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她無精打采過了一整天,今天仍是提不起勁,想到自己居然為了見不見拋棄她的女人舉棋不定,進退維谷,她便覺得自己很沒用。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電顯示是溫少仁打來的,「少仁。」
「多璦,還好嗎?你心情如何?」
「不好。」她悶悶的答。
「你想見妙華阿姨嗎?她現在人在診所……」
「你該不會告訴她了?」
「沒有,我什麼都沒說。」溫少仁沉默了一下,「如果你想見她,我可以幫你約她見面,把想說的話都說出口,也許心里會比較輕松。」他思考過了,不管當年妙華阿姨離家是否有苦衷,母女倆還是把話攤開說清楚才好。
他感受得到妙華阿姨的出現對多璦的沖擊很大,她的心情因此變得很苦悶,他不希望這事一直擱在她心頭,讓她變得不快樂。
他再補充,「我陪你一起去見她。」
「不,少仁,我……」她相信「母女相會」的場面會很尷尬,若他在場,她只會覺得更難堪。
話語頓住之際,她似乎听見有人一路拔高聲音嚷叫著,沖進他的辦公室--
「少仁哥,你為什麼要幫那個老狐狸精做整形?還有,為什麼她整形的費用要我爸出?」
春多璦心一突,听出來那是劉心妮的聲音。而她口中的那個「老狐狸精」,正是自己的母親吧?
溫少仁沉著臉道︰「心妮,我正在講電話,你這樣很無禮。」
柯安琪尾隨進來,一臉歉意,「副院長,對不起,我攔不住她。」
「你有什麼資格攔我?我想跟少仁哥說話,難不成還得跟你報備?」
「柯秘書沒資格攔你,我總有資格吧?」
「爸……」
春多璦靜靜的沒出聲。若她沒听錯,似乎是劉心妮的父親也進到了少仁的辦公室。
溫少仁和劉父打過招呼後,壓低聲音告訴她,「多璦,晚點我再打給你。」
「好。」她想結束通話,卻忽地察覺手機里還傳來聲音,「少仁?」但叫他沒回應,倒是听到他和劉心妮父親在對話。
她想,可能是少仁急著想和劉父說話,忘了掛斷電話。
她原想先結束通話,卻又有種念頭,想知道跟母親在一起的人是怎樣的人,猶豫了下,便沒有掛斷。
而听到劉父一直數落自己的女兒,告訴少仁不需要縱容她,並叮囑自己女兒該遵守的基本禮貌還是得遵守,又覺得听起來劉父似乎是個講理的人。
心高氣傲的劉心妮不滿父親指責,兩人吵嘴了一會兒,劉父好像不想再和女兒吵下去,就截斷女兒的話徑自道︰「我要陪你妙華阿姨去青原百貨逛街買衣服,你去不去?不去的話,我們就自己去。」
「她又想花你的錢?哼,我當然要去……」
手機突然滑落,春多璦木然的盯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心,劉心妮後頭說了什麼話,她已沒听見。
此刻,她腦袋嗡嗡作響,劉父的話在她腦海回蕩--我要陪你妙華阿姨去青原百貨逛街買衣服……
青原百貨……若她現在出發,最快半個鐘頭應該可以到達……
一股突如其來的意念驅使她倏地站起。少仁說得對,無論如何,她都要去見母親一面,當面將心中想說、想問的話全都說出來,即使答案一樣令她心傷,但至少日後再想起這件事、這個人,她心中會豁達些,不再沉積那麼多苦悶情緒。
穿上外套,她以跑百米的速度沖出家門,全然沒听見後頭春李綢的大聲叫喚。
「多璦,要吃午餐了,你要去哪里?這、這孩子急著去哪兒?」
「跑得很急的話,肯定是會情郎去了。」汪爺爺隔牆下了定論。「這年頭的女娃不怕羞,倒是擔心人家不知道她交男朋友。」
「老汪,你也真是的……」
為了見生母一面,平常節儉只搭公交車、捷運的春多璦,今日破例一出門就招來出租車,直奔離家至少半個鐘頭車程的青原百貨。
岸了車資,急急地進入青原百貨一樓化妝品區,春多璦像無頭蒼蠅似的盲目尋人。她不認識劉父,也未必能認出生母,唯一讓她能鎖定的目標,就是劉心妮。
在化妝品區和國際精品配件區,她皆未見到劉心妮人影,而二樓是少女服飾,她們也應該不會在此逗留,她直接來到三樓,在赫赫有名的Rose頂級進口服飾專櫃外,看見一名和她父親年紀差不多的男人正低頭在講手機。
專櫃里頭的聲音顯然吵到了他,只見他拿著手機越走越遠。
她听到也看到了,劉心妮就在服飾專櫃內,趾高氣揚的不斷批評著。
「……你和這里的服飾一點都不搭,別糟蹋這些高級衣服!」說完,她高傲轉頭,朝父親的方向走去。
