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秋月掛在黑幕上,灑落暈黃的月色,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桂花香味,若有似無的香氣勾得人忍不住想去尋找香味的源頭。
沈蔓娘一臉淡漠,手里提著一個方形燈籠慢慢走著,一頭長發盤成一個普通的髻,且只用一塊道觀巾子和一支玉釵簪著,一身不新不舊的布衣,為原本就素淡著一張臉的她更添幾許柔弱氣質。
她身邊沒有跟著丫鬟,她也不甚在意,只是踏著穩健的腳步來到主屋里的一間房間。
門外有兩個小丫鬟守著,幫她推開門後又站了回去,沒有任何要領她進去的意思,沈蔓娘也不在意這小小的怠慢,進了門將燈籠放在桌上後,自己回身關了門。
房間里,濃重的藥味讓人忍不住皺眉,她卻一點厭惡反應都沒有的直接走到床邊,輕輕地撩開床幔,看著躺在床上一臉病容的中年男人。
床上的男人臉色蠟黃、嘴唇干涸得幾乎要月兌皮,一身雪白的單衣下隱約可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身體,唯一露出來的手掌更是只剩下一層皮包骨,猙獰的青筋在手背上浮現一條條怵目驚心的痕跡。
沈蔓娘看著她應該稱之為父親的男人變成這副模樣,心中卻沒有起任何漣漪,她想,她的情感或許在許多年前就已經覆蓋上一片堅硬的冰霜。
沉得富緩緩的睜開眼,看見的就是自己女兒那波瀾不興的眼神,他喉里忍不住泛起一陣陣苦澀。
「今個兒喊我來有什麼事嗎?」沈蔓娘語氣淡淡的問著。她一開口,彷佛砂礫磨過的嗓音,在這空蕩蕩的房間里顯得更加刺耳。
這些年,她早已一個人搬出原來的院子,住到後頭庵堂旁的小廂房,無事幾乎不會踏入內院,一是圖清靜,一是不想再多看某些人的嘴臉。
「你……我沒事就不能喊你嗎?我都病成這樣了,想要兒女承歡膝下……咳咳……難道還得我三催四請嗎?
你可別忘了,不管怎麼說我都是你爹!」沉得富說到激動處還忍不住咳了起來,蠟黃的臉色多了幾分不正常的紅,儼然是一副垂垂老矣、病中不久于世的可憐模樣。
她在嘴里輕輕地將這話掰碎了慢慢咀嚼著,眼里閃過一抹譏誚,輕輕地低喃著,「是啊……不管怎麼說,起碼還是我爹,所以你讓人喚我來,我不是來了嗎?」她一字一句說得緩慢,粗啞的嗓音不必刻意就帶著濃濃的嘲弄味道。
即使這個理由曾讓她痛苦萬分,她也不得不承認他們之間還有這樣一層關系。
沉得富深深的吸了口氣,明白這個在他們彼此心中糾結多年的結不可能就這麼突然沒了,他也干脆地不再執著于這個話題,而是將話鋒一轉。
他大口喘著氣,慢慢說著,「今個兒有媒人上門來說親,說是看上柔兒了……我應了,這些日子要置辦嫁妝、彩禮什麼的,若你娘和姊姊要支銀子,你不必來問我,直接給她們就是。」
沈蔓娘眉眼不動,淡淡說著,「帳上的銀子都是有數的,嫁妝彩禮我會看著辦,其他的……就是要支,我也只能給能給的。」
說那母女倆花錢如流水還真是小覷了她們,若是不先把話說在前頭,讓她們找了借口隨意支錢,大概不用幾天,能夠動用的銀子就得見底。
「帳上現在是你管著的,能夠用多少你自己拿主意吧。」沉得富對于自己妻女的個性也不是不了解,輕咳了幾聲後,無奈的說。
沈蔓娘點了點頭,也不再多說,就那樣站著看著,像是一枯木老枝一般,沉暮暗淡得沒有一絲生氣。
沉得富在說了剛剛那些話之後,只覺得疲憊不堪,但是看著不過十來歲年紀、身上暮氣卻如此之重的女兒,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何突然倉卒替你姊姊定下親事?」
或許是生了病後,心思反倒細膩起來,往常明明看慣的清冷,這時候卻覺得無比刺眼。
只是他已經想不起來,女兒這樣的改變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是那個人死後嗎?還是在他對她不聞不問許久之後?
