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俘歌姬 第九章

天色灰暗得不見日輝,隱隱飄落幾許雨絲,那變幻萬千的雲彩被染上暗色的氣息,仿佛所有鬼神都在靜靜地窺探著,塵世間今日的紛紛擾擾。

灰白的冥紙撒向天際,一路上留下奉給天地鬼神的買路錢,冀望能在今日回避此道,讓亡者最後一回在人間走的路,可以安妥妥地到達冥府。

明旌被烈風吹得獵獵作響,領著身穿喪服、抬著靈柩的人們。一身縞素的邦彥,木然地走至前頭引路。

她生,是獨自前來;她死,也同樣是一人而走……邦彥紅著眼眶,後頭領著一列送葬的隊伍。

雪柳飄搖,引著她一路好走,走到該棲息的葬地;引路幡上寫有她生前的姓名,敬告冥府前來指引的鬼神,切莫遺漏她的神魂,教她孤苦無依。

這條執紼之路,邦彥走得格外哀慟,宛若行尸走肉,更像是三魂七魄已經追隨她而逝去。

素白的喪衣,將他襯得更加神傷,然而引人側目的,是他一夜之間為失紅顏而悲至極點的白發。

一夜三千煩惱絲,為卿褪盡成雪色。邦彥眼角懸著淚,陪她在人世間最後的一程,竟是送她的尸首至葬地!

「你好狠……真的好狠……」他失神低喃,失去往日神采飛揚的模樣。

現在的他,不過僅是個痛失摯愛的普通男子。

他為她在夜里徹夜不眠,他為她在日里滴水不進,他為她守靈七夜,以為可以見神跡降臨,起死回生,但不過也是獨自的痴心妄想。

他為她打點一切,身著壽衣、口中放入含玉,拭淨雙目,好讓她日後可以見到踏上冥府的歸路……

在她生前,他最後失盡所有;然而在她死後,他又得回所有。

柳君今交給他的信函,成了太尉貪贓枉法的證據,白紙黑字罪證確鑿,幾日的暗中調查,終讓趙勤無可辯駁,鋃鐺入獄。

邦彥非但官復其職,甚至還被封了大將軍……到頭來,他因她而失去一切,卻也因她而得到所有。

他成了英雄,可她卻怎樣也看不見了。

邦彥還記得那一日擁著她冰冷的尸首,哀慟地哭了一日一夜,那哭聲是驚天撼地,教人不忍听見。

縱然他欲哭回她的神魂歸體,最後還是徒勞無功。

直到仵作親口證實,她早已死去回天乏術,在當時,邦彥好似能感受到從四面八方伸來無形的手,將他的心給撕裂得四分五裂。

她棄他!這一回是她棄他!

手里握著她生前最愛的鳳鳥谷紋玉佩,上頭沁色如蒸栗的黃,染到她的熱血,成了妖異的赭紅色澤,美得讓人無法割舍,卻也是含淚的成色。

從今以後,他只能睹物思人,並且孤老終生。

邦彥還是回絕了杜家的姻緣,落得一身臭名。他失去了她,還能見到什麼未來?

此刻,天際傳來雷聲隆隆,如棉絮般的雨絲,轉成豆大的雨珠,絕情地打在邦彥的身上、臉上,甚至是留有她回憶的心版上。

風聲依舊,雷聲依舊……在邦彥的眼里、耳里,卻成了冥府接走她的徵兆。

他悲慟地送她至最後的葬地,見裝有她的棺槨被穩妥地擱在泥地里,邦彥跪倒在地,任雨絲打在臉面上,他只能偷偷地藉著雨水的掩飾,縱情的為她淚流。

「君今,此後一別,永不再見。」邦彥哽咽地說道。

「今生無你,留我終老;來生再見,盼續情緣……」他已然分不清讓自己模糊視線的,是雨滴還是淚水?

