會記述他的弒兄奪位、賜死國師的暴虐、失去民心的昏庸……而不會對他的死有一點同情!」
「你……」華皇氣得發顫,小手暗暗握成拳頭。
原來他圖的不是自己的千秋聖名,而是父皇的永世罵名,這才是他真正的報復嗎?
李重熙悠悠站起身來。「你的父皇會被李家撤出宗廟外,而我的父親將會被追謚為天啟帝,後人永遠記得英年早逝的文慶太子,記得我才是李家的子嗣,而你一個喪國公主,只會跟你父皇一起埋葬于青史中……」
「不會這樣的……」華皇咬緊下唇,對他竟有這般的企圖感到心寒可怕,花容也打從心底冷得發白,可她又想起北宮澈溫暖的笑容,終于恢復堅強,對他昂首。「李重熙,我絕不讓你得逞——」
他冷冷望著華皇的怒火,卻像事不關已,隨即從袖里抽出一樣東西。「你還記得這是什麼嗎?」
她一見到那綢布,便記起那是什麼,同時,旨意里的一字一句都快速地在她腦中掠過——
「這是你在舒城一別時,怕行刺北宮澈萬一失敗,便沒人能奪回李家天下,為了向天下證明我才是李家天下的繼承人,特意為我寫的讓位詔書。」
她面色迅速一變,想起當初自己坦言要行刺北宮澈,他百般勸阻,要自己為大位考慮,這才讓她主動寫下了他手中的詔書。
莫非,這一切早已計劃好了,所以他才願意冒險放她回廣都?他甚至根本不在乎她到底能不能成功,因為他要的只是這紙詔書?
她突然覺得喉間吞咽困難,聲音干澀地問︰「這是我失憶時寫下的旨意,你現在還當真嗎?」
「我不當真,但天下人會當真,廣朝所有文武也會當真。」如今廣朝三分之一的城池盡落他手,甚至有人抱城給他,加上這詔書在手,他等于擁有了號令天下的至尊令牌。
沒想到他竟留了一手的華皇,雙手握緊月復部的衣料,強令自己冷靜面對他的威脅。「我不會讓你成功的,天下人很快會知道那紙詔書不再有意義,你的如意算盤不會成功的!」
李重熙根本不將她看在眼里。事到如今,已經沒人可以阻止他了。「那麼,就讓堂兄我好好見識吧——」
「李重熙,我親自來與你談和,只想問你願不願意收手?」華皇強自壓抑情緒,鎮靜地問,想給他最後一次談和的機會。「撇開我們的私怨,讓無辜的人恢復名譽,也還給廣朝百姓沒有戰爭的樂土,與我結束這場戰爭,你願不願意?」
「如果你的意思是要我打消稱帝的野心,那麼我的答案是不願意。」他不在乎她手中有什麼可以阻止他,事到如今,他不但擁有廣朝三分之一的土地,也擁有了東巽與南襄二國國土,更重要的是擁有天下民心,就算他想現下自立為帝也並非不可。
「那麼,你就拿你的詔書公諸天下吧!」華皇明白了,也不再勸他,反而要勇敢地挺身應戰。而她能這麼勇敢,她很清楚,是為了北宮澈。「你想讓攝政王也淪為千古罪人,我絕不會讓你得逞,因為我一定會守護他!」
他為了她的皇位,曾不顧眾議地守候她,如今她為了他的名譽,也一定會與李重熙戰斗到底,因為她已經懂了,如今唯有她繼續坐在廣朝的皇位上,廣朝的史書才能不由得李重熙一人欺世遮天。
于是華皇下定主意,喊道︰「來人!本宮與雕龍太子和議無望,立即起程返回廣都!」
攝政元年春,宣城和談破局,天下震動。
是時,雕龍太子于「舒城」稱帝,建元「統廣」,史稱「南廣朝景星帝」,至此廣朝遂分南北二朝,二李帝各執天下,三國王制亦不復存……
李重熙以一紙詔書,終于登上了帝位。
當華皇返回廣都後,接到的便是他被許多廣朝舊臣拱立登基的消息,其中不但有崔有忠,還有許多在交戰中投降的將領,天下人盡認為他的登基匡復了李家正統,有的廣朝百姓甚至橫越回雁山歸順他。
而且他還建元「統廣」,證明他想一統天下的野心不容忽視,華皇明白,他必然會持續對廣朝的戰爭。
她呢?她該怎麼阻止他?怎樣才能挽回已經處于劣勢的大廣朝?
這時,一陣強風掃來,她突然覺得冷,于是雙手下意識護住了自己的月復前。
接著,她像想到什麼,停下動作,定定地看著自己的小骯。
會是這孩子嗎?
會是她出發去宣城的路上,意外發現自己有孕的這個孩子嗎?
上天在這個時候將這孩子賜予給她,不正是要這孩子依照父皇原本的期望,成為大廣朝未來的天子嗎?
雖然李重熙已經稱帝,身邊也有廣朝的舊臣支持,但只要她有這個孩子,她便能以父皇的聖旨抵制李重熙手中的詔書,公告天下如今李家有後,自己肚里這個即將出生的李帝才有繼承大廣朝帝位的正統性,如此能不能讓最後的民心聚集,守住她手中飄搖的大廣朝?
