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後,官兵回報縣城大水退了,楚勀立即差人讓官兵自百姓中選了健壯的漢子們準備回縣城收拾善後。
一行人出發前,竇娥叮嚀楚勀道︰「大人,回縣城收拾的官兵漢子們一定要面系白布巾,處理淹死的尸首,無論是人或家禽,務必要焚毀,若就地掩埋,尸水恐怕會滲入地底污染了水源,難保不會發生瘟疫。」
「多謝小娘子提點。」楚勀轉頭趕緊交代阿特爾,讓他盯著人照做。
「後院住的多半是體弱的,用不著趕著讓他們回縣城,等清理得差不多再讓他們回去無妨,不差這幾日。」
「小娘子說的極是。」楚勀立即又附和道。
阿特爾簡直看不下去了,這就是主子說的扮老實人嗎?她說的那些事兒,恐怕主子早就想到了,根本是在裝傻,為了不再讓眼楮、耳朵遭受荼毒,他領人趕忙辦事去了。
片刻,送走阿特爾一行人,剩下楚勀、竇娥站在大門外。
他有些不安的問道︰「小娘子……還生我的氣嗎?」
「生大人的氣?」她一臉茫然。「有嗎?民女怎敢呢?」
「小娘子定是惱我欺瞞你們了,要不往常小娘子都喊我阿勀的。」楚勀一臉委屈。
「先前會這麼喊,是因為不知曉大人的身分,再說了,大人做事需要維持官威才能服眾,民女總不好無禮的直喊大人的名。」
「小娘子當真不惱我?」他目露喜悅。
「不惱啊,這事兒是我們沒問仔細,大人也不算欺瞞,大人並沒有錯。」竇娥不太明白他為何老是在這個話題上打轉。
「那……小娘子私底下仍是喊我阿勀,可好?」楚勀的臉發熱,完全放段地求道。
「可以嗎?」她困惑反問。
其實在知道他真正身分的那一剎那,她心里是有些失望的,覺得他不若她以為的在乎自己才沒把他的真實身分說出來,可後來仔細一想,她從沒細問過他在衙門當的是什麼差,所以不能全怪他。
或許他是覺得表明了身分,大家就無法自然相處,單身來楚縣赴任的他,說不定正是喜歡蔡府給了他一點家的自在感,才會時常往蔡府跑。
她大概能猜出他的想法,也就不再計較他隱瞞自己是縣大人的事,但不計較跟知道了是兩回事,她總不好如從前那樣直喚他的名,一則,她不確定他對蔡府、對她,究竟是怎麼想的,是單純覺得蔡府飯香菜好,忍不住饞,才時常往蔡府跑,還是對她有那麼點意思?
二則,災民住進了蔡府,他既然是縣大人,她明面上與他保持距離比較恰當,免得讓人在背後議論紛紛。
仔細想過,她確實是半分都不惱他,況且她發現他看起來老實,私下相處也和善,但處理某些事情卻又十分果斷凌厲,好比師爺的事。
至于他先前帶來府里、說是同鄉的顧五,他後來老實告訴她,顧五的真名是阿特爾,不是經過楚縣來探望他的同鄉,而是在他底下做事的人。
竇娥這幾日雖忙,但腦子並未休息,待她細細整理過認識楚勀以來的點滴,她覺得楚勀是有心計的,並非全然老實,這點她也能理解,畢竟是個當官的……
總之,她不惱他,卻也必須主動保持距離。
原當楚勀是個小闢差,她不只想找他當隊友,也對他產生了一些好感,如今知曉他是縣大人,她的心思也只能先放一邊了,他若不表明什麼,她就當沒事。
而她比較介懷的是,他特地帶阿特爾來蔡府,究竟是什麼意思?是看穿她對他有幾分情意,認為她高攀不上他,才特意帶一個條件不錯、比較適合她寡婦身分的男人,想介紹給她嗎?若真是如此,他這麼做其實傷了她的心。
