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兔抱回家 第2章(1)

仔細回想,童雅女不記得祁融曾經罩過她什麼,他能有一天不惹她生氣就不錯了。

嚴格來說,應該是她罩他比較多。

自從國一時美術老師給了他的靜物素描一個不客氣的低分,他的美勞作業從此都由她代勞了。非她自願,實乃被逼也。

喔,有一次或許算他罩她,但他應該不記得,對他而言,那大概是轉眼即忘的小事——

那時她國二。她永遠忘不了,當時上美術課,老師給的題目是「自畫像」。

她很快完成自己的那份,又抽了張圖畫紙,握著2B鉛筆,慢慢在紙上勾勒再熟悉不過的五官︰神氣的眉——左眉一道小疤據說是她幼時的杰作——直挺的鼻梁,永遠自負上揚的唇,驕傲的俊俏臉龐……

即使此刻筆下不是她分內的作業,即使月復部因生理期而不舒服,筆尖優游于畫紙上的感覺仍讓她愉快,而畫中人悠哉地坐在教室後頭,被一群同學簇擁著聊天,談笑聲不時飄入她耳中。

「班長,周末一起去看電影好不好?」女同學嗲聲道。

「不行,籃球隊要練球。」俊秀的祁融懶洋洋地搖頭,正值變聲期的嗓音略顯低啞,游移的目光不時落在窗邊安靜的身影上。

「怎麼又要練習?」

「縣賽快到了。我是隊長,不去的話鐵定被教練罵到臭頭。」

「你球技那麼強了,還需要練習嗎?」

祁融一笑,習慣性地以指輕摩左眉的小疤,頰上的梨渦顯得淘氣迷人。「籃球需要的是團隊合作,可不是個人秀。」

「就是嘛!你們女生懂什麼!」男同學嗤之以鼻。

「誰說我們女生不懂?」女同學嬌嗔。「我們每次去看球隊練習,班長都會解說規則,哪像你們這些臭男生,只會嘲笑人!」

「規則是死的,其實不需要我解說,看久了也會明白。」見那抹身影專心作畫,他很滿意,可是見她過度專注,仿佛畫紙就是全世界,他心頭的滋味又變得復雜。

他最看不慣她那副一拿起畫筆來,天塌下來也無所覺的呆樣!

「對嘛,反正她們就愛捧帥哥的場,班長你其實不用理她們,她們都能無師自通的啦!」

「有句成語叫做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醉翁之意不在球,在打球的人啦!」

「哪、哪有啊?你們男生還不是常常去看班長打球?」

「別吵了!」祁融笑著打圓場。「大家來幫我加油打氣,我才會打得更起勁啊,氣勢也是贏球的關鍵,只要有來,我都感恩的啦!」

筆意讓笑聲朗朗散播開來,他篤定窗邊的她听見了,可鏡片後那雙眼仍舊沒向他投來,但另一個左小腿打著石膏的男孩走近時,她整個人彈起來。

「韓慈!你只要叫我一聲,我會過去拿,你不需要自己拿過來啊!」童雅女連忙拉來椅子,讓拄著拐杖的男同學坐下。

「石膏後天就要拆了,走幾步路沒有關系。」韓慈微笑。他眉目清俊,比同齡孩子多了早熟的沉郁。他將素描本遞給她。「你這次的寫生很棒,我很喜歡。」

童雅女眼鏡後的雙眸驟亮。「真的?我覺得還是差了點,你畫得比較好。」她與韓慈都對繪畫極有興趣,不時交換彼此的作品,切磋交流。

「你的細節處理得很漂亮,比我厲害多了。」

「可是我覺得你比較有天分,美術老師也這樣說。」

「那是老師的看法,你也很有天分啊,我就是從你的筆觸得到啟發,這次也挑了個景寫生,請你多多指教了。」韓慈淡淡一笑,教室角落投來的銳利眼光像針要扎在他身上,他不溫不火地回瞥一眼。