「公主!鮑主!」
這時,宮人的驚慌呼喊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別開眼,蹙眉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稟公主,攝政王醒來了!」
「什麼?!」華皇聞言,表情立即一轉喜色,連蹙著的細眉也為之舒展,萬分驚喜地抓住爆人。「此事當真?攝政王真的醒來了?」
「請公主立即前去大殿,御醫正在為攝政王把脈呢……」
華皇也立即邁開腳步,急促地前往大殿,就算她暗自要自己小心,時時囑咐自己如今不是一人之身,無論怎樣都不能動了胎氣,可她還是掩不住欣喜,健步如飛了起來。
她進入大殿,馬上來到北宮澈的病榻邊。「澈……你終于醒來了,你沒事吧?」
她一來,御醫立即讓位,她也捱近坐起的北宮澈,緊緊抓住他溫暖的手。
「我沒事。」北宮澈的氣色不錯,若不是月復部還有傷,根本看不出來是昏迷了這麼久的人。「你呢?你還好嗎?」
他伸出另一只手貼上她的臉龐,想親自確認她是否也平安無事。
華皇馬上握住他貼在臉上的大掌,用力點頭。「我沒事。澈,我都想起來了!必于政變的真相……對不起,我現在才知道你是被冤枉的……」
北宮澈聞言,黑眸乍露驚喜。「你都想起來了?」
「嗯。」她又點點頭,然後愧疚地流淚。「我為什麼會以為你殺害了父皇?不應該的呀,這些日子,每當我想起你為我受的罪,還有之前我對你的仇恨,我都覺得好荒謬,好對不起你……」
「別這麼想!」北宮澈輕輕捧起她的小臉,如今這張美麗的臉蛋像雨後的花兒,令人心疼。「我知道你是因為受傷才會忘記了,而你受傷卻是我的責任,是我沒保護好你,是我的錯!所以即便你那樣對我,我也不允許你責怪自己!」
看著他柔情深種的眼眸,即使他不怪她,她的淚卻因此流得更多。「可我沒辦法原諒自己,我曾經指責你是殺了父皇的逆賊,我……我還想要殺你!我記得你那時候的失望,你的心一定比你手上的傷還痛吧?」
那時,他為了阻止她因為受辱而想自我了結,曾用手緊握住她手中的長劍,如今她還能撫模到他手心里的粗糙傷疤,他的心,怎麼可能不痛?
「我不痛。」他無盡憐愛地瞅著她,真誠地揚起最溫柔的笑顏。「當你無法證明我的清白,卻願意再度愛我的時候,我就完全不痛了。」
他知道她終歸是相信他的,就算她不記得,但心底一定會記得對他的愛,所以他才能撐下去,不放棄喚回她的感情。
「澈……」她感動得胸口震動,再也控制不了愧疚,投入他的懷里,緊緊擁住了他。「謝謝你,謝謝你守護我,一直留在我身邊……」
「我不留在公主身邊,還能去哪里?」他笑了,心疼在自己懷里像孩子般哭泣、如此脆弱的她。「我可是你的駙馬,是發誓過會保護你的人,不是嗎?」
她也終于笑了,想起月復中的小生命,忽然起身推開他。「對了……在你被李重熙派來的細作刺傷之後,我曾去宣城與李重熙和談。」
「和談?」他英眉一蹙,意識到她可能面臨的危險,擔心她的話就要出口——
「你先別緊張,我知道很危險,可是我平安回來了。」華皇對他展笑,要他別在意。「重點是一切都是李重熙的陰謀,政變那時我錯投了崔有忠,他也利用了意外失憶的我,甚至握有我的傳位詔書在手,已經自立為帝了——」
「果然是他!」北宮澈明白了前因後果。「那麼,他如今已稱帝,想取而代之嗎?」
「對。不過,我們也不是全無辦法,只能由得他一人演戲。」
「你有什麼辦法?」
她笑了,面帶一絲嬌喜道︰「我還沒告訴你,我已有身孕,或許是父皇期望我們生下的天子——」
「什麼?!」他頓了一會兒,隨即驚喜地笑開。「你有喜了?」
「對,有了這孩子,我們或許還有機會穩住局勢,李重熙必定以為你活不下去,認為就算留下我,我也成不了氣候。」
北宮澈接著道︰「可我們若昭告天下你有龍子在身,你的孩子才是先帝屬意的帝嗣,那麼必能讓留在廣朝的百官有了信心,他們勢必護你,天下人也必定動搖,那麼即使短時間奪不回廣土,也不會讓李重熙順心如意了。」
「對,就是這樣。」華皇微笑點頭,隨即問他。「澈,你說此計可行嗎?萬一這孩子並不是男孩,而是女孩的話……」
「我們只能賭一次了。」北宮澈堅定道。事到如今,他們沒有別的籌碼,只能依靠她月復中的胎兒了。「放心,我想老天爺不會給我們一個希望,讓我們有機會守住便朝,卻又讓這個希望落空……就算孩子真是位公主,到時也還有我,我保證絕不讓你們母女受到傷害。」
「澈,謝謝你。」她好感激上蒼,若說她身為公主的命運本就注定要經歷不幸,那麼必然是老天可憐她,才把北宮澈送來給她,讓他為她分擔了那些不幸,也讓她如今還能有如此幸福的時刻。
「我才要謝謝你。」這次換北宮澈伸手抱緊她。「謝謝你平安無事,讓我能再度擁有真正的你,華兒。」
她也伸出手緊緊抱著他。「我愛你,澈,真的好愛你……以後絕不再離開你了,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
「我也不會跟你分開,我會保護你跟我們的孩子,永永遠遠——」
北宮澈對她許下最堅定的承諾。他們經歷的試練苦難都已結束,從今以後,再沒有任何陰謀可以拆散他們,他們將會一起攜手,將傾倒的大廣朝再度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