春多璦看著獨留在專櫃內的婦人背影,不確定對方是否就是她小時候尋尋覓覓的人,她走進服飾專櫃,見到女人正拎著一套黑色套裝進入試衣間。
專櫃小姐見春多璦穿著一身廉價的舊運動服和球鞋,面色明顯不屑,看了她一眼,就將她視為透明人,理都不想理她。
她佯裝挑選服飾,慢步移向試衣間,不一會,里頭的人走出來,和她打了個照面。
她一怔,幾乎可以確定對方就是她要找的人,雖然青春不再,但五官面容還是和當年的照片有幾分相似。
她整個人僵愣住,只能木然的盯著母親看。
從試衣間出來的況妙華,突見有人近距離的盯著自己,嚇一跳之外,也頗不悅的嚷嚷,「真沒禮貌!為什麼站在試衣間外?」方才被劉心妮削一頓,她積了一肚子氣正愁無處發泄,驚嚇後便想趁機遷怒出氣,「是不是想偷錢?」
「發生什麼事?」專櫃小姐聞聲疾步過來。
「你們的服務太差、格調太低了,我進去試衣,為什麼你沒替我保管我的名牌包?」況妙華氣焰高張地指責,「還有,連這種穿廉價衣服的人你都讓她進來?沒維持優質的購物環境,和這種沒品味可言的人在同一個空間一起挑選衣服,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方才劉心妮一席話讓她面子掃地,原本對她恭敬的專櫃小姐態度因此丕變,此刻她正好借題發揮,狠狠把勢利的專櫃小姐損一頓。
專櫃小姐咽下怒火,看向春多璦,以極不禮貌的口吻道︰「小姐,如果你不買衣服請你離開。」
「這就是標榜最高服務質量的Rose頂級服飾專櫃對待客人的方式?」冷冷地看著兩個一樣勢利的女人半晌後,春多璦端出最有自信的神情及銳利的目光,冷諷反擊。
她不崇尚名牌,但赫赫有名的Rose頂級服飾連女乃女乃都听過,其服務質量在電視媒體大肆播報贊揚下,讓外界的人以為無論是誰來到這里都會被當女王般尊敬,不過事實顯然並非如此。
看來,這風評大概只是專櫃小姐眼光獨到,懂得挑選有購買能力的消費者來細心服務,像她一副窮酸樣,或許在她們眼中和乞丐沒兩樣。
眼神對上一臉高傲的況妙華,春多璦忽然覺得可悲又可笑。
方才劉心妮傲慢的對她,現在她居然就用劉心妮那一套,加諸在她的女兒身上。
其實,當母親從試衣間出來、一開口說話,她就後悔了,後悔她自己來了這一趟……不,也許這樣反倒好,讓她及早認清當年拋棄她的女人真面目是什麼。
從小到現在,她的心從未像此刻這般堅硬如鐵,專櫃小姐的嘲諷或許會令她深感自卑黯然離去,但連另一個女人、她的生母都同樣鄙視她,情況就不同了。
若她還小,可能會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著奔回女乃女乃懷里,可如今她長大了,心不再如玻璃般脆弱,刻薄的冷言譏諷只會令她光火。她知道自己必須比平日堅強數十倍,才能抵擋生母無情殘酷的言語攻擊。
這個時候,她突然好希望少仁陪在她身邊,有他在,她至少可以躲在他懷里,不用裝堅強,更不用單獨面對眼前這丑陋的情景。
也許意識到自己的堅強撐不了太久,她下意識地轉身想走,什麼話都別說,就當這是一場惡夢,她沒來這一趟。
「你怎麼會這樣就放她走?你應該等我檢查包包、確認沒有丟掉任何東西後才放人的!」逮著機會,況妙華頤指氣使,狠狠的再修理眼高于頂的專櫃小姐一頓。
當然,她看眼前這個窮酸樣的女子也極不順眼。
礙于帶況妙華來的劉心妮是VIP,櫃台小姐縱使不情願,仍是恭敬領命。雖然方才劉心妮已擺明不讓這位太太購物,但她畢竟是劉家帶來的客人,還是得尊重一下。
而另一位不知來干麼的小姐,就無須對她客氣了。
「那位小姐,麻煩你等一下。」專櫃小姐喚住正要「偷跑」的春多璦。
春多璦頓住腳步回頭,看見況妙華正仔細檢查名牌包,她冷眼瞪向對方,負氣的道︰「不用檢查了,你直接報警來抓我,我偷了你皮包內的十條金項鏈、一百萬美金,還有不知價值是多少的珠寶!很抱歉,像我這種一出生就被親生母親拋棄的人,從小到大都只穿女乃女乃買給我的廉價運動服,久了,連眼光都變得廉價,那一堆珠寶在我看來,和路邊攤賣的廉價仿冒品沒什麼兩樣!」
她咄咄逼人的氣勢,令兩人傻眼愣住,她說出的偷竊「清單」,光听也知道是反諷之語。誰沒事逛街買衣服,會帶十條金項鏈、一百萬美金,還有和廉價仿冒品沒兩樣的珠寶?
