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財車的聲音由遠而近,王鳳一臉不敢置信,「我阿爸今天吃錯藥,這麼快就回來了?」以前他總是東西收一收,車子開到廟口停在廟前樹下,和一些更老的歐吉桑、歐巴桑聊天打屁,完全忘了車上還有賣剩的早餐必須先載回去放冰箱這件事。
「我去幫忙拿東西。」
夏月才起身就被王鳳拉住。
「別去,讓他自己做,平常都是你跟我媽搶著做,我阿爸才會什麼都不做。」
王鳳說著,一臉歉意,「你是來散心的,卻要你幫忙,真不好意思。」
「別這麼說,幫忙賣早餐,我覺得很有趣。」
「夏月,多虧有你,要不早餐車的生意也不會那麼好。」一個半月前,她阿母原本幫忙工作的那家早餐店收了,若要頂下那家店他們也沒錢,想了想,她阿爸本來就有一輛中古發財車,這附近早餐的主客源是國中生,她阿母于是決定干脆在家先把早餐準備好,再放到車上,直接載到國中校門前賣。
罷開始生意真的很差,第一天只賣出一盒煎餃,她那沒耐性的阿爸就說不賣了,是她阿母堅持繼續下去,過幾天生意是好了點,但淨賺和成本僅能打平。
直到一個月前,夏月借住她大伯的空屋,有天早上睡不著,主動和她阿母說要去幫忙賣早餐,夏月一去,當天的早餐全部賣光。從此,夏月就成了尚閑勇的早餐車之花,只要她一站在早餐車前,那些她阿爸口中的瘋豬哥就會蜂擁而上,搶買早餐活像在搶黃金似的。
「水母頭,你阿爸回來了,你還不趕快出來幫忙拿東西!」外頭水母頭的阿爸高聲喊著。
「厚,叫他做一點工作,還要人家幫忙,真是的。」王鳳起身,見夏月也起身,她再度壓下她,「你休息,一點點工作而已,我來就好。」
王鳳一走出去,王父就高聲嚷嚷,「你阿母是又跑去哪里?沒去賣早餐也不出來幫忙收東西,這個查某人早晚被我離去海口吃番薯。」
「我們這里就是海口,你老婆已經在海口吃番薯吃二十五年了。」王鳳翻著白眼,她阿爸只要沒看到她阿母在家做家事就嚷著要休掉阿母,這句話說了二十五年,不累呀他!
「阿母去阿黑怕他們家的田幫忙挖番薯,今晚你就可以吃番薯吃到飽。」她阿母是搶錢一族,除了早餐車,只要有打零工的機會她一定第一個報到,不像她阿爸,做一點事就哇哇叫。
夏月倚在紗門前看著停在三合院里的發財車,看著那一見面就吵不停的父女,嘴角不自覺勾起微笑。
這家人相處的模式很特別,她幾乎每天都听到王爸說要把王媽「離去海口吃番薯」,還抱怨王媽家事都沒做好,一般人听了可能會覺得王爸是在嫌棄王媽,但她卻听出了一個丈夫對能干老婆深切的愛和滿滿的依賴。而王鳳雖然老是念王爸閑人一個,可她對父親的關懷也沒少過一分。
「……啊你什麼時候要轉回去讀國術?」王爸把裝早餐的空保麗龍盒放在地上,不死心的追問。
「沒啦!」拿著水管沖洗保麗龍盒的王鳳,對父親三不五時追問的話題頗不耐煩。
「那個開國術館--」
「就跟你說我讀國術系,不是為了要開國術館,」王鳳煩死了,「要讀你不會自己去讀。」
「不然你給我報名,我真的來去讀。」
王鳳瞪父親一眼,「受不了你!」
「我才受不了你,你這顆水母頭,還不趕快滾回水里去,地球是很危險的。」
王爸一說,王鳳又好氣又好笑。
看著王家父女倆斗嘴,夏月既羨慕又心酸,目光低垂。不知爹地現在怎麼樣了?東井哥和媽咪過得好嗎?