「我有知道的必要嗎?」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底維持一貫的淡漠,直視著他。
看她這樣,他霎時說不出話來,心頭彷佛受了重重一擊。
他一直以為經過那件事之後,她只是變得不愛說話,個性也變得較為冷淡,但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錯了。
那不是性格大變後的冷淡,那是一種什麼都已經不肯再放心上的漠然,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沉寂。
他啞著嗓音,抖顫著問︰「蔓娘你……這還是在怨我?怨我當年……」
沈蔓娘淡然一笑,那笑意卻不曾到達眼底。「不,我不怨。」她回答得很快,斬釘截鐵。
一听她的回答,沉得富先是有些意外的看向她,卻在看到她臉上那抹笑之後,心頓時沉入深處。
「那你……」
「我不怨,是因為真正該恨該怨你的人早已不在了,我自然沒有怨。」她不怨,即使她曾經有過深深的恨。
但時間是很好的療傷藥,過了這幾年,她習慣了在人前少言少語,對于自己那粗啞的嗓音也听習慣了,一切似乎都已經恢復正常,況且這宅子里的所有人,大概也都忘了這個府里還曾經有那樣一個溫柔婉約的傻女人存在過……
听到這話,沉得富想起那個已經逝去的女子,眼中頓時漾滿了沉重的愧疚,蠟黃的臉上也默默地淌下幾滴淚。
「是我對不起她……我明白,都是我對不起她,只不過這也是沒法子的啊……」
聞言,她身軀一震,似乎有些觸動,但是表情沒有波動,像是對于他的愧疚、他的淚水沒有半點的感覺,甚至連嘲弄都沒有了興趣。她靜靜的看著他許久,直到他因為勞累過度又再次陷入昏睡中,她才轉身離去。
如同來時路,她提著燈籠慢慢走在那條寂靜的小路上,來到她住的廂房前,突然腳跟一旋,轉了方向。她往庵堂走去,並輕推開庵堂的門,隨手將燈籠放在一邊,慢步走到堂前的蒲團前,緩緩跪下。
她看著桌上忽明忽滅的燭火、看著那燭火下顯得有些灰暗的菩薩像,滾燙的淚珠一滴一串的慢慢自頰邊滑落,滴落蒲團之上或落入地上土塵。
灰暗昏黃的庵堂里,只有她如小獸哀泣般的聲音低低回蕩,「娘……他說他對不起你……你听見了嗎?」你等了那麼久,終于才等到的一句抱歉,你可听到了?
她雙手合十虔誠的趴伏在蒲團上,嘴里輕喃祝禱著這些年來早已默念過不知幾次的經文,一字一音皆沉肅而平和。
願菩薩慈悲,願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盤。
京城任家。
任守一才剛從外頭回來,一個小丫鬟就急急忙忙的說老夫人有急事相找,讓他先是換了一身衣裳後,顧不得連一口茶水也沒喝就又往上房去。
一進了上房花廳,就看見任老爺和任夫人兩個人喜逐顏開的坐在堂上,完全看不出來有任何緊張的模樣。
任守一先是松了口氣,臉上帶有幾分不羈,踏著大步走了進去,朝二老行了個禮後,才一副倦怠模樣的坐在紅木圈椅上,開口說著,「義父,義母,你們兩老可差點嚇死我了,突然讓個小丫鬟喚我過來,卻又說得不清不楚的,害我以為出了什麼大事,連茶水都沒喝上一口就趕了過來。」
身材圓潤的任夫人,臉上滿是喜氣,笑呵呵道︰「我的兒啊,可不是大事!還是件大大的好事!」
一邊的任老爺也同樣笑呵呵模著下巴的灰白長胡子,一臉欣慰又欣喜的看著他。
任守一只覺得自己被兩個老人看得全身不自在,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無奈的問︰「什麼大大的好事?」該不是他想的那樣吧?!他的視線瞥向茶幾上的紅色帖子。
「前些時候黃媒人說了一門婚事,我和老爺都覺得不錯,是沈家的閨女呢!我們昨日便請黃媒人去說親,對方也答應下來了,不過因為沈老爺還病著,對方希望這嫁娶的事能提早辦辦,這倒無妨,唉~一想到能幫你辦婚事,我就……」沈夫人邊說著,還拿出帕子拭了拭眼角,「我真是的,怎麼說著說著,倒流起淚來了……」
