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可容妾 第2章(2)

不對!不對不對!花靜初一骨碌從床上坐起,原本朦朧的睡眼經這一驚,簡直比火炬還昭亮了。

她竟然被蒙了?!還當下沒察覺!又怎麼會沒察覺呢?

那一日他行徑明明如此異常,她卻痴傻地沉溺于他親自上胭脂樓來見她的喜悅里。

該死!真該死!若她不要如此見色心喜,定能發覺那一日他不讓她握上他的臂,卻允她環上他的腰。

事出必有因。

平白無故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好事落在她身上!她真的是……恨死自己了!掀開棉被,她俐落地套上長靴、外衫,就著梳妝台的冷水梳洗,打開木櫃提了一個木箱,抓過架上的白狐飾邊紅斗篷即奔出房去。

天未亮,燈火不明,然早市的商家店鋪卻已陸續開店迎客,因而花靜初盡管心里著急,策馬的鞭子卻不能疾下,行馬也不能過快,就怕撞上了人。

噠噠噠噠,落在地上的馬蹄聲恰恰伴著她緩不下來的心跳,一向笑臉迎人的她此時面容寒霜、美目微眯,連好看的唇也緊緊抿著。

她沒讓任何人跟隨。

盡管跳下床時怒火中燒,出房門時卻輕手輕腳小心翼翼地不敢發出過大聲響讓人察覺。

這事兒是她疏忽造成的,怨不了別人,也用不著勞煩他人。

穿過早市,避開人潮,她躍馬奔馳御風而行,呼呼冷風吹得她斗篷翻飛,她卻絲毫不覺寒冷,額際手心甚至冒出了薄汗,因著體內的氣血騰騰。

不到兩刻光景,花靜初已來到一處私宅。

這私宅,無宏偉氣派的大門,也無看門守衛,只是一般石基紅瓦的三合院,卻看得她兩眼冒火。

翻身下馬,她將馬兒系在門前槐樹下,美目瞪著緊閉的大門一眼後,往前沖去。

飾著白狐軟毛的斗篷下擺因著她急跨的腳步而翻動如浪花,那原本朝著大門涌去的浪花卻突然翻卷成大浪,淹過圍牆,消失無蹤。

天微亮,私宅里尚無人起身,連灑掃僕役也不見一人,毫無護衛巡視不說,竟還松散得可以,仿佛任何人皆可隨意侵入,恣意妄為。

不悅地哼了聲,她旋身便走,翻飛的斗篷劃出一道優美弧線。

私宅不大也不復雜,輕易便找著主屋的她雙掌一推便將那不堪一擊的門閂撞裂,大敞的門搖搖欲墜。

本了聲,她沒細思量融進話里的輕蔑與惱火,如火的身子直往內室燒竄而去。

透著天光的花窗照出幾張簡單質樸的桌椅,只見她手掌往桌面一按,連繞道都省了,縴細身影已飛過桌椅直往床畔而去。

此時,床幔掀動,素衣散發的男子正巧起身,如星辰般令人著迷的眼恰巧直直對上她燃火的黑瞳。

「花……」語未竟,她已探過身來。

反應敏捷地肩一縮、手一擋,他迅速捉住朝他右臂抓去的柔荑,五指緊握。「怎麼了?」

被他一握,她也不急著掙月兌,反而藉機欺身向他,投懷送抱似地將他撲倒床榻。

斗帽掀落,發絲飛揚,豐盈暖柔撞上他偉岸胸膛,逼得他不得不松手環抱住她腰身以穩住她。

趁此,她將身軀又往前挪上幾分,讓她略微冰涼的額貼靠上他的寬額,讓她溫熱的鼻息噴上他面容與他氣息交錯,也讓她如瀑黑發滑落頰畔輕貼上他臉龐,如一張堅實的黑網將兩人密密罩住。