中午,夏月為自己煮了一盤水餃和一碗環文蛤湯,王鳳說她中午不回來,王爸和王媽去吃喜酒,整個三合院空蕩蕩的好安靜,靜得讓她刻意藏在心底的憂傷都悄悄浮出。
她夾出環文蛤的橘白蛤肉,送入嘴里,一如往常那般的鮮美甘甜滋味在嘴里化開,卻意外逼出她兩行清淚。
現在的她,可以自己煮上簡單的一餐,廚藝已構得上當妻子的基本條件,但她卻已經遠離心愛的人。
在他出差回國的前一晚,她毅然決然留下紙條離開閻家,她告訴他,她要一個人去旅行散心,要他暫時別找她,寫不出離開兩個字,更無法提永不再回來,她只好用旅行來代替。
她要一個人去旅行,他會尊重她,不會找她,等時日久了,習慣她不在身邊的日子,分離的苦會淡些,她是這麼想的,可她自己卻做不到。一個月了,她還是常在夢中哭醒,哭著找媽咪、哭著求爹地原諒,哭著想要重回他的懷抱……
夾一粒水餃,咬了一半,她臉頰淚潸潸,咸咸的淚水滑入嘴里,咸澀滋味無法入喉,她沖到垃圾桶前,將嘴里和進淚水的水餃吐出。
夏月無力癱坐在地,寂寥感覺襲上心頭,兩手環抱弓起的雙膝,下顎抵在膝上,她哭成淚人兒。
她是真的想一個人去旅行,買了票上了火車,想到爹地還在住院,想到媽咪雖然要大家都別在爹地面前提她的事,可那天她去醫院偷偷站在病房外想看爹地,卻听到媽咪對爹地說「夏月和東井如果能結婚,這樣很好,我們一家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
媽咪面對她總是滿臉無奈,她知道媽咪的心情還是很矛盾,可媽咪卻壓下心頭紊亂的情緒幫著勸爹地,為她爭取她想要的幸福。媽咪這麼愛她,她怎麼忍心繼續留在閻家,讓深愛她的三個親人全都不快樂?
可惜爹地的反應還是很激動,當時人在火車上的她想到這些事,心口沉甸甸的,哪還有心情去旅行?
恍神的她不知自己在哪一站下車,身處陌生的異鄉,她好彷徨,好幾回想打電話回去找接管家,告訴他她搭錯車不知人在何處好害怕,她相信只要她一通電話,接管家會馬上來接她,但她不能。
當時,她一再告訴自己要勇敢、要堅強,就算不為自己,也要為愛她的東井哥和媽咪著想,若她再回閻家,只會讓他們陷入為難的泥淖中,進退兩難。
不能向閻家人求救,她唯一能找的就是王鳳。
或許是上天垂憐抑或是她在天上的親生爸媽保佑,當她猶豫要不要打給王鳳之際,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電者正是她想找的人。
當晚,王鳳和她的小男友為了卡通節目吵架,小男友喜歡「火影忍者」,王鳳是「哆啦A夢」長年的忠實粉絲,兩人為了各自支持的節目誰是第一棒的事吵了起來,王鳳氣得跑回漁村老家,正想打電話向她抱怨,孰料反倒听到她的求救。
知道她搭錯車,王鳳二話不說拉著王爸開著發財車,一路輾到她向站長詢問的所在地。接她回家後,她和王鳳徹夜長談,把所有事都說出來。
王鳳對她和東井哥相戀雖感震驚,但也說不難猜到,因為東井哥之前一直阻止她和別的男生約會,她就在猜這個哥哥真奇怪,當養女身世曝光後,她一直沒公開她的男友是誰,王鳳就曾猜測人選可能是他。
听完她想旅行卻沒心情,王鳳建議她先住在她大伯家,王鳳的大伯全家搬到市區的透天歷,三合院里只剩王爸和王媽,再單純不過,而且她住下也有人照應。
王鳳告訴她爸媽,說她要準備公職考試,需要安靜的地方讀書,要在三合院借住一陣子,得到王鳳大伯的允許後,她遂在這里住下。
一晃眼已過了一個月,她的手機停話,沒人能找得到她,每回王鳳回來她都想問閻家的情況,但王鳳未必知道。她告訴自己不要問,既然已離開又何苦探詢消息,拋不開放不下,只會讓自己更痛苦。
痛哭一陣,抹去眼淚,她告訴自己,夠了,哭過之後要更堅強。她走進浴室洗把臉,給鏡中哭紅眼的仲夏月一個大大的笑容--