可是看現在的楚勀表現得小心翼翼,又讓她私下喚他阿勀,似乎是在意她的,她又捉模不透他的想法了。
「自然可以,這樣喊,听著也親切。」
「嗯,既然大人這樣說,那私底下民女繼續喊大人阿勀。對了,阿勀,這些日子我瞧你為百姓忙進忙出,怎麼都想不透你為何會收賄賂。」
這件事讓竇娥疑惑很久了,這段日子觀察下來,他雖有心計,卻也是真心為百姓著想,實在不像是個貪官,何況她沒見過哪個官差不小心撞了尋常百姓,會誠心道聲對不住,更別說他不是個小闢差,而是堂堂縣大人。
「小娘子可听過一句話,水至清則無魚?」
她點點頭,似乎有點明白了。
「實話說,尋常百姓以為官差油水多,但實則不然,官差月俸極少,若單靠薪俸,恐怕養不活一家子,自然會想方設法多賺點銀子,與其放任他們在外頭壓榨百姓,不如平常收點有錢人偷偷塞來的碎銀,我若不收,他們也不敢明目張膽的收,我收了,他們跟著收一點,自然也不太會去為難小老百姓,我其實是萬般不得已。」楚勀說得十分委屈。
竇娥恍然大悟,這一瞬間,她突然覺得有點心計的楚勀,其實憨直得十分可愛,她看著尷尬解釋的他,心軟軟的,原本想放一邊的心思,又活躍起來,心跳忽快忽慢的,臉頰更是微微發熱,她情不自禁的道︰「阿勀是心地好的官大人。」
听她不僅又喊他阿勒,還真心稱贊他心地好,他笑得傻氣,愉快得好似要飛上好不容易放晴的藍天。
由于發大水,縣城的災民在蔡府後院、方伯的田地上度過了大半個月,大家越發熟稔,感情也越來越好,就算大水過後回到縣城收拾家園,但只要一得空,還是有不少人會來到蔡府同蔡婆和竇娥聊聊天。
罷開始,幾乎每日都有十幾人拜訪蔡府,多是送著可用可吃的東西來,畢竟這場大水蔡府上下勞心勞力地為大家付出,供住又供吃喝,尤其是蔡家小媳婦,居然精通醫術,比縣城里的盧大夫、王大夫、林大夫強了許多。
楚縣縣城地勢低窪,每隔幾年總要發一回大水,之前只要大水來,死傷必定慘重。不是淹死、餓死就是病死,每每瘟疫一起,人傳人,又缺醫藥……那種慘狀,沒經歷過的人真不曉得有多可怕。
這回水淹得特別大,回縣城看過後,房頂多有被水淹過的水痕。
年紀大的長者,多半經歷過幾回大水,回縣城後,特別感念蔡府出手相助以及竇娥的非凡醫術,在她的治療下,傷寒非但沒擴散,染了傷寒的,也都一一康復了,而且竇娥為人忒謙遜,將一切歸功于方伯提前預知將要發大水,她才有余裕備妥傷病需用的丹藥、藥草。
總而言之,這回大水,讓蔡府在縣城搏了大善人的好名聲。
盧大夫、張家父子也同縣城里的人一般,這些日子時常往來蔡府,特別是張家父了,起初幾乎天天往蔡府跑,嘴上盡是說著感激的話。
張家有些錢,大水一退,沒兩口家丁們便將張家屋子里外收拾干淨。家園收拾妥當後,張老爺立刻遣人上鄰縣張羅不少好布,還有女人家用的水粉、首飾,日日變著名目把東西往蔡府送去。
蔡婆其實見識也不淺,深知男人頻獻殷勤,定有圖謀,她秉持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道理,笑笑的收了張家父子送的幾回禮後,便開始推辭了。
這日,張驢兒手里捧著一個木匣子,和父親一同來到蔡府,蔡府家丁一將他們領進門,兩人不待請,仿佛當自個兒家似的,尋到了位子直接落坐。