「你……」張口的話凝結在唇上齒間,他住了口,連身子也動不了。

她點了他的穴。

而他正發著高燒。

這點體認讓甫撐起身、尚未在他身邊坐妥的花靜初已急急拉起他右臂寬袖瞧個仔細。

卻瞧見了——一圈圈纏起的白布條。

果然!心一抽,唇微張,滿口的斥責在望見白布上漬暈開來的血跡時,竟化為一股蠻氣梗在胸口,咽不下、呼不出,沖撞得她幾乎不能呼息。

漫漫紅潮從她胸腑間蔓延開來,爬上她的頸、淹過喉、暈上雙頰,還逼紅了她的眼。

終于,一口氣吐了出來,她微啟的唇一扯,帶出一抹刺眼笑容。

「是我烏鴉嘴還是爺擺明了跟我唱反調?」她眸光仍落在那白布上。「怎麼我特別擔憂的事卻偏偏成了真?而且爺還瞞著不說呢。」

從他的位置看去,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覺得此時她唇上的笑他並不喜歡。

「爺是那種人嗎?」放下他的手,她雙手握上他的肩將他扶坐起來,而後搬來小幾擱在床上,將他右手輕輕放妥。「不喜歡乖乖听話,玩弄著他人真心之人?」

她沒看他,沒敢看他,就怕看了會忍不住惱火地搖晃他的肩大聲怒罵。

「……你……解穴。」看來,他已自行解開了啞穴。

故意充耳不聞的她徑自卷起他的衣袖,從帶來的木箱里取出一把剪刀,將纏起的白布條全剪了。

這一剪,一股腐肉的氣味隨即飄散開來,那股難聞的氣味她很清楚是什麼造成的,只是訝異竟已如此嚴重。

「別踫。」刑觀影清晨未開的嗓帶啞。

「真巧,我也同爺一般,不喜歡乖乖听話呢。」她微噘的唇透著倔意。

「你戴上手套。」他略急的語氣與平時很不同。

「爺不也是沒戴手套才染上尸毒的?」

這話什麼意思?刑觀影抬眸看她,顫顫黑瞳里意外地暈染著火氣。

她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染上尸毒,她也要跟著一塊染上好氣他?惹他?激怒他?

眼見她的手就要沾上那污穢的布,他雙眸一瞪,怒火中燒。「花靜初,你敢不戴手套胡亂踫我,日後休想要我見你!」

她怔了下,為了他頭一回喚她的名。

她又怔了下,為了她頭一回听他動氣。

這樣……真好!總是沒脾沒氣,事不關已,天塌下來又與他何干的淡然模樣,她都看膩了呢。

抬眸,她承接上他的厲眼,不畏不懼、一瞬不瞬地全數望進眼簾。

見他這模樣,只有她知曉自己心里有多麼歡喜。

見他這模樣,原本滿心的著惱似乎也不那麼惱了。

「戴就戴!」雖然氣是消了一點,但光想到她夜半驚醒與一路上的憂怕,原本漸息的火焰又燎原了。

夾帶著火氣的手粗魯地從木箱里取出手套戴上,而後一手拿著一直瓷瓶,一手的食指與拇指扣上他的嘴,不由分說便將瓶里的東西往他嘴里灌上兩口。

「咳咳咳……」他嗆著了。俊美面容脹紅,核仁般的鳳目泛上水光。

瞪著瞪著,她仍是忍不住伸掌揉上他背心替他緩氣,但她仍氣著,所以理應先對他說明的事全給略掉了。

見他氣緩,她立即動作俐落地將污布除去,丟入一旁仍有余溫的火盆里,然後將混有刺鼻腥味的白色藥粉厚厚鋪上那化膿生腐的膚上。

「會很痛。」她哼了哼,仿佛心有不甘地將這三個字擠出口。

會很痛?

听著她說話的口氣,他突然覺得有股笑意往嘴角沖。

這三個字是警告?是提醒?是嘲弄?還是出自真心的疼惜?