仲夏月,你要堅強,往後的日子,要靠自己。
當初王鳳對她父母編的謊成為她的生活重心,她開始讀書準備公務員考試,離開閻家,她再也不是那個幸福的小鮑主閻夏月,現在的她又回到八歲前的孤兒仲夏月。
不同的是,她慢慢學會勇敢堅強,學會煮飯,學會照顧自己,學會一個人過生活……只是,她還沒學會遺忘,遺忘所有關于閻夏月的一切。
鏡中的仲夏月笑得一臉心酸。會的,會忘掉的,只要再多給她一點時間,剛學會堅強的仲夏月,會慢慢取代整日天真無煩惱、幸福無人比的閻夏月……
只要,再多一點點時間。
掬起一把外型小巧,殼上顏色有黑、有藍、有白,俗稱花蛤的菲律賓簾蛤,花蛤小遍小,卻像小石頭一樣頗有重量,捧一把沉甸甸的花蛤在水龍頭下沖洗,夏月心懷感激。
住在這三合院一個多月來,王鳳一家人對她照顧有加,親友送來食材,王媽會拿一些給她,這陣子三餐食材夠豐盛,該謝天,謝辛苦拾蛤之人。
她听王鳳說,這些蛤類全都是村人到海邊一顆顆挖出來的,自她入住以來,海邊特有食材從未斷過,蜆仔、蛤蜊、白蛤、花蛤,還有俗稱赤嘴仔的環文蛤,小冰箱里堆了好幾包,多到她都不知該怎麼料理。
王媽教她做幾樣簡單的料理,蒜炒白蛤、九層塔炒白蛤、沙茶炒白蛤,還有白蛤湯、白蛤煎、炸白蛤、白蛤麻油面線……舉凡所有能用蚵仔做出的料理,全用白蛤取代。
腦里浮現了一段話--
「……于是,數學公式出現,X取代Y,閻夏月取代仲夏月--」
她心一揪,這是她讀國中時,有一天東井哥教她數學,她趴著快睡著時他半開玩笑說的話。
听來像似開玩笑的口吻,卻是閻家人最真誠的願望,他們希望她過得幸福快樂,擺月兌在育幼院時被欺負的陰影……
她從仲夏月變成閻夏月,又從閻夏月變回仲夏月,除了感謝,她沒有任何一絲埋怨,她的生命中曾經有過幸福時光,這就夠了。
「來來來,是這邊啦!」門外,王鳳的聲音突然響起。
夏月放下清洗中的花蛤,快步走向客廳,見王鳳領著一個男子進入,她納悶一望,王鳳則是干笑回應。
「老板,廚房在後面,你自己看著辦。」
「好,交給我。」
老板和夏月點頭打了個招呼,便拎著一個大箱子吃力的往後頭走。
瞥見箱子上有「洗碗機」字樣,夏月驚問︰「為什麼要裝洗碗機?」
「你問我我問誰?不是啦,就是那個……」王鳳干笑老半天,才擠了原因出來,「我大堂哥他公司送了一台洗碗機,因為不大,而且新家早就有了,他就想說裝在舊家,等以後我大伯他們夫妻倆年紀大一點想回來住,就不用自己洗碗了。」
「你大堂哥的老板真大方。」夏月了解的點點頭,微微一笑。
半個月前才送了一組高級床墊和整套床罩。
「是啊,他老板錢多得不得了。」王鳳聳肩,「對了,我大堂哥有說,怕洗碗機一直沒用會壞掉,拜托你幫忙用一下。」
「哈?」夏月納悶之余也很不好意思,那整組床墊已送給她用了,現在連新裝的洗碗機也要讓她使用,這……
「反正就這樣啦!」王鳳煩躁的抓抓頭,旋即拎起一個袋子,「夏月,這個,我幫你帶甜點來了。」
「王鳳,你不用每次回來都帶甜點給我吃。」夏月眼里充滿感謝,能交到王鳳這麼好的朋友是她的福氣,她不但無條件幫助她,連她愛吃甜點的事也牢記在心。
半個月前開始,王鳳只要回來就會帶一袋甜點,每回都是不同口味,但吃進嘴里卻是同樣幸福。
「別的我不一定願意,這個甜點我很樂意帶。」
「什麼意思?」她怎麼覺得王鳳今天怪怪的。
「噢,就是……因為我也愛吃,呵呵。」干笑兩聲,王鳳低頭忙著打開甜點盒。
「王鳳,你今天不是要上課,怎麼又跑回來?」
「還不是要裝洗碗機。」將甜點遞給她,王鳳自己又打開另一盒,坐到椅子上吃了起來。「這是藍莓大理石,有濃郁的女乃油吉士、酸女乃和優格,快吃,好吃吧?」
吃了一小口,嘴里散發出淡淡藍莓酸甜香,「嗯,好吃。不過,為什麼裝洗碗機你要回來?」
