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了門,徐澤淵快步走到寢榻前,一眼望見周念霜雪白的膚色,那雙半睜開的漂亮眼楮迎向他視線,他俯首凝望她幾無血色的臉,伸手撫上她臉頰,微微的冰冷感傳來。
「皇上……澤淵……」她揚手緩緩挪至臉上的大掌,喚他的音輕似羽毛。
徐澤淵望著她的臉,回憶撲上來—彷佛才昨日,他見她捧著木托跪在城門外。
入城的前一晚,其實他探了周府,見她同阿書兩人用過晚膳在外庭乘涼,晚風徐徐,她散著長發,望著小塘里幾株晚荷不知想什麼。
阿書撫琴彈奏,美好琴音、舒涼的風……阿書與她沒交談,氣氛卻恬靜寧馨。
然後,她忽然轉頭朝阿書笑了笑,聲音很低,說了一句,「世上肯定沒有比阿書將琴彈得更動听的人,真是好听。」
她對著阿書的笑,正是對著他隱身的方向,那笑鑽進了他的心。
會不會其實在那一剎那,他對她就動了心?
「在入城前一晚我去過周府,那晚你與阿書在庭里乘涼,阿書彈琴,你說世上沒有比阿書將琴彈得更動听的人……活下來,霜霜,我的皇後,你活下來,我彈琴給你听,我的琴彈得比阿書好。」他沒發現,他聲音哽咽了。
「澤淵……是在為我哭嗎?」
「沒,朕怎會哭呢!」他擠出笑來,卻無法看見那笑容有多勉強,「霜霜,冷嗎?你的臉很冰涼。」他在榻邊落坐。
「我快要死了,對不對?」
「不會,我的皇後會活得好好的!」會一直陪著他,人間六十載說短不短,他想著,若未來的六十載沒有她,日子會有多蒼白無趣!他無法忍受,沒有周念霜的日子。
「我不怕死的……」她聲音很低。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皇後勇敢得惹人氣惱。霜霜,對不住,我對你太壞,如果我知道……
知道你會受傷,我一定舍不得對你壞。對不起,我不該明知那些笨丫頭找你麻煩還故意鬧你……你湯水里的毒,是我讓一個小廚娘放進去的。
「我知道勤湘仔細,我只是想……我以為你會像別的丫頭那樣,向我撒個嬌,求我幫你討公道,我很想、很想看看你撒嬌服軟的樣子,可你沒有。
「連被下了毒,你也一副沒事的模樣。我的皇後,死都不怕,勇敢得讓我好惱……我的心思都白搭了,我也不是真要害你,萬一勤湘不仔細,你喝了湯,我解藥早備好了。
「那天,我算好時間趕忙去了毓芳殿,可我的皇後什麼反應也沒……」
周念霜笑了,她不知道他對她竟是這樣深的心思,他果然是孩子心性……
「澤淵有時真像個愛捉弄人的孩子。」
「我又告訴皇後一個秘密了。那日,我惱你、更惱自己,我們在一起這麼長的日子,你夜夜睡我身邊,可你遇到事情,仍是左一句阿書、右一句阿書……」她的唇白得似雪,他望著,眼眶的淚落下來。
「我擔心阿書,是因為我知道阿書若有事,你會比任何人難過,他是你僅剩的家人了。」
他怔愣,原來是這樣嗎……她的心是在他身上?
「我……沒踫那些丫頭。我把她們灌醉,要她們的貼身侍女剝了衣服,蓋上被子,半夜撒一兩滴雞血在榻上。她們全睡死,我連看都沒看她們一眼,霜霜可信我?」
她又笑,覺得心酸酸的。他是不是愛上她了?
「我信。」
「我那時太惱,沒辦法面對你,我以為你會回阿書那兒,可一個月過去,霜霜還在。」他的手穿過她的烏黑長發,想起入城前一日她散著長發的模樣,那時他就想象著將手穿過這把長發的滋味。
「我不能走……澤淵……我也有個秘密,我死過一回,又活回來,我跟神仙月老做了樁交易,一年內我得讓你愛上我,若你不能愛上我,一年後我又得死了。因為死過一回,我不怕死,上一回來接我魂的閻王爺生得俊俏,與澤淵同樣俊俏……我希望這回,也是他來接我的魂……」
她快死了,說出這些應該無所謂吧。
「只要我愛上你,你就能活」徐澤淵無法相信,若如此,她現在應當好好活著才是!
「神仙月老是這樣說的,可惜我失敗了。也是啊,你這樣好的人,我怎麼有辦法輕易讓你愛上……」她慘白地笑了一笑。
他說了那麼多,連最不想承認的秘密—湯是他下的毒,都告訴她了……她仍不知,他已經愛上她嗎?
「我愛你啊!我的傻皇後……」這樣的傻!
她眨了眨眼,虛弱萬分地又笑一回,「我方才也這樣想過,可也許澤淵愛我……愛得太晚……」
「哪里晚了?不是一年嗎?一年還沒滿,我在城門外拉住你的手到今日,才十一個月又七日,不滿一年!」他沒能壓住揚高的聲音。
「原來澤淵一直算著日子。」看來,他是真心在乎她,「這輩子,我已心滿意足了,什麼事都好好的……阿書、澤淵、爺爺、女乃女乃……我在乎的人,全好好的。」她低喃著閉上了眼楮,咽下最後一口氣息。
「霜霜、霜霜……周念霜、周念霜!」
周念霜漂浮起來,看見寢榻上自己那沒了氣息的軀體,將她身軀抱進懷里的徐澤淵,他一手抓著她衣襟,像是在哭喊。
一陣紫光閃落眼前,轉瞬間,同她做過交易的美艷月老出現了。
「周念霜,你做得不錯。」月老望著她笑得動人心弦。
「……」做得不錯?意思是她得了死王的青睞?有什麼用?她還是死了!