又聊了一會兒,韓慈回自己的座位,童雅女捧著素描簿怔怔出神。

韓慈兩個月前才轉來他們班上,沉靜的他不多話,卻有一手讓人驚艷的畫技,讓內向的她忍不住主動接近,他們迅速熱絡,成為好朋友。

他聰穎優秀,功課名列前茅,但從不驕傲,更不會嘲笑她,不像某人,拿了什麼好成績就巴巴地來跟她炫耀,仿佛沒有她欣羨的眼光,他的光環就不夠亮,實在是很幼稚……

她還在出神,猛然一顆人頭擠到她眼前,嚇得她掉了素描本。

她瞪著眼前俊秀的男孩。「騎……騎龍,別嚇我。」

「干麼?看到鬼啊?」祁融斜瞄了掉在地上的素描本一眼,有惡劣的快意。「你看都不看我一眼,是要怎樣畫我?」

「從小一起長大的,你有幾個眼楮鼻子,我一清二楚,不需要看。」童雅女拾起素描本,小心翼翼收入提袋。

祁融嗤聲。「你都幾歲了,還玩這種交換圖畫日記的游戲,真無聊。」

童雅女不理他,拿起2B鉛筆繼續未完的畫作。早知道他會來損她幾句。

她完全理解他會看韓慈不順眼,韓慈不但和他同樣天資優異,還擅長繪畫,她毫不懷疑韓慈已經名列他心中黑名單的榜首。

祁融往她面前一坐。「這次期中考,你考多少?」

「連你的一半都沒有。」果然開始了。他是明知故問,成績單就貼在教室後面,他照例又是滿分,與韓慈並列第一名。

「喔。真糟糕。」祁融口吻遺憾,臉上笑嘻嘻。「我本來想故意寫錯幾題,可是我媽說我這學期全部滿分的話,就要買電動給我,我只好拿出實力了,害你回家又要被你爺爺拿來比較,真不好意思。」

「不用客氣,那是你的實力。」他會不好意思才怪,他是來吹噓,想要她佩服他,就算她真的羨慕也不會讓他知道,她受不了他那副得意的表情。

「唉,你別看我考第一好像打哈欠那麼簡單,其實我壓力很大,我從小到大都拿第一,沒有退步的余地,少考一分就是失常,維持滿分的人生也是很累的,我其實很羨慕你這麼輕松——」見她埋頭畫圖,他問︰「喂,你有沒有在听?」

「有啦。」雖然很想塞住耳朵。

祁融湊頭過去看她畫。「畫圖到底有什麼好玩?不過就是在那邊涂來涂去的鬼畫符,美術課不得不畫已經夠討厭了,你干麼吃飽太撐,下課也在畫?」

「因為我喜歡。」

「喜歡有什麼用?圖畫得再好,考試又不考,不如多念點書。」

「你不懂的。」

祁融諷刺道︰「是啊,像我這種畫圖拿低分的白痴,當然不懂你這位大畫家為了藝術,寧可讓成績吊車尾的偉——大——情——操——」

「反正我笨,努力念書也沒用,不如好好做自己喜歡的事。」以前被他嘲笑,她會傷心,但听得太多,已經麻木。

「而且有了同伴,就墮落得更起勁,對吧?就算韓慈是個蠢蛋,願意陪你一起做蠢事,你就高興了,但你有沒有想過他是在拖累你?明知你功課不好,不找你一起念書,卻一起做些有的沒的,他根本不安好心——」

「你再亂批評韓慈,就把圖拿回去自己畫。」他要將她貶得一文不值,她無所謂,牽扯到旁人就太過火了。

「我——」這丫頭雖然性子溫馴,一旦執拗起來,十頭大象也拖不動。哼,好男不與女斗,他悻悻地道︰「我才講兩句而已,你干麼激動?你以為我愛唆嗎?我可是好心提醒你。」

「是嗎?」還真是冠冕堂皇,明明就是沖著韓慈來。

「當然是,你以為我是誰?」祁融跩兮兮。「我,從小考試都第一,參加比賽都拿冠軍,有我在的球隊沒有輸過,十四年來的人生輝煌燦爛,未來前景一片光明,我這樣優秀的菁英分子,就像數學的黃金比例,兼具和諧與藝術的極致完美,如此出類拔萃的我,所作所為當然都是出于善意。」

「你是不是偷喝酒?」每次听他這麼自我陶醉,她都想笑,這世上要是有厚臉皮比賽,他肯定也拿冠軍,當之無愧。

「我是要跟你強調,本帥哥的眼光絕對沒錯,你要遠離韓慈,別跟他走太近。」

「我听不出你一大段話跟這個結論有什麼關系。」完全沒有邏輯可言。

「因為我知道某些你不知道的事。你以為韓慈為什麼轉學?因為他在以前的學校——」這件他從師長閑聊偷听來的事要是說出來,恐怕韓慈又得轉學,祁融忍住話。「總之你听我的,離他遠一點。」

「我為什麼要听你的?」

「因為韓慈有問題,而且問題很大。」

「什麼問題?」

「他——我不能說,總之你跟他保持距離,別跟他在一起。」

她靜靜瞅他,不說話,祁融皺眉。「你不相信我嗎?」

「除非你說清楚他有什麼問題,否則我當然不信。」她才不信韓慈有什麼古怪,只是某人的小心眼在作崇吧?