起初還不覺得有甚麼不對勁,直到粉末冒起了白泡並「滋滋」作響時,一陣如萬針扎刺的劇痛襲來,幾乎逼出他到口的痛哼。

「唔……」他咬住了唇,紅潤臉龐瞬間刷白,額際、鼻尖泌出薄汗。

很痛的……她比誰都清楚,因而方才才會灌他兩口她調配的麻藥,好替他減輕疼痛。

手一抬,原本想替他拭汗的她卻在瞧見手上的手套時作罷。

嘆口氣,她撇開眼,徑自點亮燭火移上小幾,將置于上頭的刀刃緩緩燒烤,不時瞄向他手臂的眼越見冷凝。

當泡沬由白轉褐,由褐轉紅再到鮮紅時,她移刃就手,用薄刃燒炙的熱度——刮除膿與腐肉,如此一遍遍來回,竟也迫得她呼息緊促、冷汗泌頰。

那專注的眼神、謹慎的模樣,讓注視著她的他眸光起了變化;如水中月的眼迷蒙漸隱、清明漸露,墨玉般的瞳仁卻似沉人更深的幽暗中,無法捉模。

收刀。

這回,她撒上了黃色粉末,相較于白色粉末的椎心刺痛,此粉末竟讓人覺得清涼。

不只氣味清涼,那沾上肌的粉末仿佛順著發膚毛孔一層層一寸寸深人其中,讓人痛意漸消,熱脹漸退,繃緊的身軀漸舒。

訝然在他眼中凝結。原來……對她所知有限這點,竟讓他感到不悅。

仔細纏上白布條包妥後,她除去手套,垮下雙肩,仿佛氣力耗盡一般,又仿佛如釋重負。

「這手要保持干燥不能踫水。」她眼未抬,目光聚在白布條上不與他交觸,似賭氣又似閃避,聲音冰冷得不似她的。

他沉靜的眸落在她身上,沒開口。「今日只是第一關,明日我再來。」

「若難辦,別為難自己。」他視線落在她緊緊咬住的下唇。面對如此異樣的她,他心里竟有著說不出的煩悶。

尸毒這種東西有時只能听天由命,而他從來不求長命百歲、福壽綿延。「可惡!」

他不說話還好,偏偏還說出這種話來,氣得她腳一跺、身一傾,雙手捧住他的臉,唇一湊就是激烈的索取,攻得他措手不及。

她的舌尋到他的,對他糾纏再糾纏,來回的廝磨讓唇腫了、紅了,交纏的氣息讓她的心亂了、快了。

她吻他、舌忝他,也啃他,忽疾忽慢,時而疼痛時而麻癢時而讓他欲念蒸騰……他閉上了眼,任她盡情奪取。

「唔……」吃痛的唇遭她皓齒咬破,漫開的血腥氣味被他吞下,也被她吃進肚月復。

「嗯……」無法動彈的身又被她推躺上床榻,兩人的散發交交錯錯,兩具身軀亦交交疊疊,旖旎無限。

離唇,她將臉孔埋進他頸肩,絲滑烏發因她動作而披散于他胸膛。

她不動不語,只是喘息,似氣憤難抑,又似難息。

輕淺卻急促的熱氣從他的肩頭暖暖煨燙,而後逐下侵略,窩進他清冷心房。仿佛被燙著似,他的心抽了下,身震了下,受制的穴道終于解開。

感受著她輕顫的身,他未推開她,反而抬起左手撫上她的頭、順著她的發,像安撫受驚的孩童一般撫順再撫順。

「這是罰爺。」沙啞的嗓、帶悶的聲從肩頸處傳人他的耳。

罰他?

罰他甚麼?

罰他不夠愛惜自己而讓尸毒染身,所以咬破他的唇以示警惕?

既然罰他,既然罰了他,為何不見她欣喜,反而伏在他身上像受了委曲的媳婦,激動得渾身輕顫?

「你……」

「走了。」她說走就走,沒多說一句,沒再看他一眼,連木箱也不拿,如同來時一般,疾如風。

「花主?」看著她縴細的背影,他總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勁;如同被烏雲籠罩的月,明明知道月就在那個地方,偏偏烏雲始終不散,讓他無法窺看。

雞啼大鳴,火盆余匯盡熄,透窗的風承載秋意拂面而來。

咻地,他鳳目微眯,方覺懷抱中女子的衣衫似乎單薄了些……

「咦!大門怎麼沒關?」端著水盆進房的青山叨叨念著。

「爺您醒啦?」語畢,思及什麼似地突然臉蛋一紅。

「所以花王剛剛是送您房里出去的嗎?」怪了,花主什麼時候來的?爺昨晚就寢時明明只有一個人呀。

而他家爺嘛……衣衫隨按有些凌亂,但依舊好好地穿在身上。嘴唇嘛……好像紅腫了一些……不過倘若真讓花主親了嘴,倒也沒什麼好驚訝的。

「這花主也奇怪,一大早在天井發什麼呆?」

「她在天井?」還沒離開嗎?

「是啊,猛然見到一個身影動也不動地站著,若非天已亮,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不過……青山放好水盆,神色有些困惑。「爺方才罵了花主嗎?」

「罵她?」他罵她什麼呀!他被罵還差不多。

「沒有嗎?」青山擰了擰巾帕遞給刑觀影。

「我看花主仰著頭望天,正想問這天有甚麼好看時,卻見到花主仰高的眼角滾出水來,害我到口的話全給吞了回去。」他是真的讓她的淚嚇了一跳。

「也許是察覺到我了,竟然一聲招呼也不打,頭一低,斗帽一戴,翻牆就走。好好的大門不走,干嘛翻牆,又不是賊……」

哭了?刑觀影怔了下。

為了他哭?

這樣啊……

斂眸,深幽黑瞳望向右臂,腦中思緒飛騰。

半晌,他閉上眸,沉沉地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其里頭隱藏的千萬深意唯有他自己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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