「老夫人,我爹日前買了一串南洋珍珠,覺得這項鏈看著貴氣,極為適合老夫人,今日特地給老夫人送來。」張驢兒得意的笑道,將木匣子放到桌上打開,推至蔡婆面前。女人家就愛這些,哄著哄著,很快蔡府就是他們父子倆的了。
這回大水,讓他們瞧見蔡府的好,自有水井,一旁別院養著家禽家畜,後院有田,地勢又高,雖然不在縣城里,位置是荒僻了點,但遇上禍事,可以自給自足,全無後顧之憂。
蔡府又是有幾分家底的,若是老爹娶了蔡婆,他娶了竇娥,憑張、蔡兩家的財力,在普遍窮困的楚縣,豈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張老爺,這禮太貴重了,我真不能收。日前大水,我們不過是舉手之勞,幫襯一些,要說真正該感謝的,還是新來的縣大人,里里外外忙碌打點,若不是有縣大人坐鎮,蔡府哪做得了什麼事?我們女人家,光護著自個兒都來不及了,哪敢打開門讓旁人住進來。」蔡婆直接挑明了拒絕,看也不看木匣子一眼,什麼南洋珍珠項鏈,還不如銀兩來得實在,在她眼里心里,只把能用的銀子擺第一位。
家丁這會兒又來到前廳通報,盧大夫來訪。
蔡婆面上無波,心里其實頻頻嘆氣,這幾個男人三不五時就來蔡府,著實擾人心煩。
「請盧大夫進來吧。」蔡婆向家丁吩咐完後,轉頭對張家父子說道︰「自從大水退去後,盧大夫幾乎天天來我們這兒,說是要與竇娥切磋醫術,你們說說,我家竇娥年紀小,習醫也不過幾月,哪比得過盧大夫的好醫術呢!
「竇娥不知該怎麼拒絕,盧大夫跟張老爺、張公子交情顯然不錯,能不能幫我們說說話?我是憂心,盧大夫雖然年紀足以當竇娥的爹,但男女日日處在一塊兒,若是傳出去,對竇娥的名聲總是不妥。」
最後一個音落下,盧大夫剛好也跨進來了,張家父子神情有異的相視一眼,同時起身迎著盧大夫,儼然擺出一副當家男人的模樣。
「盧大夫,幾日不見,您老氣色比大水來的那陣子好了許多。听老夫人說,您日日來蔡府找小娘子切磋醫術,我說盧大夫,您也多少顧慮一下小娘子的名聲,傳出去總是不好听,何況縣城里醫術好的大夫也不少,蔡家小娘子懂的肯定不比林大夫、王大夫多。」張父率先發話了。
「張老爺說的極是。」盧大夫沒料到會踫上張家父子,他心里其實挺害怕這對父子的,表面上趕緊應承著。
張驢兒忽然心生一石二鳥的好計,既能除掉盧大夫這個礙眼的,又能讓蔡府一對婆媳從了他們父子。「難得盧大夫也來,我瞧也差不多是用午膳的時候,老夫人若不嫌我們叨擾,可否好心留我們用膳?要不外面日頭正大,曬得人難受。」他沒來得及同父親私下商量,只好先做了再說。
蔡婆一听三人要留下來用膳,不好意思擺明拒絕,只能悶著氣說︰「竇娥正在灶房里炖湯,我們娘兒倆平日吃喝簡單,你們若不嫌棄菜色寒酸,就留下來用膳吧。」
「謝謝老夫人了,我這就去灶房瞧瞧能不能幫上什麼忙。」張驢兒見機不可失,不等蔡婆發話,徑自往灶房去了,他還未走到灶房,就見竇娥端了盅熱湯,春芳在後頭捧著幾個碗碟,他連忙迎了上去,笑問︰「這是什麼?聞起來特香。」說完,徑自從她手中接過了湯。
竇娥連忙手一松,往後退了一步,回道︰「我炖了烏骨雞湯,張公子與張老爺要留下來用膳嗎?」她非常不喜張家父子,但又不好太明白的表現出來。
「正是。老夫人留我們用膳,盧大夫也來了。」