已被封上的棺木,早見不到她絕麗的容顏。

「屆時,切莫再留我一人……」撒上第三把泥,邦彥正式與她道別,送她至冥府的路,在這里已是盡頭。

埃管事將邦彥拉離棺前,讓其他人將一旁的濕泥蓋至棺木上,讓她平靜地下葬。

邦彥靜靜地看著一切,就如同在前生,他也曾經看著她,最後成了別人的妻子。他不敢眨眼,也無法眨眼,盯的那樣專注,深怕錯過。

到底,他又走了一回前世的路子,只是在這一回,他已經無法成羅剎,將她討回身邊。

直到最後,他還是一無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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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後

銀白色的發絲飄揚在風中,邦彥身著戰服策馬,墨色的盔甲在日輝之下,隱隱發光,襯得他那頭白發更加惹眼,卻也是英姿煥發。

兩旁迎著他自邊陲班師回朝的百姓,無不替他歡呼吶喊,將他當成社稷的支柱,也視為鎮國的英雄。

曾經,他跌至谷底失志一時;如今,他凱旋歸來榮耀一身……桃花依舊,人事全非,坐擁再多,心口仍有遺憾。

他多希望,眼下這一切的榮耀,全數歸至柳君今的身上,更希望有她與他一道分享。然而,這是痴人說夢,不過是妄想。

低首看著與她有誓為記的掌心,腰際系著她從不離身的鳳鳥谷紋玉佩,邦彥有種黃粱一夢的感受。

他繞了一大圈,依舊逃不過命運的擺弄;直到他親眼見她再也爬不出那陰冷的棺槨,永遠地躺在漆黑的泥地時,邦彥才久夢初醒。

今生他要受的,是她前世為他而嘗的遺憾之情。終至于此,邦彥才了悟到她前世抱憾而亡的心念。

因此在今生,她才會失控的要作自己的主人,失控的得到所要的愛情……

只是,他在最後不夠勇敢,也不夠努力,才會眼睜睜見它寶貴的生命,自他指尖溜走,並且一去不回。

眯著眼,邦彥伸手掩去刺眼的天光,暗想如果她見到此刻的自己,是否會綻著笑容,因他最後也做到她的盼望。

邦彥明白,他並不喜榮華富貴,更不願成為他人心中的支柱,可她希望他成為英雄,他便願做她的英雄。

低首,邦彥專心的策馬,在擁擠的人群中,留意著或許會沖出行列的小娃兒,卻在那瞬息間,他見到熟悉的背影,夾雜在紛擾的人潮中。

他瞠大眼,心口驀地像被人擂了一記,疼得說不出口,更喚不出她的名字。

「將軍,您還好吧?」一旁並肩的副將見邦彥神色有異,不禁問道。

「沒事。」邦彥還想要鎖牢那道余影,哪知在一不留神間,早失去所有蹤影。

他暗笑自己的傻,莫非這世間,有起死回生這奇事不成?

很快地,一行人回到尚書府,朱紅色的大門前,仍是福管事久候的身影。

「大人,恭喜您平安歸來。」福管事拱手作揖,年邁的臉上掛著和藹的笑容。

多年不見,他以為邦彥會如同當初離去前,郁郁寡歡、黯然神傷的哀戚模樣。而今,他一身勁裝、威風凜凜,或許已經淡忘先前的哀痛。

「福管事,府內一切可好?」邦彥笑著問,能見他老人家硬朗的身子,真好!

「除了大人離去之後,府內清冷之外,其他仍舊是老樣子。」

邦彥頷首,臉上的稚氣早是褪盡,取而代之的,是睿智沉穩的神態。「晚些,在府里設宴款待歸回的將領,安頓他們暫時在府里休息。」

「大人一路風塵僕僕,是該這樣做。」福管事領命,回頭便要走。

「那……」邦彥喊住埃管事。「這些年……」

伺候主子多年,福管事明白邦彥所啟口的事,旋即遂道︰「這些年,小的都有代替大人,去柳姑娘的墳前上香,請她保佑大人平安無恙。」

邦彥這才寬心。「謝謝。」終究,他也是擱不下她。

「大人,今年該換您親自走一遭了,我想柳姑娘知道,定會開心的。」

「我這就去告訴她,你就替我領著將領們入府。」

「是。」福管事沒攔住邦彥,也知道他惦記著她。

如果這天地真有鬼神,真有認認真真听見他老人家的祈禱,就讓他家主子,再得一回心之歸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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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彥佇足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墨黑的瞳眼有著失掉魂魄的怔忡。他曾一度以為自己會患了失心瘋,在她走了以後。

如今,他重新振作,卻在今日見到如此荒唐的事情!