任老爺在一邊安慰著,心中對妻子會這般感慨也是了然。
說來守一雖掛著任姓,是他任家長子,但多數人都知道這兒子是他當年收下的義子,雖說他們夫婦兩個早已把守一當作自己的親生兒子般看待,偏偏外人總愛擅自揣測,覺得守一跟他們沒有血緣關系、在他們任家的地位不穩固。
每每說親的時候,對方一听見是要給守一說媒的,就是原本高高興興能跟任府結親的,也都找了理由推拖,以至于到了現在,連年歲比守一小的弟弟都已經成親了,小女兒也說了親事,守一卻還是孤身寡人一個,讓他們夫婦倆好不著急。
其實之前守一也說過讓他們兩老不必過分擔心,頂多以後娶一個鄉下女子過日子就行了,但是他們既然把守一當成親生子,又怎麼舍得委屈他,自是想讓他得到最好的。
娶一個鄉下女子?別的不說,以後任家的產業也是有一份要給守一,那這偌大的家業一個鄉下女子撐得起當家主母的擔子嗎?能明白這商場上各家夫人交際間隱含的意思嗎?更不用說管理這一家子的中饋和宅子里上上下下的關系了。
就做娘的心里,自家的孩子總是好的,守一雖然不是自己親生的,但完全不輸親生的,如果他屈就自己娶了那樣的媳婦回來,不說兒子是不是願意,她可就過不去心里那一關,心疼死了。
任守一這些年也不是不知道義父義母著急于他的婚事,現下雖不知道這門親事到底是好是壞,但是看著義母這般激動,他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最後出面的還是任老爺,他先是拍了拍任夫人的手,嘴上安慰道︰「好了,這是喜事呢,該是收起淚好好替守一操辦這婚事才對。」
任夫人收了淚,連忙點了點頭,「老爺說的是,我就顧著自己哭,糊涂了。」說著,她連忙拿起庚帖遞給兒子,「是城東沈家的長女,娘讓人打听過了,人品不錯,就是性子嬌氣了點,不過無妨,大家千金本就是如此,成親後慢慢教就好了。」
沈家?任守一倒是有些意外。
同在一個城里經商,他自然不會對城東沈家一無所知,在沈老爺身體康健、還能主事的時候,這沈家的事業可以說是如日中天,雖說只涉及了一些布疋買賣及織造業,但說沈家是這一行領頭的,絕對沒有人敢說二話,就是這幾年換了沈老爺的兒子接手主事,沈家是沒前些年風光了,甚至听說銀兩調度上有些吃緊,但怎麼說也還是大戶人家,該不至于會讓他們家的嫡女下嫁他!
不是他多心多疑,而是這些年婚事上的不順利讓他徹底明白自己這不上不下的身分若真要娶一個合義母的意、就算不能和他們任家門當戶對也必須不能差太多的嫡女有多麼困難。
原因無他,只是大家都不想嫁一個或許未來分不到家產,甚至必須自立門戶的義子罷了,偏偏義母怕委屈了他又不肯低娶,他的婚事也就這樣拖延下來。
而突然之間,身家幾乎和他們差不多的沈家急著要說親,甚至連他這樣的身分都答應了,這其中實在不能怪他多心多想。
任夫人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麼,笑了笑道︰「這沈家老爺听說病有一陣了,請了多少有名大夫都沒用,就這樣不死不活的拖著,前些日子真沒法了,找了些道士和尚,怕是自己沖撞了什麼,那日一個道士說他得靠沖喜解這個劫,沈老爺才會急著托媒人四處說親。他們家大少爺是訂了親的,家里就只剩下一個嫡女、一個庶女,剛好我們家也請黃媒人說親,這一方想娶、一方想嫁,可不就是天促成的一樁婚事。」
任守一听這緣由,也才放下一點疑心,心中替這件事找了不錯的解釋。原來是女方也主動要求親事,又是急著辦喜事的,這也難怪了。
雖說像女方這樣需要親事沖喜的,一般男方可不見得會答應,但他義父義母向來不在意這個,才會這麼爽快的答應了這件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