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牆內的王子 第十章

將要入秋,南部卻熱似盛夏。

馬路上人人都是短衫揮汗,柏油地面熱得似乎能將人蒸熟,這不是一個適宜外出的好天氣。

將爺爺女乃女乃留在飯店,殷 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外出尋人。

他仍穿著從辦公室趕回家的裝束,西褲側邊微微起了皺折,外套早已月兌下搭在肩後,白襯衫貼服背肌,隨著行走動作勾勒健碩線條,袖管卷露出肘臂,麥色皮膚映著陽光,膀上細微汗毛反射金芒。

經過的女性眼神閃爍,想看又不敢直接看,私語紛紛,錯身而過才敢回頭貪婪打量他身形。

殷 對照門牌和手中地址,彎進巷弄,午後的住宅區靜無人跡,艷陽曬著電線桿和屋頂,溫風輕掀晾在陽台的衣服,飄撩起記憶的弧度。

我是一年八班的張雀星,家就住在學校後面那條巷子里,以後你有任何事情要幫忙都可以找我喔!

鎊家冷氣嗡嗡朝外頭吹著熱氣,他望著眼前聳立的學校建築物,右邊這間房子即是他要找尋的終點。

殷 撳了門鈴,退了一步候著,專注地盯視那老舊的漆紅色門板。

呀──

門扉展開,一名年輕高大的男子眉目朗朗出現在眼前,有種親切的俊帥感。

他眼角彎起笑紋,「你找哪位?」

他笑起來的樣子,讓殷 覺得熟悉。那股血緣的相像,令他撤下莫名的防備,松口回答,「張雀星。」

「她剛出去了,」張孟軒友善地看著這個英挺體面的男人,自我介紹道︰「我是她二哥,你哪位?我幫你帶個話吧。」

「殷 。」

他報上名字,倏見對方笑意似被太陽蒸融流盡,只剩嚴肅而保護的臉色。

「你是殷 ?」那個讓小妹追去台北,又哭著回來的男人──張孟軒警戒地挺起胸膛,顯露平時遮藏在親切下的結實體型。

「對。」殷 沒空與她哥哥對峙,他急切地想找到她,再帶她去個地方……「她去哪里?」

張孟軒眼神不悅,這男人還敢問?!他沒好氣地仰臉道︰「她去相親。」好不容易才走出殷 的陰影,被大家勸去了。他又哼道︰「你別再來纏她。」

殷 直瞪他,一語不發,轉身就走。

他要在她跟那個該死的相親對象有任何接觸之前找到她。

「喂──」張孟軒出聲。

他停步轉頭,听他還要說什麼。

「我警告你,」張孟軒撐著門框,語氣強勢,「你最好不要去找小雀,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放棄你,別再招惹她了。」

听見她放棄了他,他的心竟慌了起來……他的人生從來都很規矩篤定,在他的掌握中,她卻意外地穿梭來去。

張孟軒看見他忽地一臉掩不住的驚慌,滿身是汗、風塵僕僕,他忍不住軟了語調,「反正你也不缺女人喜歡,再找別人──」

「我沒有她不行。」殷 像是說給自己听,聲音輕得並不期待被人听見。

但張孟軒還是听到了,他愣了半晌,默默地望著殷 走遠。

一只輕柔的小手從後頭撫上他的背,「怎麼了?」

他回頭,看見大月復便便的妻子,她即使懷了孕,仍舊留著短短頭發,像個小男孩,他溫柔微笑。

「沒什麼,我只是看到小雀完成她的夢想了。」不枉他那時候飛車載她去機場……他環住紀女圭女圭的腰,有力的臂支撐著她。「走吧,我們去告訴媽,不用替小雀擔心了。」

或許是看到這麼心高氣傲的男人為了小妹追到南部來,或許是听到這麼吝言的男人因小妹坦白真心話,也或許是相信他言出必行的決心,張孟軒確定,妹妹把夢想放在殷 身上,其實……很安全。