當他再度回到柳君今的墳前,竟不見她的墓碑,宛若先前她的離去,不過是夢境一場。

邦彥怎樣也不信,來來回回尋了幾趟,直到他再次站定在她下葬的穴位,上頭留有當初福管事留下的香灰,才知道柳君今的墳頭竟遭人盜走……

不!那不像是有人挖掘過,就仿佛是憑空消失,一只無形的神手,輕易的抹去她安息的棲地。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邦彥兩手緊握,完全沒有頭緒。

直到身後有人撞了他一下,令他回過心神,繼續向前走時,耳邊飄來一句話聲,熟悉得似曾耳聞。

「年輕人,因何事所惱?」

邦彥瞠大眼,那似曾相識的情景,如今又再次出現映在眼簾,令他很是驚訝。

「您……」

「世上煩惱不尋人,只有人們找愁惱。」老人笑捻白胡,一派輕松。「坐下吧,你當應有話想找人說。」

邦彥依老者所言,沒有二話便坐下。一張老舊破桌、迎風展曳的老旗幟,一切相逢好比是昨日,他又再度走回這里,尋他一個惱人的開月兌。

「你到底是何人?」邦彥問話不再客氣,這老者的來歷成謎,著實令人心生疑竇。

五年前,在自己最迷惘之際,遇見了他;五年後,在自己最不解之時,又再度重逢。老者依然是面目和善,卻像是一眼就看穿他的困惑,邦彥不信這天底下,真有所謂神跡可言。

自從柳君今死去以後,他便不再抱持所謂的希望,那不過是一些自欺欺人的說法,期望越高、失落越大,早在最初他已嘗到苦果。

「看樣子,這幾年你吃了不少苦頭。」老者看著他那雙歷經滄桑的眼眸,無意地透露著些許哀傷。「或許,也將你的心志磨練得更加堅定。」

「如果可以重來……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邦彥手握成拳,說得極不甘心。

「千金難買早知道。該受該擔的,總是逃不了、躲不掉,何不坦蕩蕩地面對?如此寬心地想著,也就能雨過天晴了。」

老者說得雲淡風清,可是听在邦彥耳里卻是椎心刺骨的痛。

「如果你是我,便不會這般想。」

「局外人,總是比局內人看得更透徹。」老者微笑,高深莫測地道。

「我不甘心,在輪回之中一次又一次痛失她。」想起柳君今死前那淒絕的歌聲,在邦彥心里變成一道永遠抹滅不去的傷痛。

她是那樣全心全意的為他歌唱,縱使僅剩一口氣,也要盡力的讓他無法忘記。

直到後來,她咽下最後一口氣,他甚至來不及對她說,這輩子無緣,來生還要再續的誓言。

「要是再見面,你要對她說什麼?」老者一笑,那神態仿佛掌握乾坤。

「我不負她!」邦彥炯炯有神的眼眸鎖定著他,毫不猶豫地說出這些年,每當在夜里時分驚醒時,欲月兌口卻終是無法對她說出的話語。

老者頷首,揮手要他走,邦彥還想再開口時,卻遭對方打斷。

「你要說到做到,切莫食言,否則依然是悔不當初。」

邦彥微蹙眉心,正要開口之際,一道身影擦肩而過時,撞了他一下,力道雖說不重,可也讓他分去心神。

他一手按著腰側,系在腰上的鳳鳥谷紋玉佩不知何時,被人乘隙模走,邦彥不禁大喊︰「站住!」

前方一道灰黑的小小身影,讓邦彥一時心火竄起,他再回神時,身側已空無一物,什麼老旗、術士,根本不見蹤影!

他心頭一涼,又和上回相同。邦彥不知道自己究竟歷經何事?只是心里響起一股聲音,催著自己要追到那道灰色身影,要不他很可能會後悔莫及。

打定主意,邦彥不由分說便沖去,腳底生風的速度之快,宛若是雷馳那般。他定要追到人,或許……或許……

閃過擁擠的人潮,邦彥心中有個冀望,但他在期盼什麼,連自己也說不上嘴!

