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兩點多,三十二樓高的辦公大樓,僅剩頂樓佔著大半片玻璃牆面的私人辦公室一隅還亮著燈。
靳宇觀只開著辦公桌上一盞鵝黃的桌燈,在三十二層樓的高度,那小小的亮光恍如在迷離的夜海里飄飄搖搖地晃蕩。
他站在窗前,點燃一根煙夾在他指間,充滿著尼古丁的煙霧彌漫,他卻只是將煙點著,沒抽。
辦公桌上的煙灰缸里,躺了十幾根煙。
叩叩!
敲門聲響起,辦公室外頭還有個陪他熬夜的秘書。
「總經理,這是您要的本季財報分析,各部門下季報告,重點已經都整理在每份報告第一頁。您明天的行程……」年輕男子條理分明地陳述事項,臉色未見疲態,這樣的熬夜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
「全放在我辦公桌上,你今天先下班。」靳宇觀揚起手,制止他盡職的秘書繼續說話,破例要秘書先行離開。
往常,他在辦公室加班多久,他的秘書也會陪著加班多久。
「呃?」跟在他身邊五年多的楊致廷,表情有些意外。
「你沒听錯。」靳宇觀詞語精簡,憑兩人超過五年的合作關系,已有一定程度的默契。
「需不需要我打電話請司機先到樓下等您?」他問。
「不用了,我今天睡這里。明天你十點過來,幫我帶份早餐。」
「好,那我先回去了。」楊致廷想了想。啊!今天是……
意外的感覺瞬間消逝無蹤,他決定明天繞點路,到那家位在小巷里的咖啡館買特制早餐,讓心情不好的老板吃些美食疏散壞情緒。
靳宇觀又點了一根煙,煩躁地想。為什麼鬼魂不出現呢?
來吧、來吧!我點了你最愛的淡煙,一根接一根。
他們說,你冤魂不散,老愛在夜里叨擾那些無辜的加班員工。
他們都說,你穿了一身赭紅,為的是報復你憎恨的人。
來啊!身穿紅衣的冤魂,親愛的母親,我就站在這幽深的高樓頂等待你,等你告訴我你的冤屈,我保證你憎恨的每一個人,早晚會得到該嘗的報應!
我點了你最愛的煙,一根接一根……
靳宇觀任由思緒雜亂奔馳。二十年前的今天,他母親在這間辦公室里,吞了大量安眠藥喪命。那年他九歲。
來年,他同父異母的弟弟靳宇滿六歲,搬進靳家大宅,揚著笑、張著無辜的眼楮,喊他哥哥。
而靳宇身邊站著終于順遂心願的繼母,也餃著討好的笑喊著他的名字。
他面無表情,掉頭上樓回房。
又隔兩年,他的繼母子宮頸癌病逝,他親愛的弟弟靳宇,在失去母親那天哭著跑來找他,「哥哥,媽媽死了,怎麼辦?媽媽死了!」
那時他只是冷笑,面罩寒霜地對親愛的弟弟說︰「有什麼好哭的?我媽死的那天,我一滴眼淚都沒掉。你媽媽死了,很好,我省下一個麻煩。出去,別煩我。」
「嗚嗚……哥哥好恐怖,哥哥是壞人、是惡魔……嗚嗚……」靳宇被他冷酷的表情嚇得奔出他房間。
餅往回憶,清晰得像是上一分鐘才發生。
一個人的死亡,竟可以讓他靈魂歡慶?他想,他親愛的弟弟沒有說錯,他是惡魔、是撒旦,他血液里沒有溫暖人心的愛,只有無盡寒涼的恨。
靳宇觀看著又燃到底的煙,扯開毫無溫度的笑,這世上根本沒有鬼,只有那些愛嗑閑話無聊人們的穿鑿附會。
沒有鬼,真可惜……
他撫著唇,冷笑。今晚,他成功得到了言禹楓心甘情願的吻,一個月內,他會完全得到她的身體、她的心。
算她倒霉,誰要她是靳宇從小愛上的女人!