這個傻妹妹啊,用這種不屈不撓的樂觀,還真的成功了,雖然不是藉由大家幫她想好的方式……不過,管他的,她能幸福快樂就好。

飯店、餐廳、咖啡館,沒有、沒有、都沒有──

殷 翻遍了他能想得到的各式相親場所,卻是一再撲空、重復失落,他找到華燈初上、城市隱耀點點霓虹的時候,夜幕下到處繽紛旖旎,他的世界卻一片黑暗。

路旁有小孩翻倒了果汁,被爸爸敲頭哇哇號哭;一對情侶避開果汁傾灑的污地,相偎相依經過,他忽然感到他們是多麼放大而刺眼的存在。

他強烈想念那個讓他有了溫度、讓他容忍別人缺點、讓他開始與其他人產生連結的她……

他沒有她,不行。

然而他正在失去她……

殷 打開飯店的房間門,滿身疲累,望見兩位老人家坐床上看電視吃點心,比肩歡樂得不得了,他左胸一痛。

「回來啦?」

女乃女乃揮手招呼,瞧清他的模樣,下床走近。

「沒有找到她?」她心疼孫子的難受,也心喜終于有機會輪到她的人上場了。拍了拍清洋裝上的餅干屑,她回頭嚷,「爺爺,別吃了,下來吧!」她扶著殷 的臂,「你換件衣服,女乃女乃來找間好吃的餐廳。」

她躲去旁邊打電話。爺爺下床,經過殷 身邊,拍拍他的肩,意有所指卻沒開口說話。

殷 倦得不願多想,迅速沖了個澡,套上米色休閑衫褲,隨爺爺女乃女乃走向飯店大廳。

「我們吃這個吧!」女乃女乃指著飯店附設的湘菜廳招牌,挽住爺爺、拉著殷 跑到餐廳門口打量,「我听人家介紹這間的菜不錯。」

殷 不置可否的被拉進去。

吃什麼都無所謂了……他神色淡凝,雙手插在長褲口袋,漆黑眼瞳掃瞄餐廳里掠過的人影。這里座位寬敞,一張張方桌鋪著雪白桌巾,黑筷金匙,發散耀眼的貴氣,座無虛席,卻沒有他期待的輪廓。

