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她其實還是很困倦,可怎麼也無法回到床上再睡。
坐在落地窗前,宋于湘微笑地瞅著夏元燦留給她的字條。
親愛的,我出去談點公事,中午回來。
PS.別丟下我落跑了。
字跡歪斜,但仍能看出一筆一畫書寫時的情意。
經過昨夜,她很清楚自己篤定的心思,能擁有他是老天賜給她的福分,她要珍惜這段從十五年前就定下的緣分。
笑鬧地玩了騎馬打仗之後,兩人像是有永遠講不完的話,你一言我一語,吱吱喳喳講個不停。
她說著過去和生活點滴,他微笑傾听,有時給她一個深吻。
或是換成他,聊著工作的艱辛,談創業過程中的經驗,听到不忍處,柔荑便輕撫他掌上一條又一條的丑陋疤痕。
聊到最後,他們竟然追究起誰比較可憐這件事。
「你比較可憐。」宋于湘說︰「一年四季無論風吹雨打都得去收垃圾,辛苦工作只有換得一點零錢,所以你比較可憐。」
「怎麼會是我?其實這種粗工只要做慣了就好,而且我沒有負債,一人飽全家飽,所以,」夏元燦下定論。「是你比較可憐。」
兩人爭著同情對方,其實彼此心底都清楚,這幼稚的游戲純粹只因為互相憐惜罷了。
同是孤兒的兩人,從今後要結伴同行,她想要的不多,只要能緊握彼此的手,在往後的日子里相依相伴,這就足夠了……
夏元燦果然在中午回來,一進房間便月兌下西裝外套撲向她。
「做什麼啊——」
她笑著尖叫。
「抱一下嘛!」男人笑嘻嘻地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語︰「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
「嗯,都好。」她笑著應允了。
有他陪著,到哪里都好。
★★★
說要帶她出去走走,竟然不是上海知名的觀光景點,而是附近的一處花園老洋房區。
衡山路是過去法租界的中心,一整排風格迥異的老式洋房就像是城市歷史的縮影,美麗的梧桐樹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宋于湘認真听著專人導覽解說,沉浸在特殊的異國風情里。
她的生活空寂太久,像這樣放松心情欣賞身邊的景物,已經算是罕見地難得,她的心情飛揚雀躍起來。
夏元燦從頭至尾都沒松開她的手,他滿意地瞅著那張被逗得粉女敕明亮的白皙小臉,不時偷嘗那始終揚著笑的唇角。
兩人手牽手散步一整個下午也不覺得累,直到黃昏街燈亮起,夏元燦才帶她繞去某個安靜的巷弄,他已事先預定了餐廳。
這間餐廳是以花園老洋房改建而成,點完菜後,坐在已有多年歷史的法式桌椅上,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
上面洋洋灑灑地寫滿了他個人的財務狀況。
XXX銀行現金存款三百萬元
XXX銀行定期存款五百萬元
XXX證券鄙票現值一百萬元
XXX證券鄙票現值三百萬元
XXX海外基金現值兩百萬元
XXX債券現值四百萬元
XXX路X段XXX號XX樓鮑寓一層
XXX路XX段土地一筆
她錯愕地看著密密麻麻的字,幾乎全都以百萬為單位!
「什麼意思?」她把這張紙推回給他。
「除了宏遠的股份之外,我還有這些資產。」他認真說︰「回台灣後你也可以去查看看,我真的有這些錢。」
她笑了笑。「所以……」他到底想做什麼?
「你的債務問題,我來扛。」他斂起眉,神情非常嚴肅。「我們結婚吧!」
她噗地笑起來。
「別鬧了。」
「湘湘,我們結婚吧!」他又說了一遍,咬字清楚。
「為什麼還不上菜呢?好餓呢。」她卻裝作沒听見,故意扯開話題。
夏元燦惱了。他是百分百認真,她為什麼不信?
他抓起那張記載個人身價的白紙,冷冷問道︰「我以為兩人約好要相依作伴,就該有個名分,不是嗎?或者你只是哄哄我,回台灣後又繼續過你一人的生活?」
宋于湘訝然。她當然不是隨便哄他——有必要大老遠地跑來他面前演一出戲嗎?
「我不是哄你——」她想解釋,可抬眼卻感覺那雙黑眸冷涼,變得陌生。「燦……」
「你知道我為什麼來上海嗎?」夏元燦深吸口氣,沉沉開口。「我並不是想賺很多錢,要說我沒企圖心也好,要說我不長進也好,總之,我並不想成為錢的奴隸。但我必須對我的股東負責,對我的職員負責,我必須帶領公司往前走,為了拿下昆山蘇州一帶台商的廢料處理生意,所以我來上海。
「我既然為了不相干的人努力克盡自己的社會責任,那麼對你——湘湘,你也清楚我的心早就非你莫屬,難道要我看著你每天辛苦為錢奔忙,只為了你那該死的自尊心!」
她以為他已經不再過問她的債務問題,想不到他還是心心念念……
這突如其來的爭執,讓宋于湘的腦中一片空白。
真的該接受他的資助嗎?親兄弟都要明算帳了,她不懂為什麼他要替自己償還債務?她明明可以自己負擔,只要他不嫌棄就好了。
她吶吶說不出話來,伸手想拉他,卻被他反握,緊緊包覆在大掌里。
掌心的熱度就像他的怒意,一路傳到她不知所措的心坎。
「如果我堅持要替你還清所有債務,你會怎麼做?離開我嗎?」他繼續說下去。「錢和我,究竟是哪個重要?」
為什麼講到最後,竟會把他和金錢放在天秤上?這要她如何取舍?