「我不方便說,你相信我就對了,我們認識這麼久了,難道會騙你嗎?」

「要是他真有什麼不對勁,你拿出證據來,我當然會相信。」

「要證據干麼?有我的話就夠了,我又沒騙你,你以為我故意中傷他嗎?我是那種人嗎?」瞧她表情存疑,祁融不高興。「你干麼這麼護著他?難道你……你喜歡他?」

「是啊,我喜歡他。」她很珍惜這位志同道合的朋友。

听在祁融耳中卻是另一種意思。「喔,原來如此,原來你喜歡他……」像班對小華和利雯那種喜歡?他不太懂,只知她與他認識了一輩子,但她認識韓慈才多久,卻相信韓慈勝過他,這感覺像遭背叛,令他不爽。

他俊顏一凜,警告道︰「你最好別喜歡他,他很危險。該說的我都說了,我是為你好,听不听隨便你,不要被怎樣了才來跟我哭,我不會同情你。」

他起身,不小心打翻了桌上水杯,杯子倒了,水濺濕了畫紙和她的長褲。他也不道歉,只是沉著臉,轉身就走。

童雅女默默取出面紙,吸干水漬。她不懂,他今天吃錯藥嗎?

他平日就任性,少爺脾氣大得很,今天又更奇怪,仿佛掌握了韓慈的重大秘密,卻又語焉不詳,三言兩語就要她遠離韓慈,她怎麼可能照辦?

她相信自己的眼楮,韓慈溫文儒雅守規矩,不像壞胚子。至于他為何轉學——就算他真的做過什麼事,也應該為此付出代價了,兩人平常相處,他從沒讓她感覺不愉快,根本不需要回避。

沒多久,下課鐘響了。

童雅女收好畫具,剛站起,突然月復部一陣異感傳來。

不會吧?明明才換過不久的,拜托,千萬不要是她以為的那樣……

她悄悄拿手帕往褲子後抹去,手帕上的血痕讓她感到天崩地裂的驚恐。糟糕,真的沾上長褲了,下一節是體育課,她怎能這樣站在操場上?可是她根本沒帶替換衣物……

她想找女同學幫忙,但大家下了課便一哄而散,教室里只剩幾個男同學。

不,她死也不向男同學求助,上次學藝股長不小心將衛生棉掉出書包,就被班上男生嘲弄了好多天,如果她這副模樣被發現……她不敢想像他們會用多麼尖銳的字眼取笑她。

她白了臉,六神無主,慌亂張望,存著萬一的希望,尋找負氣走掉的祁融,卻絕望地看見他頎長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門口。

也許……她可以設法找一位女同學,拜托她向體育老師請假?可是她手邊沒半件可以遮掩的衣物,連美術教室也踏不出去,怎麼辦?怎麼辦?

她想不出辦法,急得快哭了,眼睜睜看同學們走光,離去的祁融卻折返,還帶回一件干淨的體育長褲,擲在她面前桌上。

「拿去換吧!」

「你……」他看見了?她羞怯又尷尬,臉蛋紅透。

「我不是故意打翻水的。」祁融繃著臉,飄移的眼光沒有正視她。「天氣有點冷,雖然說笨蛋不會感冒,不過穿著濕衣服也不好受,正好我多帶了一件替換的,你拿去穿吧。」

是因為他弄濕了她的長褲,特地拿來給她換?

她不記得他何時有過這般體貼的心思,但正好替此刻的她解圍,她囁嚅著︰「謝謝……」

他揮揮手。「我是值日生,先去借球了,你記得把美術教室的門關好。」語畢,他逃離似地大步離開。

童雅女將長褲揣在懷里,小心翼翼在教室門口等了幾分鐘,確認沒有經過的同學或老師,才快步奔入十公尺外的洗手間。

她的身影一消失在洗手間入口,走廊另一端窺伺的人立刻冒出來,閃入美術教室內。

「干麼東張西望老半天,我早就把人都趕到球場去了。」祁融嘀咕,拎著濕抹布走向童雅女坐過的位子。

她一站起身,他就看見椅子上一片殷紅,立刻催同學們離開,再回教室拿更換的長褲。幸好有那杯水潑倒在先,給了他天衣無縫的借口。

她大概嚇傻了,只想著如何遮掩自己,完全沒發現椅子上也留下痕跡。

「慌成那樣,有那麼可怕嗎?不過就是——」他走到椅子旁,那片紅落入眼簾,突地窘住腳步。

那顏色觸目驚心,他拿抹布擦椅子,手竟然有點抖,他暗罵自己沒用,怕啥?上周他被球砸到臉,流的鼻血比這個還多呢,他不怕血,沒什麼可怕的,他只是……只是……心髒怦怦跳,又不是做壞事,可是很慌,手心流汗,深恐有人闖進來發現他在干麼。