「那……我再到灶房多燒幾道菜。」竇娥下意識的不想同他有太多的接觸。
「你去幫少女乃女乃,碗碟給我端吧。」張驢兒把手伸向春芳。「一會兒你再多拿幾個出來。」
春芳狠瞪了張驢兒一眼,听他那是什麼語氣,根本是把自個兒當成了男主人,她賭氣似的將幾個碗碟用力放到他的手中。
張驢兒也不介懷,心想著,等他娶了竇娥,再將這個標致的丫鬟納為小妾,好好整治整治。
等竇娥和春芳回到灶房,張驢兒見四下無人,趕緊把手中的東西往一旁擱放,從腰袋掏出一小瓶藥,撒進最上頭的白瓷碗里,這個藥粉極細,遇水即溶且無色無味。
他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將藥瓶收妥後,才又端起雞湯和碗碟回到前廳。
「小娘子說要多張羅幾道好菜,讓我們先喝雞湯,墊墊肚子。」
張驢兒擱下雞湯和碗碟,拿起湯盅里的湯杓,舀了一碗打算端給盧大夫,不料張老爺竟聞香擠了過來,一把接下湯碗,一口咕嚕飲下溫熱雞湯,邊贊道︰「小娘子心靈手巧,燒得一手好菜,我……」他話都還沒說完,直接軟倒在地,雙眼暴突,七孔流血,下一瞬便沒了氣息。
張驢兒見狀傻了,過了一會兒才大喊,「爹!」
事情發生得太快,根本在一瞬間,他來不及出聲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將整碗毒雞湯飲下肚,可他想毒殺的人是盧大夫啊!
張驢兒趴伏在父親的尸身上,淒厲地縱聲大哭。「爹啊!爹——」他太過驚嚇心傷,完全沒了主意,一個男子漢哭得像個幼童。
竇娥端著剛炒好的兩道菜,正要進大廳布膳,卻听到大廳有哭喊聲,趕緊將手邊的活兒交代給春芳,快步走入大廳。
才走入大廳,她便瞧見倒地的張老爺七竅流血,張驢兒伏在父親身上號哭,她趕緊走上前蹲下,手搭往張老爺模了脈,確定人是歿了,她起身對一旁呆愕的家丁道︰「趕緊報官。」
盧大夫這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吶吶的附和道︰「是該趕緊報官。」
張驢兒一听要報官,心慌意亂,哭聲小了許多,滿肚子壞水的他,暗暗做下決定,于是他哽咽的道︰「小娘子若是不喜我們父子倆叨擾,可直說無妨,何必、何必下毒呢?」
竇娥萬萬沒想到張驢兒竟將事情推到她身上,不過她也不驚慌,淡淡的回道︰「我並沒有下毒。」
「可雞湯是你煮的啊!」張驢兒哭喊著。
「我沒有下毒!」被他這般冤枉,她不免有些來氣。「湯是我煮的,但毒不是我下的,等官差來查過便能還我清白。這兒必須保持原樣,官差才好查案。」她朝外頭喊了幾名家丁,大有不讓任何人妄動的氣勢。
一時間,盧大夫、張驢兒竟也做不出反應,至于蔡婆一瞧張老爺毒發而死,驚嚇得完全呆怔了,更別說開口說話了。
楚縣衙門大堂,楚勀穿著縣大人官袍,正坐在堂上,竇娥、張驢兒、盧大夫、蔡婆四人跪在堂下。
蔡府鬧出人命的消息一傳出來,縣城里的人全都放下了手邊的事兒,一股腦的擠到大堂外頭瞧,議論聲此起彼落。
張驢兒大聲哭喊道︰「求縣大人查明真相,我爹死得冤啊!竇娥在湯里下毒,害死了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