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歌岩隨家僕來到大廳,進門後,就見地上有具白布覆蓋的尸體,孫二站在尸體旁,面色嚴肅。
「陸兄,這事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好請你來商量。」孫二彎身揭開白布,尸體赫然是趙姨娘。
陸歌岩愕然。他與趙姨娘無甚情分,只覺驚訝,並不傷心,但他原本以為孫二與趙姨娘是同伙,怎地她卻死了?而且面色青黑,顯然是中毒而死。
孫二蓋回白布,慘然道:「剛才有個丫頭去給鄺大夫送點心,發現夫人倒在鄺大夫房中,已經沒氣了。陸兄,這事顯然是鄺大夫所為,你說該如何處置?」
「何以見得是鄺大夫所為?」
「怎麼不是她?她有一箱毒物——」
「曾有人偷走她箱中的藥物,說不定是那人所為,我可以確信不是鄺大夫。」
與鄺靈將話談開來,他心情平靜不少,心思也清明敏捷了。「就我所見,只是有人毒死了姨娘。」
「若是如此,那人是誰?為何要毒害夫人?」
「那人是誰,我不知道,依我猜測,他下毒殺人,很可能是出于怨恨。」陸歌岩淡道:「身為男人,卻被女人當作玩物,換作是我,我也難以忍受。說不定會憤而殺人——」
孫二臉色忽青忽白,面容忽然扭曲,冷笑道:「不錯!是我毒死這個老太婆!那天我受人圍攻,身受重傷,她救了我,我本來心存感激,哪知她脅迫我,若我不與她……她會將我扔回給那些人。我逼不得已,只好順從了她,但她待我如豬狗,極盡羞辱我之能事,讓我尊嚴掃地,我之所以留在她身邊,就是在等報仇的這一天!」說罷,他一腳重重踢在趙姨娘的尸身上。
「所以,你早就想殺姨娘,甚至為了這一步,你先毒死下人,又對阿衛下手,想全部嫁禍給鄺大夫,是吧?」而他居然上了當,誤會鄺靈,她卻一句也沒責備他,教他汗顏。
「對下人和你的護衛下毒,是這老女人的主意,她怕你,自知殺不了你,就想挑撥你和鄺靈,讓你打了鄺大夫一掌,可惜沒有打死她。」
「你放心,我要是打你一掌,絕不會打不死你。」陸歌岩溫和而陰森地勾唇,卻見有數名不曾見過的男子進入大廳,隱成包圍之勢。瞧這些人的舉止,都是身懷武功的模樣。「這些是你的幫手?」
「這幾位都是我的朋友,我送信給他們,告訴他們‘橫山密書’在這大宅里,他們便不請自來了。」
「倚多為勝,你的能耐也不過如此罷了。」陸歌岩冷笑,眼看進入大廳的有十多人,他猛地想起——鄺靈呢?他以為宅中只有他與孫二懂武,沒想到孫二埋伏了這些人手,若是他派出幾人去逮她,她怎麼抵擋得住?
「陸兄別急著動武,雖然我很想殺了你,但只要你交出‘橫山密書’,我不是不能饒了你和鄺大夫。」
「陸某人不曾要人饒我,都是別人求我饒命。」他臉色鎮靜,心中焦急。手上的秘籍是假的,倘若交出去可以保住鄺靈也就罷了,但恐怕孫二言而無信,要秘籍也要他們的命。眼下之計,唯有速戰速決,殺盡廳中所有人,才能保她周全——
「哼,你還猖狂!你以為我拿你沒辦法?」孫二咬牙,他恨死這倨傲的男人!
那俊美臉龐仿佛洞悉了他與趙姨娘的骯髒事,每回都用鄙視冷淡的眼神看他,他一定要讓這男人跪下來求他!