罷洗過澡的言禹楓,坐在梳妝鏡前擦著頭發,鏡子里的她,雙頰嫣紅,眼神迷蒙,她伸手踫觸自己被深深吻過的唇瓣。今晚的吻,是她默許……
其實,第一眼看到靳宇觀,她就迷失了。
他的眼神冷漠,說話的語氣老帶著一絲淡淡嘲諷,仿佛世上所有人、所有事都沒辦法讓他滿意,所有人都有一些對不起他。
她看得見他潛藏的不滿,但也或許是他從沒打算徹底隱瞞他的情緒。
言禹楓呆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原來,「一見鐘情」是這種滋味——想不要,卻無法不要的感覺。
她的掌心,現在還清楚記得化裝舞會上被他緊握的灼熱,記得他帶她跳過的每支舞,每種不同的舞步、律動,記得他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發際、耳畔及臉頰,記得他低沉的笑聲。
那場她原不打算參加的化裝舞會上,她就像是被王子挑上的灰姑娘,有種如夢似幻的虛榮戚,彷佛置身雲端。
他有著天神般俊美的外表,當她情不自禁地貼靠在他寬闊胸膛時,隔著一層衣料,他結實的肌肉線條,讓她像花痴般生出許多玫瑰色的綺麗想象。
偏偏,他總像是能看穿她,在那首慢舞里,貼著她的耳朵低聲挑情,「滿意你發現的嗎?」
當時,她腦子里警鈴大作,知道這男人絕對是個情場斑手,可以毫無困難地洞悉女人最細微的想象。
可明明是挑情的曖昧話語,她卻能听出他聲音底下,那抹淡得幾乎難以察覺的憤世嫉俗,她能感覺,他似乎在恨著什麼。
他看起來是個毫無弱點、無法被打倒的強人,偏偏,心中有恨。
有恨的人,其實最脆弱,他憎恨的那個點,便是他的傷口。
那晚,她望著靳宇觀眼底極淡的恨意,心軟了。
言禹楓嘆息。她對他的心動,就像落入了一個緊緊困住她的陷阱。
別人有多大的恨意,都與她無關,獨獨他靳宇觀,才一眼便牽動她的情緒,她被困得無處可逃。
他幾乎淡無痕跡的恨意牽動了她,他的脆弱打動了她,她甚至有一刻想開口問他,她能為他做什麼?
但她明白,這終究是她自作多情,沉溺在怨恨里的人,除非願意被救贖,否則誰都幫不了他。
他帶她離開舞會,毫無預兆地吻得她暈頭轉向,她雖賞了他一巴掌,卻是她注定毫無作用的掙扎,對靳宇觀來說,那根本沒有嚇阻力。
今晚,盡避他紆尊降貴地到夜市來找她,但在這之前,他早就先向茶館預訂了包廂,正是因為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能與她共進晚餐。
于是,她陪他用餐,兩人默默欣賞夜景,偶爾穿插一兩句無意義的閑聊。
他們並肩同坐了一個半小時,她竟覺得時間太匆匆,然後,他默默地握住她的手不動。
當時,她有剎那屏住了呼吸,腦袋中理智與情感發生第一次大戰,理智命令她抽回手,她曉得靳宇觀在等她決定。然而,她的情感告訴她,她的手想留在他掌心里,想回握他,給他一點溫熱,溫暖他冰冷孤單的靈魂。
一分鐘過去,她的掙扎結束,她選擇……回握他的手。
片刻,他望向她,笑得很淡,低聲道︰「我送你回家。」
車子停在她家門口時,他在開門讓她下車前對她說︰「我想吻你。」
他靜靜地等著她的反應,車內的電子時鐘,分鐘數從五變成六,再從六變成了七,他等足了兩分鐘。
沒听見她說「不」,他倏地俯過身來,深深吻住她。
比起化裝舞會那晚的吻,今晚的吻,更像是他在她身上宣誓,充滿了濃烈的佔領與掠奪,更有她參不透的激狂……
當她回過神時,電子時鐘的分鐘數已經變成十二,他足足吻了她五分鐘。而他的手,仍放肆地貼住她的胸,令她的身體被激情喚醒,微微疼痛著。
「晚安。」他終于把手挪開,卻是移到她的唇瓣撫模著,用毫無歉意的語氣對她說︰「對不起,言禹楓,我一定要得到你。」
她不懂他的「對不起」,卻覺得自己像枚他通往勝利的勛章,令他誓在必得。
再次,寒涼從背脊竄上來,她仿佛是被惡魔盯上的祭品,注定要被抓上祭壇。
下車前,他突然自皮夾拿了三萬塊現金給她。
才剛結束熱吻,手里就被塞進一把現鈔,那滋味,不是很好。
但她還沒開口,就听見他用實際的口吻說︰「說好三萬塊買你攤位上的全部東西,跟我們的吻無關。」
她嘆了口氣,領悟到在他面前,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他那雙眼,有洞悉她的魔力。
既然他意志堅定地說了數次他一定要得到她,她啊,干脆掙扎也不必,直接投降算了。
拿著那把三萬塊現鈔,言禹楓什麼也沒說,下了他的車子,快步進屋。
此刻,她洗完澡,坐在梳妝鏡前回想跟他之間發生的一切,頓時發覺自己的心軟弱無力,完全無法抵抗他強勢的佔領……
這一晚,言禹楓跟靳宇觀,在各自的天地里,都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