哎呀,她該在死前問問徐澤淵,他為何自稱死王,看在她快死的分兒上,徐澤淵肯定會把這秘密告訴她。
月老因為她的心思沉默了下,半晌後才說︰「是,他肯定會告訴你,不過等一下,你還是會知道。說來,你們倆的脾性果然有幾分相像。」面對大事,同樣態度不正經。
她明明死了,這時候卻想著死前該先問徐澤淵的秘密……象話嗎?
生死關頭,只在乎秘密果然注定是一對的。月老搖搖頭。
「等一下?」
「是啊。他愛上了你,我猜他為了讓你活下來,必定什麼都肯做……你做得真好!」月老又朝她笑。
周念霜不明所以,但下一瞬,她低頭瞧見一縷白光從徐澤淵身上透上來。
接著……接著……她居然看見上回死時,來接她魂的「閻王爺」!
掌管死亡的神仙?徐澤淵?
「周念霜!你要是敢真的死,我翻遍十八層地獄也會把你找出來打!」俊俏的死神,此刻面目很猙獰。
「……」她死後,一定是下地獄嗎?她以為她是好人,活著的時候沒害過任何人,死後應該去西方極樂或轉世投胎吧?
「你想得美!誰說你沒害人?你害了我、害了徐澤淵,害我愛上你,又得傷心你死了!想死,沒那麼容易!」死神用好看得讓人神游的臉,對她吼罵。
見周念霜不講話,他又道︰「哼!還懂得怕,不錯。」
她不是怕啊,她是呆住了!
「喂,心機鬼,你到底想怎樣?你同我的霜霜交易,她已經完成交易,你卻讓她死了,搞什麼鬼?」死神轉而對月老吼罵。
美艷月老面不改色,笑得更艷,聲音不高不低地說︰「我跟霜霜的交易不算完成,她答應為我做三件事,一件是一年內讓你愛上她,第二件是她後代女兒們的姻緣全交給我作主,第三件是,前兩件事她做到後,她在一年後需到城郊月老廟還願,桌底下有一紙契約,她得簽下,並照著指示完成最後一件她得完成的事。」
死神咬牙切齒地狠瞪周念霜,忍不住又罵,「當初跟你說了!交易前要想清楚。這麼多事兒,你居然全答應她,只為重活一回?值得嗎?」
周念霜瞧著怒氣騰騰的他,心忽然一陣軟,他肯定非常在乎她。
「為了你,自然是值得的。」亂惡人心的,不過她確實是這樣想的。
死神靜默了好半晌,本來氣呼呼的他,笑出來,說︰「算你識相。」
「咳咳……」月老裝模作樣的咳了咳,提醒他們,她還在,別急著肉麻。
「喂,心機鬼,你干脆點說,怎樣她才能回人世?我還有六十年可活,她得陪著我,一日都不能少活!」
「非常簡單,你把契約簽上,她就能跟你回去。」
「我才不要跟你這個心機鬼簽什麼鬼契約!」他想都不想,直接反駁。
「你想她回人世就得簽,沒辦法,誰讓你身份特殊。她同意將後代女兒的姻緣全交給我作主,得你也同意,你是死神,擁有神力,你們的女兒有你一半神力護體,你若不簽契約,霜霜答應我的第二件事就不能行,她便無法回人世。況且你肯簽契約,更能證明你確實愛上她。」
月老費了番唇舌解釋。
「拿來、拿來,簽就簽!」死神又瞪了周念霜一眼。
「月老答應過我,會幫女兒們挑好的姻緣……」她一臉無辜地低聲說道。
「呿,她的鬼話你也信?我認識她千億年了!」不過……女兒們……他們的女兒們……听起來十分順心順耳。
眨眼一張金箔紙騰空出現,上頭有著鮮明的紅字。
死神迅速讀了三回,吹口氣在上頭,金箔閃成一道光躍入月老手掌心,轉眼消逝無蹤。
「成了吧?她能回去了?」他揚眉問月老。
「能。我奉送醫治。」月老笑道。
「一點疤也不留。」死神叮嚀。
「那有何難?」月老又笑,「不過,你是不是忘了件事兒?」
「什麼事?」
「動用神識的代價啊。」
死神沉默了須臾,轉頭對周念霜說︰「你回人世,守好我的身體,一個月後我才能醒來。你記住了,不要慌張,我不會有呼吸,你讓我躺著即成,一個月後我會醒來,可別當我死了把我埋進土里,記住沒?」
周念霜點點頭,下一瞬,她被一股強大的力道拉回身體里……
死神在仙界晃蕩了半刻鐘,望著月老施法收合周念霜的傷,總算安下心來。
「你知道老頭的腦袋在想什麼嗎?」
死神半躺在雲床上,從樹上摘顆隻果咬一口,還是仙界的果子甜。
「別老頭老頭的喚,他好歹是—」月老的話沒來得及說完,馬上被打斷。
「停!別說,我不想听你多嘴。」他硬生生打斷月老的話,掏了掏耳朵,再咬上一大口隻果。
「留我一分神識,根本是想凌遲我。」他恨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