孫二狡猾道:「其實,下毒的雖然是我,但指使我偷藥、調配毒藥的都不是我,我可沒有那麼大本事。你我在此談話之際,那人已經逮到你的鄺大夫了。你可別拔劍,否則我立刻讓那人殺了她。」
「那人是誰?」陸歌岩驚愕,按住腰間軟劍的手不由得松了。太遲了,他就算殺掉這些人,她也已經被捉住了。
「你待會兒就知道,還是準備好‘橫山密書’換鄺靈的命吧!」孫二狂笑。
鄺靈回到陸歌岩房中,也不鎖門,就讓房門半掩,她正對房門口坐著等。
「差不多是時候了……」她自語。
先前在石橋上,陸歌岩掐住孫二肩頭時,她便有此預感——宅中發號施令的向來是趙姨娘,方才派家僕來請陸歌岩的卻是孫二,她立刻明白孫二已經動手了,八成是陸歌岩逼得太緊,逼得孫二必須先下手為強。
孫二另有同黨,趙姨娘不過是被蒙在鼓里的棋子,他一旦發難,第一步就是殺掉這個他痛恨的婦人,然後派他的同黨來逮她做人質威脅陸歌岩。
她暫時不會有危險,只因孫二想要秘籍,但他的同黨要的應該不只是秘籍。
他——把持得住嗎?他對她表白了心事,願意隨她到天涯海角,但對方可是個絕世大美人,不像她鄺靈,臉蛋平凡,身形平板;何況他和對方在香思樓說不定有過舊情,待會兒兩人見了面,舊情復燃,他也許就將她拋在腦後了。
「我最討厭有人覬覦我的東西。」她嘀咕著,隨手模了桌上的包子來吃。剛才實在該問清楚,香思樓是怎麼回事,現在她只能自個兒捧著頭胡思亂想,唉!
她才啃了半個包子,腳步聲就響起,三個人影出現在房門口。
見房中人好整以暇地吃著包子,六姨太不禁微愕,她示意同來的兩個漢子留在門外,自行走入房中。
「你似乎早就知道我會來。」
「趙姨娘死了,我想事情也差不多要結束了。」鄺靈凝視對方美艷的容顏,就是這女人,害死李老爺,害死趙姨娘,害死牡丹,甚至還想勾引她的男人。
她絕不輕饒這女人!
「你如何知道是我下毒?你討了我的帕子,就從那帕子知道我擅使毒嗎?」
「算是吧,李老爺以為他病了,其實不是,我一給他把脈,立刻知道他是中了‘七日散’的劇毒,此毒有三味主藥,副藥七味,副藥隨下毒者任意調配,中毒者都會月復痛。倘若不知藥的配方,試圖解毒,只要一味藥猜錯了,立刻毒發身亡。」
她頓了下。「從李老爺的癥狀來看,我只確定六味藥,猜測第七味是‘鬼涎土’,這東西有股茉莉的氣味,于是才討來你的帕子,上頭果然有這香味。」
六姨太贊道:「我太小看你了。在李府時,我曾見你的木箱中有幾味常見毒藥,以為你略通毒物,沒想到你跟我一樣,都是擅長使毒的人。」
「在我面前,你還不配說擅長使毒。」鄺靈淡道:「李老爺作惡多端,死了也沒什麼,但你為何要殺牡丹?」她臉色嚴峻。
「她懷了李昆的孩子,若她生下兒子,即使李昆那肥豬死了,那孩子還是長子,將來會繼承李家家產,當然要殺。」
「就因為這樣?」
六姨太尖聲道:「什麼‘就因為這樣’?你懂什麼?你懂一個妓女要在這樣的人家掙得地位,有多困難嗎?現在李昆死了,牡丹和她的孩子也死了,我要除掉其他人是輕而易舉,李家的財產將來全是我的!」
「至于趙夫人,是因為孫二痛恨她,你便助他殺了她,是吧?我發現趙夫人也中了七日散,但你用了不同的七味副藥,我來不及替她解。中了七日散,死期便由下毒者自行控制,孫二決定要動手了,你自然也要殺了她。」
「趙姨娘跟李昆一樣,都是敗類,她也是陸公子的仇人,孫二也恨她,我便順手將她殺了,也沒什麼。」
「至于昨晚,孫二蒙面想刺殺陸大哥,應該不是你的意思吧?你並不想殺陸大哥,孫二擅自行動恐怕是出于吃醋。」
六姨太風情萬種地拍手。「既然你如此聰明,早就看透,為何不揭穿我?」
「第一,我不清楚你的意圖,你想做什麼也與我無關;第二,我做事向來有周全計劃,若沒有必勝把握,我不會出手。」
「既然計劃周全,怎麼現在落得被人甕中捉鱉,無處可逃呢?我看你只是自以為聰明罷了。」六姨太冷笑。「神醫的孫女也不過如此。」
「你知道我是——」鄺靈愕然。
「對,我早就知道你是女子。我見過的男人太多了,他們即使沒對我動心,見了我沒有不目不轉楮的;唯有你一眼也不多看,我一眼就看破你是女人。」
「你對容貌可真有自信。」她喃道,陸歌岩也曾對她瞧得目不轉楮嗎?