「站住!傍我站住!」他吼著,不敢錯過那身影。

追過兩條大街,邦彥一點也不覺得累,武將出身的他,這點追逐不算什麼,就在他快要追到人時,灰色身影一個拐彎,竄至小巷,直鑽回人潮洶涌的大街上。

邦彥直探出手,本以為可以抓到對方,哪加他一個閃身,撞到一個女人,也害邦彥差點撞上。

好在他眼明手快,在女人摔倒之前,一把將她按進懷里護著,才不至于失控往後栽去摔個大跟斗。

「啊——」她尖叫,這突如其來的沖撞,讓她猝不及防,只能任由對方將她擁住,摔成一團。

「唔……」邦彥一手按住胸口里的女人,後背狠狠撞至一旁牆角。

兩人被這沖撞弄得暈頭轉向,好半晌才從疼痛中回過神來。

「你……還好吧?」邦彥一手護著她,抬眼本想要察看對方是否受傷,卻在和她對上眼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柳……君今?」

她瞠眼,這男人讓自己有種似曾相識的奇異感,而手里方才被人塞進的玉佩,竟也隱隱燒痛她的掌心,卻讓她也同樣放不開手。

那塊鳳鳥谷紋玉佩,被沁成赭紅色,仿似已干涸的熱血,藏在里頭的哀傷,許是無止盡的蔓延開來。

「你……」一個緊緊的擁抱,讓人差點喘不過氣來。

「我真的見到你!真的見到你!」邦彥激動地說著,眼眶竟隱隱泛紅。「這些年來……我總是日以繼夜的想你。」

柳君今怔了半晌,見這一頭白發的男子,眼中有著一絲難以忽略的哀傷,令她不禁伸出手來,貼在他的面頰上。

「君今……君今……」邦彥哽咽,他多怕眼前的她,不過是自己太過想念,以致于出現的幻影。「為何當初你要棄我?」

她沒有說話,只是一逕盯著他,或許在很早之前,便已經見過他,可是她卻無法將那些殘留在腦海里的影子輕易地疊在他的面容上。

柳君今想要開口,卻喚不出他的名。那頭銀白的發,吸引她的所有目光,她再次伸手,勾來一絡他的白發。

「這模樣,你見了感到古怪?」邦彥笑道,眼里閃著淚光。

他的掌心里,已經好久都沒有她的溫暖。邦彥將她抱得很緊,緊得就像是害怕有人再度帶走她。

「不會,我覺得很美,像冬季里的白雪。」她像孩子般,天真的回答。

邦彥攤開她的掌心,那道以紅印為記,在前世起誓的誓言,依然還在。

「你是我的一場夢境,還是活生生的出現在我面前?」這太荒唐,五年前她早已入土下葬,還是他親手送她最後一程。

「我應該是認識你的,對嗎?」她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之外,其他記憶,是一無所知。

邦彥攤開自己的掌心,讓她親眼見到那道印。「我們說好,今生相偕到白首。」

不知怎地,當他說出這句話,柳君今心中像是自出生到現在,都梗在心口的一道氣息,終于被咽了下去。

「你不負我,我不棄你。」邦彥不敢去探究這一切的原因,怕如果要是知曉其中的道理,她就像是夜里的曇花,一現之後終將消失。

「這樣起誓,你悔是不悔?」

「我不會,只怕你不願。」他害怕見到她眼中一點不情願的情緒,甚至是怕自己當初的不夠勇敢,以致于還是失去她的怨懟。

柳君今嘴角揚起笑,那笑容就像是當初他見到她時,那樣美麗而耀眼。

她就和五年前一樣,歲月竟沒有在她臉上、心上,留下一絲一毫的軌跡,所有就宛若是彼此初相遇,那樣純粹而且又美好。

邦彥低首,小心翼翼的給她一吻。

這個吻,在闊別五年之後,再度吻上她的唇,帶著他相思無絕期的愛念,非常溫柔又呵護地烙印上她。

那一吻,令她淚水滑落,在她不知自身從何而來之時,因為他的親吻,讓今生與他相遇的種種,直至她死後的靈魂,見他在雨天悲慟地眼見自己下葬的情景……

一切的一切,如排山倒海般朝柳君今襲來,填補她失去的某一塊記憶,那曾是有他出現的痕跡。有苦有悲、有喜有樂……

她伸手環緊他的頸項,加深這個親吻的熱度,企圖向他索討睽違已久的愛情。

今生,她生是為他而來。但求他的一個深情的回眸、一句親切的問候、一個熱烈的擁抱——直到天荒地老!

日照,暖暖地曬在大地之上,探照著最陰暗的角落……

一道蒼老的身影,在街角的暗處隱隱消失;祂手里握著人世間數千萬條情緣線,至天邊踏入人間,一解塵世的恩恩怨怨、緣起緣滅。

全書完

◎編注︰敬請期待夏霓全新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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