他垂睫,再睜開,里邊已蔓延無垠的荒漠。

「您好,請問幾位用餐?」服務人員上前詢問。

女乃女乃拽著兩人,往里頭走,「啊,我們、我們先看一下……」她不斷探脖子張望四周。

「欸!」遠處有人起身,舉手揮動著,「這里──」

女乃女乃輕快地拉著兩人走過去,挨到桌邊。

「好久不見!怎麼這麼巧……」她斜眼覷覷殷 ,逕自笑得燦爛,「不介意的話一起坐吧?」

女乃女乃的朋友笑呵呵的往里面讓,女乃女乃把爺爺擠進去、把殷 塞進對座,也笑嘻嘻地落坐,對朋友眨眼,「今天你一個人來啊?」

「沒有,我跟我孫女兒來吃飯,她去洗手間了。」女乃女乃朋友咧著沒幾顆牙齒的嘴,一雙眼直打量著殷 ,蘊含激賞的滿意。

「這麼巧啊!」女乃女乃還在證嘆,撫掌掩嘴笑,「有年輕人陪 說說話就太好了,等會兒我們好好聊我們的……」

「我不用人陪。」

殷 靠著椅背,雙臂環胸,表情清冷。找不到張雀星已經夠糟了,他沒心情應付什麼女乃女乃朋友的孫女。

三個老人家微怔,看著殷 兀自起身,丟下一句,「失陪了。」旋即離開。

「女乃女乃,我回來──」

殷 心髒頓停,迅速轉頭,確認眼前果然是因見到他而目瞪口呆的張雀星。

心重新跳起來,還加快。

「你、你……你怎麼會在這里?」張雀星應對遲緩,一句話說得結結巴巴。

殷 壓抑比她更驚濤駭浪的錯愕──他找了一整天的終點,就在這里;他詛咒了千萬次的相親對象,就是他自己。

他探掌,攫住她的腕。「她借我一下。」

「欸、喂──」張雀星瞠眸,呆愣地被拉走,腳步凌亂。

兩個女乃女乃在後頭偷笑揮手,「已經認識啦……那慢慢借、慢慢聊啊!」

爺爺瞧瞧兩人,不可思議地佩服她們的歪打正著。

***

「 、 ──我們要去哪里?」

張雀星一路上被他帶著走,他步伐快得她幾乎跟不上。怎麼問他都不回答,只簡單丟下一句,「帶你去個地方。」

再來就將她塞進計程車,逕自跟司機吩咐地址,直達目的地,他才又拉她下車。

「這是哪里?」

張雀星抬頭看著這很氣派的餐廳,里邊似乎很熱鬧,門邊矗著大大的紅色立睥,說明今晚這里被「PS.」金飾公司包場開慶功宴。

殷 圈著她的腰走進去。

「我們可以進別人的慶功宴嗎?」張雀星不安地問,拉扯自己橘色T恤下擺。

他仍舊沒回答,踏進廳內後,立刻有人迎上──

「殷總,您終于來了,還以為您不肯賞光呢!」看似老板模樣的中年人,挺著肚子,拍拍他肩膀,「喏,既然來了,就上台說幾句吧!」

上台?

以為會被丟下當觀眾的張雀星,在越來越接近那座高起的紅舞台時,心里有不妙的預感。

「我不要上去……」她抗議,掙扎扭手,「讓我下去啊!」但他的力道卻絲毫不減。

微弱的抵抗被聲浪淹沒,或許是現場蹦噪聲勢浩大,誰也沒听見她。

殷 直直走到舞台中央的麥克風前,單手調整高度,另一手牢牢抓著她。台下竄起竊竊私語,張雀星無法招架地感覺現場眾人目光以及聚光燈,熱騰騰地打在身上。

「抱歉來遲了。」他聲嗓穩定的開口,握了握她顫抖的手安撫她,「首先恭賀‘PS.’在本月超越五倍目標業績,」台下一陣了亮的口哨響,「非常榮幸這次來自‘綠能’的合作開發款廣受歡迎。」

張雀星倏然一愕,呆著听他繼續講。

「當初公司只打算推出三萬件貨量,測試市場反應,不過業務單位高瞻遠矚,送出三十萬的貨單……」殷 偏臉,看了她一眼,「因此趕上黃金銷售期,成績亮眼。」

台下屏息,他把張雀星拉到身前,「這位就是貨單負責人。」

上百道目光聚焦,響起掌聲,張雀星頭昏眼花。

「也是我的未婚妻。」他又補充。

「欸──」

張雀星喊得比任何人都大聲,因為麥克風就在嘴邊的關系,听到回音她自己都嚇一跳。

「我是說,呃……」她抓著頭,試圖補救,感覺殷 的手,將自己握得更緊了些。

「殷總好福氣啊!」在她能想出任何圓場的話之前,台下掌聲響起,甚至比剛才更為熱烈。「做得好、做得好!」

她只好掩飾失態地微笑,「沒有、沒有啦……」啊,這輩子還沒做過這麼成功的事,真風光哪……

「好了。」

殷 的大手松開細腕,往下和她的十指交扣,朝她勾笑,「可以下去了。」他輕輕牽動她。

天、天哪,不要對著她笑啦……她頭暈目眩,連路都看不清楚,被他帶下台,穿過掌聲不斷的人潮與含笑的注視。

「殷總,做得好!」老板過來,給他豎起大拇指,「尤其在一個月之內,把貨都補齊了,我看全業界也只有‘綠能’做得到!」

「哪里,」殷 頷首,「也是靠大家幫忙。」

老板抓著酒杯,笑得闔不攏嘴,「欸,以前我都听人說殷總態度很高傲……我看不會嘛!」他仰頭喝口酒,咂嘴道︰「你這個月也辛苦了,不眠不休又拜托又調度的,留下來吃喝玩樂、放松一下吧!」