專櫃小姐回神,暗地偷笑。身旁這位一看就是假貴婦太太的包包里,前兩樣是不可能有,最後一樣--廉價仿冒品珠寶,說不定還真有。
「你……」檢查完包包,確定里頭東西沒遺失,自知理虧的況妙華卻也不打算道歉,她別過臉,只當沒這一回事。
「為什麼不報警抓我?我還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春多璦咬著唇,不讓她窺見自己氣得唇角隱隱抖動的模樣。
「誰想知道你叫什麼名字?」況妙華鄙夷地睨她一眼,「別以為來這招,我就會拿錢打發你走,你……」話說到一半,見劉心妮手提精品手表購物袋,挽著父親的手踅回來,她心中的怒火瞬間轉移到劉心妮身上,只是礙于劉父在場,她敢怒不敢言。
劉心妮臉上帶著勝利笑容,想給況妙華來個下馬威,讓她知道只要自己這個女兒開口,再貴的精品她爸都會掏錢買,而某個外人即使想買一件小配飾,都得過她這關……
她正欲耀武揚威時,卻意外瞥見一張熟面孔--
「春多璦?你來這里做什麼?」
听到「春多璦」三字,況妙華心頭一震,視線從劉心妮身上轉移至方才被自己視為小偷的女孩臉上,驚訝地瞪著。
「發生什麼事?」劉父看見況妙華臉上露出異樣神色,納悶的問,繼而轉頭問女兒,「心妮,這位小姐是你的朋友?」
劉心妮冷哼一聲,不悅地道︰「她才不是我朋友,她是和少仁哥相親交往的那個人。」
劉父了然的點點頭。「噢,原來是少仁的朋友呀。你好,我是少仁的叔叔劉百業。」他禮貌性地和她打招呼。
「爸,你干麼理她?」劉心妮不悅地拔高聲音嚷叫,她原就視春多璦為眼中釘,此時見春多璦穿著一身舊運動服,更是不給面子的嫌惡冷諷道︰「唉,為什麼老是有人不識相,明明沒什麼身份地位,還愛硬裝上流人來這種高級專櫃……」嘲笑的眼神掃過兩人,她一段話同時譏諷了兩個人,一石二鳥。
「心妮,不可以如此無禮!」
「爸,我是有感而發,又沒指名道姓。」鄙夷的眼神再度掃向兩人,意外春多璦沒回嘴,又察覺到她直盯著況妙華,劉心妮疑惑的問︰「你們兩個認識?」
「不,我們……不認識。」況妙華刻意露出大笑容掩飾心虛,挽著劉父的手臂語帶懊悔地解釋,「因為剛才我誤以為她是小偷,所以……她可能有點生氣。」
「呵,被一個拎著空名牌包的假貴婦當賊,春多璦你還真是倒霉。」劉心妮嘲笑完,還是滿月復疑惑,「不過你到底來做什麼?找我?可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你問少仁哥的對吧?干麼跟蹤我?你來這里只是自取其辱……」
「就是說嘛,既然是心妮的朋友,來這個地方找心妮至少穿得體面點,這樣才不會丟心妮的臉。」縱使心中對劉心妮恨得牙癢癢,但在疼愛女兒的劉父面前,況妙華仍放柔姿態,壓住心頭火,刻意表現出自己凡事都為劉心妮著想。
至于春多璦,怪只怪這女孩不該在這種「非常時期」出現,她只差一步就能坐上「劉太太」的寶座,這時候絕不容許春多璦這顆超大絆腳石擋住她前進上流社會的道路。
「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少在那邊假惺惺……」
就在劉心妮回嗆裝腔作勢的況妙華之際,春多璦連再多看她們一眼都不願,轉身就掉頭離去。
她沒有淚,只是頂著一張毫無血色、蒼白如紙的臉,茫然地走著。
這一切……不意外不是嗎?是她傻,隔了二十六年還指望和當初拋棄幼嬰的女人相認。
呵,劉心妮說得對,她來此只是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