王鳳差點噎到,「就是……我想你可能不喜歡陌生人和你共處一室,所以我就……」
「有王爸和王媽在,裝洗碗機時可以請王爸過來,或者我過去你家。」
「這麼說也是啦。」王鳳一臉無奈,喃喃自語,「啊,我感覺自己好像被挾持,一整個身不由己。」
「你被誰挾持?」夏月緊張的問。
「蛤?噢,就甜點嘛,我們很愛它,太久沒買沒吃,就會思念它,這就是一種精神上的挾持。」王鳳翻著白眼,鬼才知道她在說什麼!「你慢慢吃,剩下這些我拿去放冰箱。」
「那兩個拿給王爸和王媽吃嘛。」
「我阿爸阿母他們不喜歡吃這個,太甜了。」王鳳擺擺手,邊說邊往廚房走去,最後留在廚房和裝洗碗機的老板聊天。
夏月獨自坐在客廳吃著還剩半塊的甜點,越想越覺得不對勁。王鳳怪怪的,她的大堂哥也很怪,哪有新東西不留著自己用,一直送來給沒交情的她使用?
眉心微蹙,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就是--鄉下人真的很熱情!
鄉下人很熱情,這點無庸置疑。
但洗碗機裝完的隔天,她住的地方又出現一項高科技產品--打掃機器人。這不就算她再怎麼單純,也察覺到其中的不尋常了。
鮑司老板再怎麼大方,也不可能天天送禮,王鳳大伯的新家就算用不著這些「禮物」,照理也是送給王爸,怎會一直送給她?
這次王鳳沒回來,是賣機器的老板直接送來,她打電話問王鳳,得到的回答依舊是同樣的原因,王鳳推托在忙,很快掛了電話。
她去問王爸和王媽,王爸只說「水母頭說怎樣就是怎樣」,然後,他好奇的跟在打掃機器人後面,邊看邊質疑它的可用度。
奇怪,非常怪!
她不認識王鳳的大伯一家人,無從查證,但王爸和王媽很明顯是在配合王鳳的說法,至于王鳳……這陣子她說話不若往常那般率性,總感覺她話里有些許無奈和想說卻不能說的隱情--
她心頭一突,難道是東井哥查到她的下落了?肯定是這樣!
仔細想想,那一整組寢具、洗碗機,還有這個打掃機器人,除了他,誰會花一大筆錢,買這些禮物送給她?
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想打電話向王鳳求證,夏月抓起手機旋即又放下。王鳳個性直,她要說早說了,怎會隱瞞到現在。若真如她揣測那般,那真難為王鳳了……
她忽地想起王鳳曾說過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挾持--
是了,一定是他!
她不知王鳳為何會听他的話,但她不能再為難王鳳,這里她也不能住了,東井哥既然知道她在這兒,早晚會找來……
現在天色已黑,今晚王爸和王媽到小區活動中心去學書法,回來應該也累了,明早吧,等幫忙賣完早餐她再向他們辭行。
盯著忙得團團轉的打掃機器人,想到王爸說「騙肖仔!這個又圓又扁的小小台機器會掃地,甘那安呢,我娶伊當某叼好」,她莞爾一笑,只是笑容滲入一抹苦澀。這是東井哥的心意,她懂,他舍不得她洗碗、舍不得她掃地……他,還是那麼疼她!
他越疼她,她越不能讓他為難……
不去多想,心酸會少一點,苦澀會淡一些--
轉身,她要進房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向王爸和王媽辭行過後,她就會離開這里,不讓所有對她好的人為難。
這一走,東井哥再也找不到她,他再也無法送整組床墊、洗碗機、打掃機器人,表達他對她的關心,思及此,心揪痛了下。明天過後,她連他的關心也要硬生生阻隔,這代表兩人將永遠切斷聯系,心怎會不痛?
淚,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