殷 回望融化了他高傲的女人,她表情怔愣,全身僵直。

他低笑,看著老板,「我帶她去外面走走。」

「喔,好好好!」人家小倆口想獨處嘛,他打擾個什麼勁……老板別過臉笑,揮揮手,「快去吧、快去吧!」

殷 從善如流,握牢不想再放開的手,越過透明的玻璃門,踏進黑夜。

「 ……」

他又帶她上了計程車,窗外景物速掠,仿佛看得見風。

張雀星轉頭覷他,羞傀萬分地開口,「你、你這個月都在忙著補、補貨嗎?」

「嗯哼。」聲音不冷不熱。

「所以不是跟陶總裁談結婚?」

「嗯哼。」他的話尾挑高,偏臉瞅她。

她垂下頭,囁嚅道︰「我還以為……」

殷 雙臂抱胸,哼氣,「我沒答應陶麗妍,這個月忙著把不足的貨數發包給同業,林桑他們很幫忙。」

「呃,都沒听你提過嘛……」張雀星陪笑道。

「公司還在查內賊,不能說。」

「噢……」她乖乖點頭,又猛地抬頭,「公司里有內賊?」

殷 笑了,她反應真慢。

「那張貨單,你是做三萬沒錯。」

「咦?」她不懂。

「費在你送出去前,涂改成三十萬。」他將肘搭在窗邊,望向玻璃外,現在他的世界比街景還要熱鬧。

他微笑。

「為什麼?!」她睜圓眼楮,不自覺地傾身靠向他。

他聳聳肩,「他之前就一直建議要多開貨量,財務長認為太過大膽沒采納,正好陶麗妍對他提出要求,他就……順水推舟吧。」

「這樣啊?」張雀星忽然身子一震,「那、那今天的慶功宴……」那些亮眼的成績、掌聲跟贊美,「不是我嘛!」

成功終究與她無緣哪……她低下肩膀,去撥弄短褲上突起的毛球,母親的預言一再浮現心頭。

「你做得很好。」

聞言,她抬頭,殷 覆住她放在短褲上的手。

「那張貨單,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

「公司需要正確執行指令的助理,不是擅作主張的經理。」他將她攬近,兩人的臉距僅隔咫呎。「你完全沒做錯,」他彎唇,「因為我交代過,對吧?」

她屏住呼吸,回視著他的眼楮,點點頭。

他低笑,斂下長睫,在她軟女敕的頰上輕吻,再移至──

「咳、咳咳咳,到了。」

司機撫著脖子,偷瞄後照鏡,臉龐暗紅。

張雀星害羞得不敢抬臉,殷 又笑,拉她下車。

「我們來這里干麼?」

計程車駛遠,她抬頭望見目的地,詫異地問。

這是她家──沒錯,她中午才推開那扇門走出來,她不會認錯……問題是,殷 來這里干麼?

「我來提親。」

「你來──提親?!」

「對,」殷 彎著唇弧,仿佛非常愉悅。「張雀星,你說你讀一年八班,家住學校後面的巷子,有事可以找你幫忙。」

「是,是沒錯……」她腿軟,他真的是天才,幾百年前的話都記得這麼清楚。

「我需要你幫忙。」

「你、你……需要我幫忙?!」她沒法克制自己停止重復他說過的話。

「我需要陪在我身邊一輩子走下去的人。」他大步跨近,擁住她將她的臉壓到肩頭,「這個忙,只有你可以幫。」

確定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他把隱藏的溫柔都釋放,「好嗎?」

張雀星眼前一片模糊,耳邊听到心跳怦怦……她以為不可能靠近的人啊,走過來,抱緊了她。

「好──好!」

她大聲回答,殷 吐出壓抑的氣息,笑了。

「太棒了, !你說得女乃女乃好感動……」

擁抱的兩人迅速分開,看爺爺女乃女乃從藏身的轉角探出頭來。

「就知道你們兩個會回來這里,」女乃女乃邊踱近邊得意地收起相機。「事不宜遲,我們快去提親!」

「你急什麼呢,雀星又不會跑掉……」

「你不懂,這種事要打鐵趁熱!」

兩個老人家拌著嘴走在前頭,張雀星拉住殷 衣袖,落後幾步。

「今天提親也太快了吧?為什麼這麼突然……」

殷 挑眉睇她,「你不是對我介紹你是‘未婚妻’,非常有意見嗎?」

張雀星怔愣,他牽住她的手越過爺爺女乃女乃,上前按下電鈴──

叮咚!

她傻傻笑了,仿佛听見,幸福開始的聲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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