「我不知道。」沈了沉思緒,她老實說。
一句「不知道」,倒教夏元燦接不下話。
他定定瞅著眼前秀雅的臉蛋,想再多說幾句狠話,舌頭卻像是打結般動不了。
「這句話還真好用。」最後他只好這麼說。
餐廳里播放優雅的法式香頌,菜肴陸續上桌,本來應該是充滿戀人絮語的溫馨晚餐,如今只剩下刀叉落在瓷盤上的來回聲響。
宋于湘嚼著食不知味的小牛排,不知該如何打破彼此的沉默,她不由得想起昨夜的親昵甜蜜。
到底要怎麼談戀愛?她真的不懂。
若要像以前的模式,把他一把推開甩頭就走,那實在太幼稚了。
但也沒人教她該如何面對一個生氣的男人啊!
整件事情說起來,好像都是她的錯。
是她不肯和他結婚,是她不肯接受他的金援資助,可是……
戀愛才剛開始,為什麼急著要結婚?也許彼此認真相處之後,發覺根本不合適,他難道都不擔心?
而金錢援助……她實在沒有勇氣拿走他辛苦賺來的錢,憑什麼?
難道不能給彼此再多一些時間思考清楚嗎?
氣氛沉悶地吃完這頓晚餐,沒有多加停留,兩人便起身離開了。
小巷很安靜,初春的夜風依然冷涼,她裹緊了外套,很想偎進身旁男人溫暖的胸膛。
再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既然是因她而起,那就由她來解吧!
想了想,她傾身靠近夏元燦,伸手挽住他的健臂。
「親愛的,我們談談好嗎?」
一聲「親愛的」,讓夏元燦高大的身軀猛然一凜,原本很不舒爽的胸口似乎疏通了。
不是他故意冷淡待她,是她實在太令人沮喪了。
經過昨夜,他以為兩人的關系已經完全不同,她願意為了一個模糊的訊息,而拋棄自尊主動前來尋他,而且也表明願意和他共度人生,那他的求婚有什麼不對?
再說,她都願意用下半生陪伴他,那他與她共享財產,順便替她付帳單——雖然這帳單金額是多了點,但他負擔得起,有何不可?
誰知道她笑著推開、拒絕!
怎麼不讓人沮喪、不讓人生氣?
原本是想順勢嚇嚇她,等自己脾氣過了之後再跟她談談,可是她竟然攀了過來,開口就是一聲「親愛的」,害他整個氣勢都……軟掉了。
「親愛的,」宋于湘靠得更近。「這條路好美。」
他抬頭,夜里的路燈溫柔如月光,映著優雅的梧桐樹干,在磚道上透出枝葉的影子,若是情人倚偎漫步,那當然是美,美翻了。
「嗯。」他想裝冷,可聲音听起來卻很弱。
「我知道錯了,別氣了,嗯?」那聲「嗯」,還特別嬌滴了些。
「然後呢?」聲音更軟更弱了。
「要你別氣了呀。」她停住腳步,美眸瞅著他。「別氣了?」
「你是鸚鵡嗎?就只會說這句話?」他還是冷著臉。「以為這樣就沒事了?」
「不然呢?」她的語氣很無奈。「我還想談談戀愛,可你卻急著想把我推去當黃臉婆;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把債務還清,你偏要替我還,不就等于是當我的債主?你說,要我怎麼同意?」
罷剛她明明承認自己有錯,現在听來卻好像全都是他的錯,這、這……
「你跟我結婚,怎麼會當黃臉婆?我會把你供在家里好好伺候啊!」他趕緊好言好語地哄起她。
「供土地婆嗎?我才不要。再說,我背這麼多債,除了你還有誰敢要我,何必急著結婚?」
听起來好像怪怪的,可夏元燦又找不出話反駁。
「那……換我來當你的債主也不錯啊,我賺了很多錢,根本花不完,干脆借給你,利息一毛也不拿,你何時想還錢都可以,這樣不好嗎?」
「沒有還款壓力,那我看我到老也還不完了,這筆帳是要我帶到陰曹地府去嗎?」
夏元燦呆住,又被堵住嘴了。他感覺自己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他根本說不過她啊!
以前到底怎麼把她哄到手的?為什麼現在完全失靈了?
見他呆若木雞的拙樣,宋于湘笑了。
「親愛的,我們回去好嗎?有點涼了。」
「嗯嗯,我馬上打電話請司機來接!」
「親愛的……」聲音好軟。
「咦?」大小姐還有吩咐?
「我們這樣算是為錢吵架嗎?」她說得有點委屈。
「算是吧。好啦,都是我的錯。」他終于受不了,直接認錯。
「吵架好累喔。」她優雅地打了個哈欠。「等下回去後,不要再玩騎馬打仗了,嗯?」
晴天霹靂!
原來吵架的下場竟是如此淒慘……
望著邁著小步往前走的縴秀背影,夏元燦真的一整個呆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