他邊擦邊碎碎念︰「媽的,韓慈算什麼?他有我細心嗎?他有我反應快嗎?要不是我有帶長褲,看你怎麼辦?竟然不相信我,你這笨蛋……」

難怪,就覺得呆小雅這兩天氣色不太好,臉色蒼白,原來如此,平常她活蹦亂跳,跟他斗嘴中氣十足,「那個」一來,變懶貓一只。女孩子每個月都要一次,很難受吧?不知道有沒有像傷口搽碘酒那麼痛?

童雅女換上了干淨長褲,踏出洗手間,就見祁融站在洗手台前,把一條抹布扔進垃圾桶,打開水龍頭洗手。

他怎麼又回來了?她連忙把卷起的髒褲子藏在背後,他正好轉頭看見她,兩人目光交會,同時不自覺地微微一震,熱氣漫上兩張臉龐。

「你……換好了啊。」他強裝鎮定。

她也裝作若無其事。「嗯。你不是去借球?」怎麼又跑回來?

「呃,我忘記拿書包,回來拿。」他瞧她一眼,忽然走近她,蹲下來。

她嚇一跳,想後退,褲管卻被他拉住。「褲管都拖到地上了。」

「喔,我沒注意……」她乖乖站著不動,看他蹲著幫她折好褲管,感覺好迷惘。這是平日跋扈自大的祁融嗎?是那個自恃聰明,老拿她當笨蛋看的幼稚祁融嗎?她從不知道,他也有細心體貼的一面,她看他蹲在腳邊,他的背脊何時變得這麼寬?竟令她覺得……很可靠。

這樣的他,好陌生,不像她認識的祁融,她心跳加快,不太自在,雖然,感覺並不討厭。

祁融替她折好褲管,發現她鞋帶松了,順便系好。她的腳很小,腳踝縴細,他很熟悉她從頭到腳的每一寸,她額頭飽滿,五官清秀,肌膚白里透紅,將醇黑杏眼襯得清亮。她柔軟單純,有點遲鈍,總讓他想起曾飼養過的小兔子。

方才她急得淚水在眼眶里轉,當他拿干淨的長褲給她,她感激的眼神顯得好脆弱,驚慌無助讓她看起來比平日更嬌小,仿佛他一伸手就能將她抱個滿懷,安撫她,告訴她沒事了……

但他什麼也沒做。他沒忘記,她說她喜歡韓慈,她大概寧可讓韓慈安慰她。

他實在很討厭韓慈,越來越討厭!

祁融站起來,語氣生硬。「走吧,該去操場了。」

「可是,你不是回來拿書包嗎?」童雅女困惑,他兩手空空,就這樣走了?

「……我突然不想拿了。走啦!」喜歡?可笑,她懂什麼是喜歡了?不過是因為韓慈也會畫圖,她也喜歡顏料和畫紙,顏料和畫紙能在她最狼狽時幫她一把嗎?韓慈能拿抹布幫她收拾善後嗎?他對她多好,她卻只會給他臉色看,連一句感謝都沒有,不知感恩的家伙!

「明天我把長褲洗干淨還你。祁融……」她低聲道︰「謝謝你。」

他愣住,看著她,她眼色靦腆,臉蛋浮起淡淡紅暈,他忽然覺得她很美,想起自己的長褲包裹著她肌膚,仿佛他們的皮膚在無人知曉中,親密地熨貼彼此……

他臉龐熱了,語無倫次。

「喔,我的衣服不隨便借人的,你好好洗,穿久一點……呃我是說,不要洗壞了……」連自己也不知道在胡言亂語什麼,祁融干脆轉頭就走。

她仍舊是她,但仿佛有哪里不同了;他語氣依然惡劣,但他自己仿佛也有什麼地方改變了。

十四歲這一年,他還不太懂什麼是喜歡,但第一次清楚地體認到,他與她,是男生和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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