「瞧你表情,一定在猜想陸公子怎麼看我吧?告訴你也無妨……」六姨甜媚一笑。「他對我做的,不只是看而已。」
鄺靈只覺心口被捅了一刀。她早知道,自己也並非那麼天真,男人都有需求,她不在意,那已過去了,那只是過去……那只是……過去……
「我陪男人的價碼不低,但我是自願陪陸公子,不必他在我身上花銀兩,他自然樂得時常來找我過夜。不過,我被李老頭買走之後,就沒再見過他了,我記得他手臂有一片蛛網似的紫色瘀血,似乎是受了內傷之類的,不知道痊愈了沒有?待會兒我可要好好問他。」
鄺靈咬唇不語,小手緊捏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嫉妒地疼痛。
「你呢?他如何待你?你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想必你只準他牽你的小手吧?」六姨太笑得刺耳極了。「其實,如果他願意帶我一起走,我可以不要孫二,也不要李家的財產。」
「那你就要失望了。」鄺靈慢吞吞道:「我跟陸大哥問過你,他說他不記得你了。今天早上,他還和我約好,要陪我雲游天下,雖然我問過他要不要帶個替我扛行李的奴婢,但他還是沒提到你。」
六姨太美眸閃過一絲憤怒,隨即克制。「哼,你以為你走得出這里?我本來該立刻殺了你,但孫二要用你威脅陸公子,逼他交出‘橫山密書’,暫且容你多活片刻。現下你在我手上,我可要加個條件——我要他與我重溫舊夢,才放了他。」
「孫二肯讓你這麼做?」她小臉血色褪盡。
「男人很好哄的,我自有辦法擺平他。」六姨得意地嬌笑。「等你再見到你的陸大哥,別忘了他與我做過什麼,你才能再見到他。」
「我不喜歡有人踫我的東西……」鄺靈語氣冰冷。「與其讓他跟你胡來,我寧可殺了他。」
「是呀,有本事你就來阻止吧!」看那張蒼白小臉失去伶牙俐齒,快意呀!
六姨太吩咐門外的兩人。「把這丫頭丟到地窖去!先搜她的身,這丫頭周身是毒,可別讓她藏什麼毒藥在身上。」
鄺靈被帶往地窖的同時,孫二則取走陸歌岩的軟劍,帶他到一處花廳,留下八人在廳外守著他。
區區八人,陸歌岩不放在眼里,但怕自己輕舉妄動,會害了鄺靈。他在廳中來回踱步,暗暗焦急。
怎會如此大意?他悔恨不已,自己太粗心了,若是他早點逮住孫二,若是他少花點心力去懷疑她,她就不會陷入險境。
不管用什麼法子,他一定要保住她,不管對方如何羞辱他,他都要忍耐,為了她,要他犧牲什麼都行——
他坐立難安,兩刻鐘後,廳門開了,六姨太走進來。他雖已推測到孫二的同黨是她,可親眼見到,仍是難以置信。
「孫二說,毒藥都是由你調配,你出身青樓,如何懂得這些江湖伎倆?」
「我的客人之中,有一位劍客懂得不少毒物的法門,我出于好奇,向他請教,他毫不保留地全教給了我。」六姨太一改面對鄺靈時的跋扈,神態柔媚恭敬。「或許是我知道有一天幫得上公子,所以格外用心學習吧?」
「你幫我什麼?」
六姨太楚楚地凝視他。「陸公子,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我了?五年前,我被嬤嬤逼著開始接客,那時我總想尋死,有一晚,我看見你和你的護衛翻牆進香思樓的院子……」
「啊,你是那個從來不笑的丫頭?」他總算想起來了,當年那個只有過數面之緣的少女,總是面帶愁容,和眼前美艷的女子截然不同。
「是啊!那時我恥于自己不再是清白之身,對你說我是個在香思樓幫佣的丫頭,你當我是個普通的姑娘,很敬重我,我從那時就偷偷喜歡你,每晚都在期待你來。你來過幾夜便不再出現,但我不曾忘記你……」
「我去那里是有事要辦,並非特地去見你。」
