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恩妤挑了星期五的晚上,她下了班,杜恆玉卻還未回來的時間。
她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子里那張與杜采玲有些相似,卻又稍嫌嬌弱的臉龐。應該就是因為這頭長發吧?讓她看起來太過柔弱,和爽朗的采玲一點都不像。一旦這樣想,葉恩妤忽然覺得這頭她留了好幾年並細心保養的長發,變得好礙眼。
她知道自己不夠美,也從不費心打扮。唯有這頭及腰長發,她認為是自己全身上下最特別最美麗的地方。
可現在她卻開始厭惡起它們來。
她深深吸了口氣,打開抽屜拿出一把剪刀。
「喀」的一聲,大段長發緩緩飄落在地,那彷佛是個象征性的儀式,讓她擺月兌了某部分的自己。
而當剪下第一刀之後,第二刀便顯得容易多了。
葉恩妤刻意忽略對于滿地長發的不舍,很快的將頭發剪到剩齊耳的長度。
「真丑。」她瞪著鏡中的自己。
看來她不太有剪頭發的天分,應該要去給發型師剪的。
不過,至少這樣看起來比較像采玲了。她不甚習慣的模模短得可以的頭發。雖然不太聰明,但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方法。
她沒辦法讓恆玉忘了采玲,又舍不得離開他,只好將自己變成采玲。
餅程也許會很辛苦,但只要能讓他過得更快樂,她辛苦點又有什麼關系呢?就在她正打量鏡中的女人時,房間的門突然被打了開,「恩妤,你回來……」她轉過頭,正好對上杜恆玉錯愕的視線。
「你在做什麼?」他震驚的看著滿地的黑發。
那是她留了好久,一直很珍惜的長發啊!
他知道她有多寶貝那頭秀發,且每回洗頭總是浩大的工程,他不明白她怎麼忽然就這樣把它給剪了?
然而葉恩妤見了他,也不多解釋什麼,僅是微微一笑,「你回來得正好,我看不到後面,可不可以請你幫我瞧瞧,還有哪里不整齊需要再修的?」
「為什麼要把頭發剪了?」他難以接受的望著她。
「沒有啊,嫌整理麻煩,想換個發型。」她無所謂似的道,「不過我技術顯然不怎麼好……算了,明天再去理發店修一修好了。」
他瞪著她,「你是真心想剪的?」
「當然啊。」她的語氣顯得高亢而不自然,「留那麼長多麻煩啊?短短的不是很好嗎?」
「你——」他總覺得一定有哪里不對勁,她怎麼會突然就拿起剪刀,把最寶貝的頭發給剪了?
「恆玉,我不太想煮飯,我們今天去外面吃好不好?」
去外面吃他是沒意見,可她全身上下都透著怪異,讓他不得不在意。
他又瞧了她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想吃什麼?」
她蹙起眉,輕咬了咬唇,「嗯……去逛夜市如何?」
杜恆玉不覺變了臉。
那神態他非常熟悉,因為采玲在思索時便是這種表情。
究竟是巧合,還是……
「啊!不過我的頭發這樣要怎麼出門?」她懊惱的瞪著鏡子里的自己,以指爬梳著。
「你怎麼會想逛夜市?」他忍不住開口詢問,「你以前不是認為夜市里的東西不夠干淨衛生,而且不太營養嗎?」
這點他也是結婚後才發現的。恩妤雖然不挑食,卻極注重飲食的衛生健康,夜市雖然好玩,但從來就不在她合格的標準之內。
和她在一起久了,連帶他也開始不習慣在外面用餐。
她嘿嘿一笑,「偶爾吃吃有什麼關系,我今天就是想去逛夜市不行嗎?.」
真的太奇怪了?杜恆玉皴眉瞪著她。那語氣一點都不像溫柔的恩妤,她到底是怎麼了?
「對了,我真蠢,怎麼會沒想到呢?」她忽然「啊」了聲,「只要戴帽子就好了嘛!」
她邊說著邊起身,自櫃子中翻出一頂毛茸茸的帽子。
那是頂雪白色的可愛帽子,最近天氣微涼,戴著出門其實也不會顯得突兀,和她的氣質頗為相襯。
可她卻瞧了它一會兒,便又放了回去,改拿起另一頂鴨舌帽。
「好看嗎?」她戴起那頂鴨舌帽,笑嘻嘻的轉頭面向他。
杜恆玉心中驀地充滿了混亂和憤怒。
他本來不懂她怎麼會變成這樣,直到她站起身,他才發現她的打扮非常的……
不像恩妤。
不僅是那頂鴨舌帽而已,她還穿著T恤和一條短得不能再短的牛仔褲。
他可從不知道她有這種牛仔褲!
這身打扮在采玲身上也許沒什麼,但在恩妤身上卻有說不出的詭異。
她們兩個乍看之下或許有些相似,但本質卻完全不同。
因此當屬于采玲的言行舉止出現在恩妤身上時,只顯得突兀又不自然。
「你這是想模仿采玲?」杜恆玉的語氣顯得既生氣又無法置信。
她明顯僵了下,「沒、沒有呀,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想嘗試點新改變而已。」
他要是相信她的話,他就是笨蛋!杜恆玉一見她的反應馬上就明白了,這也才後知後覺的想起,台灣的夜市是采玲最愛逛的地方。
在美國待了三年,她住在他們家的那幾天,總嚷著要去夜市晃晃。
「葉恩妤,你認為我會相信嗎?你以為你在做什麼?」杜恆玉難得對她發了脾氣,「你沒事干麼模仿采玲?」
他為什麼生氣?葉恩妤不懂。
她只是想讓他更快樂……或者,能夠更愛她一些。
偏偏不待她反應,他又生氣的補上一句,「我非常不喜歡你這個樣子。」更討厭她想模仿別人的念頭。
她為什麼要把自己變成另一個樣子?他要的是「葉恩妤」而不是采玲啊!
然而那句「不喜歡」听在葉恩妤耳中,卻有另外的含意,她感覺自己像是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她太愛他了,愛到都已經下定決心將自己變成他最愛的女人的樣子,為何他卻是這種反應?難道在他心里,是沒有人可以取代采玲的地位的嗎?
她垮下了肩,「原來,我還是無法變成采玲呀……」
「你就是你,永遠都不可能變成采玲。」況且他也不希望她變成采玲。
他娶的妻子是葉恩妤而非杜采玲,這點他一直都很清楚。即便他曾對著她思念采玲,他心底也很清楚她們絕對是兩個不同的人。
所以,他永遠也不可能真正愛上她了?葉恩妤閉上了眼。
也是,采玲在他的心中是那麼的特別,怎麼可能是她隨便模仿就可以取代得了的呢!
有了這項認知後,葉恩妤忽然覺得好累好累。是不是不管她怎麼努力,都永遠不可能取代采玲,讓他愛上自己?
她感覺自己就快撐不下去了,她真的沒辦法欺騙自己不在意丈夫心中最愛的女人不是她。
她是這麼的愛他啊,愛到願意為他改變自己,可卻惹他生氣了。
她到底該怎麼做才對?葉恩妤腦中好混亂。
「God,我不是這意思……恩妤,你還不懂嗎?」杜恆玉撫額,不懂自己最近怎麼老是對她大吼,「我不想要你變成任何人,你只要做好你自——」
「恆玉,我們暫時分居好不好?」她虛弱的打斷他道。
她真的不想離開他,真的,可再不走,她懷疑自己會因此崩潰。
于是葉恩妤搬出去住了。
不過她沒有試圖隱瞞杜恆玉自己的住處。
瞞他沒有意義,他們都已入侵對方生活太多,除非她工作朋友家人通通都不要了,搬到別的城市重新開始,不然只要他有心尋找,她根本不可能躲得了。
她新租的房子,甚至還是他替她找、並幫她搬的家。
還記得她說要分居時,恆玉臉上的表情有多難看。
可他只是瞪了她好久好久,最後長嘆一聲,不但答應了她的要求,之後還協助她搬家,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當時,她還一度懷疑其實恆玉是不是早巴不得她離開。
但在他幫她把東西搬到新家,並準備離去時,卻突然又轉過身對著她道︰「這只是暫時的,我並沒打算和你分離太久,希望你有心理準備。」
她才明白,他之所以答應,只是為了順她的意,並沒有真想和她分離的意思。
不過自從搬出來之後,前陣子那些籠罩著她,壓得她喘不過氣的壓力,似乎全都消失了。
「恩妤,一起去吃飯吧?」下班時間到了,幾個部門女同事七嘴八舌的討論著要去哪聚餐,熱情的邀請著這個沒什麼架子的主管參與。
「不了,今天我要去上課,改天吧!」葉恩妤笑著拒絕了她們的邀約。
現在恆玉不再是她生活的重心,每天下班後,她變得有時間和同事出去吃飯或是到處逛逛——她原以為如果自己變得強勢,會變得惹人討厭,卻沒想到她改變自己後,朋友反而變多了。
她現在不但和公司同事的互動多了起來,並且還利用晚上的時間上課學習手工藝,除了做菜之外,她也很喜歡這些小東西。
她依然會下廚,恆玉替她租的房子有廚房,她一星期大概會開伙三天,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吃,有時邀朋友一起來聚餐聊天,而其他不開伙的日子,便是和同事們一起在外面解決的。