六姨太咬唇,恍若未聞。「後來我听說你在江湖上現身,尋找當年的仇人。剛巧李昆買下了我,我知道他是你的仇人之一,就對他下了毒。他很信任我,在我面前說話毫不避諱,我才發現原來趙夫人是他的同伙,她當年假扮貧女,讓你母親收為義妹,里應外合,害死你全家,她的奸惡不在李昆之下。」
「原來,姨娘也有分……」他喃道。為何姨娘造假墓?為何她見了他總是不自在?原來如此。他與鄺靈在客店中遇襲,他推測那五人是李昆之外的人派去的,卻想不出是誰,現下看來,應該是姨娘差遣的。
他偶爾感覺姨娘不對勁,總是不願深想,不願相信他僅余的親人之一會背叛自己,沒想到她的所作所為,比背叛更嚴重。
「陸公子,我為你殺了兩個仇人,你要如何謝我?」
「若非你此刻解釋,我仍以為姨娘是親人,這點確實要謝你,但我沒有求你替我殺人,你太多事了。」陸歌岩沉下嗓音。「何況,你還對我的護衛下毒,想陷害鄺大夫,你又要如何解釋?」
六姨太俏臉一白。「陸公子,我對你一片真心——」
「在這世上,我只想要一個女子的真心,那人不是你。」
六姨太嬌軀一晃,搖搖欲墜,見他神色堅決,不為她美色所動,她銀牙一咬。「我本來希望,你對我有情……看來,是我痴心妄想了。」
「阿衛是我的兄弟,你想殺他,等于想殺我,誰想殺我,我會先一步要她的命。既然鄺大夫在你手上,只要你將她還我,以命抵命,我可以饒過你們。」
「她對你就這麼重要?讓你願意連兄弟的仇都一筆勾消?」六姨太又嫉又恨,冷笑道:「行,你陪我行夫妻之事,我就說服孫二放過你們。」
「你要我……」陸歌岩不及思索她如何知道鄺靈是女子,便被她的要求震愕住了。
「對,就在此地,就是此刻,只要你陪我一次,我就讓你與鄺靈平安離去。」
見他俊雅眼眸眯起,右手微成擒拿之勢,六姨太搶著道:「你別想捉住我當人質,我已吩咐外頭的人,若是你捉住我,他們立刻就殺了鄺靈。」
他的手不由得松開,看她神情巧笑倩兮。「只要你陪我,我可以擔保鄺靈平安無事,否則你可以殺我替她抵命。」
所以,他必須擁抱這女子,才能救鄺靈?
「何必一臉痛苦?這又不是什麼苦差事,有很多男人想要我,你不想嗎?」
「我不想。」
「但你非得要不可,否則你的鄺大夫就會沒命。你別想拖延時刻,我還吩咐外頭的人,半個時辰內我若是不出去,他們照樣去殺了鄺靈。」
望著眼前美麗絕倫的容顏,陸歌岩只覺厭惡。他不曾刻意為誰守身,只是沒遇到令他心動的女子,如今才知道被迫抱自己不想要的女人,有多麼惡心。
但他能說不嗎?鄺靈的性命全系于此,只要他任由這女子擺布,只要一次……不是已經下定決心,為了她,他什麼都能忍?
「那麼……陸公子,你是答應了?」
他冰冷的眼神掃向眼前媚麗容顏。「實不相瞞,我不曾與女子燕好,不太清楚該怎麼做。」
「不要緊,我懂的,絕對夠我們兩人用。」六姨太柔膩淺笑。「請你過來,替我寬衣吧!」
他只想一掌打得這女子香消玉殞,卻得依言走到她面前,但雙手遲遲不動。
六姨太伸手解他腰帶,他費盡全身之力,才阻止自己推開她。
「完事之後,我會殺了你。」她柔荑爬上他胸膛,像熟練歹毒的蛇,濃濃的屈辱隨之而來,他怎能接受這種事?他怎麼對得起鄺靈?他不能接受自己失身于這女人……
「死在你手上,我也甘願。就算你殺了我,我們終究有過肌膚之親,你不會忘記,鄺靈也不會,她是個醋壇子,你們之間永遠會有芥蒂。」
換言之,這女人得不到他,就要將他與鄺靈毀了?他悚然,不,他不能讓事情演變至此——他手腕一翻,扣住六姨太縴手,將她扯開。
六姨太無法掙月兌,嬌笑道:「陸公子,我說了你別想拖延……」她抬眼望向陸歌岩,忽然放聲驚叫。
他竟七孔流血,俊顏布滿紫黑色血跡!
「我怎麼……」陸歌岩只覺臉上一陣濕熱,伸手一模,模到滿手污血,他猛地頭暈目眩,全身力氣不斷流失,四周景象都在旋轉。
他搖搖晃晃,身軀一軟,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