來到了手工藝班,她和同學們交換著上次拼布課的心得,她拿出回家做好的成品,那是上面有只可愛狗狗的手提包,靈感來源是恆玉第一次送她的禮物——那只狗女圭女圭,大家見了紛紛驚嘆連連。
「哇,好可愛的狗狗喲,小恩,你做得真好。」一看到可愛東西就雙眼發光的冬冬,直抱著包包驚呼。
還是個大學生的冬冬生性活潑,愛笑愛鬧,有她在的地方總是氣氛歡樂,絕無冷場。
「對呀,這顏色配得很自然,針腳不但很細密,壓線也很直呢!」在上課時間開始前,何老師也加入了她們的討論。
「這個紙型是你自己設計的嗎?」一樣是上班族的阿美也愛不釋手的問道。
「嗯,我有上網參考一下資料,並且請教了老師和林姊,她們經驗都很豐富,幫了我不少忙。」受到大家稱贊,葉恩妤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
「你自己也很有天分呀,手又巧,菜也做得好。」林姊听見葉恩妤提起她,笑著回道。
林姊是手工藝班里比較年長的媽媽,孩子已經上高中了,平時都很照顧大家,大家也都很尊敬她。
「對呀對呀,小恩上次做的那道佛跳牆真是太棒了,好吃得我都快跳起來了,
什麼時候再去你家吃飯呀?」想起小恩的好手藝,冬冬就嘴饞不已。
「小恩,別讓這個饞鬼去,小心她把你吃垮。」阿美忍不住取笑她。
大家嘻嘻哈哈的笑鬧了幾句後便開始上課,葉恩妤專心的听著課,她很享受現在這樣的生活。
每周一次的手工藝課不但讓她得到了成就感與滿足感,也能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交流談天,她總是很期待上課的日子到來,覺得和大家相處得很開心。
邊听著老師講解拼布的注意事項,葉恩妤邊想,很久沒有這麼輕松過了,她即使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搬出來的決定果然是對的。
那麼恆玉呢?他現在過得好嗎?
顯然恆玉把他們的狀況都跟家人說了,並警告他們不準在她面前嘴碎。因此不管是公婆或是小琪,都不曾問過她關于和恆玉分居的事。
「我發現我好像有點懂你的意思了。」分居三個多月後,某天她在電話里對他道。
他們分居的日子里,雖然恆玉始終沒來找過她,但兩人每天定會通上至少一小時的電話,聊聊彼此的心情和近況。
這三個多月來,電信局應該賺了他們不少電話費。
「你是指哪方面?」
「之前我不太懂你為什麼那麼爽快的讓我搬出來,但我現在懂了。」
「喔?」
「當時的我,愛你愛到完全失去了自我。」那段煎熬的日子,她現在已經能夠說得雲淡風輕,「我太在乎你了,一心只想著讓你也同樣在乎我,甚至還想著只要能讓你愛上我,就算要我變成另一個人也無所謂。」
餅去她天天為他準備早晚餐以及打理家務,盡避當時她做那些事時確實樂在其中,可其實這些繁瑣的工作,對她不論是生理或是心理上都造成了不少無形的潛在壓力,也使她對他更加執著,不顧一切只想把自己變成他最愛的女人。
像現在這樣偶爾可以偷個小懶、有自己的時間的生活,讓她的心境也因此開闊起來。
她想,他當初之所以答應讓她搬出來,明明關心她卻忍耐著不來見她,應該就是希望她想通吧!
她還是很愛這個男人,總是掛念著他,但已不再將他當成生命中的全部。
「那現在呢?」
「現在啊,」她模模自己已及肩的發,輕笑道︰「我好難理解自己當初到底在想什麼。」
若現在要她再為了他去模仿采玲,則是不可能的事了。
「你知道就好。」杜恆玉也笑了。
「如果你發現真的無法愛上我,或者是想跟我離婚,盡避告訴我沒關系,我能承受的。」她半開玩笑的道。
唉,如果他真的要和她離婚,她的心一定會很痛很痛,不過至少她知道現在的自己不會因而活不下去。
「傻瓜,我的妻子是葉恩妤,而非其他任何人,我不希望你為了討好我而改變你自己,我們也永遠不會分開。」
「嗯,我以前不懂,但現在已經明白了。」他那時會生氣,是因為她試圖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他心疼她呀!
這也證明了,他已不再把她當成誰的替身,她就是她,葉恩妤。
電話那頭有了很短暫的沉默,最後杜恆玉開口道︰「今天晚了,明天等你下班後,我去接你。」
「咦?」接她?他的意思是……
「回來吧,恩妤,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