刈神 第十一章

她曾說過,如果可以,願救遍天朝里受病痛宿疾所苦的黎民百姓。只可惜,這樣的善果,最後仍舊沒有得到福報。

「居月,這就是……你想救的天朝人嗎?」她狼狽地倒臥在破屋的牆角邊,身上無處不是傷口,還滲出絲絲艷紅的血。

彬伏在她身邊的人,一邊朝著她磕頭、一邊說自己病得快死了,不管說出的話有多麼荒唐,只希望能吸吮到她的血,以求得他們心中所要的長、生、不、老!

看到這一幕,藏在體內嗜殺斗勇的戾氣再也隱忍不住,殷孤波抽起插在泥地上的斷刀,每個踏出的步子都像是煉獄中的惡火,燒裂一地。

花復應立在他身後,搗著嘴不敢喊出聲,她不敢相信眼前如此淒厲的景象,竟會發生在富裕繁華的天朝里。

「孤波!」她的呼喊,終究沒將失去心志的殷孤波給拉回,他直直地踏往居月倒臥的方向,斷刀一揮,凝聚的刀風成了一把奪命的刀子,狠狠地剮過所有伏臥在她身上的人。

他們食去她的血氣,他要他們交出一命來償她!

「居月!居月!你醒醒。」殷孤波蹲跪在地,喊得心慌。「難道這就是你期望要救的蒼生?他們是怎麼待你的,怎麼待你的!」他的眼角流下一滴滾燙的淚,落在居月的臂上,燒疼了她的傷口。

「你是不是傻了,是不是妄想當菩薩?要不,怎麼這樣對自己?"她身上的每個傷口都留下深淺不一的牙印,他們心真狠,竟活生生地折騰她。

「原來……是我貪心了……」當初一心只想舍己救人,但如今,她已經不知道她救的是人,還是披著人皮的婪鬼?「早知道,我就不應該恢復光明……」

她的雙眼見到世間最丑惡的一面,不再心澄如鏡。

「我後悔說了大話……我只想留在你身邊……哪里……也不去……晤……」這話一說完,居月猛地心口一揪,嗆出血水,污血濡濕了殷孤波的衣衫。

「居月!」他忙將她抱起身,也不管一身的血腥氣味。

「你該不會想帶她回茶樓吧?」花復應攔著他,衛泱怎麼可能再放過她?

「我不帶她同去,她就是死路一條!」殷孤波不顧她的阻攔,橫過花復應的身側。「你若好心,就替我請大夫到茶樓里。」

「衛泱不會放過她的……」花復應話方說到一半,只覺天搖也功,腳底踩的泥地似乎就要四分五裂。半晌,這地底發出尖銳的吼聲,宛如是巨獸的哀嗚,更夾有女聲的哀泣。

「不……不老泉……」殷孤波退了一步,這可怕的哀號聲,他曾在那片大漠上听過,只是如今听來更甚過那日的淒厲。

抬眼望去,天光不知何時已經昏暗不明,而貴風茶樓那方隱隱嶄露著金光,隨後一道光輝直沖雲霄,強烈得讓人睜不開眼。不老泉已死!而長生不老的傳奇,也終歸是一則神話。

殷孤波一腳踹開門,卻見到坐在房里的衛泱,他雖吃了一驚,仍二話不說就將居月放在床榻上,差了幾個小僕拿來溫水與干淨的布巾,等著花復應請大夫過來。

一陣忙亂之中,也不見端坐在一旁的衛泱有想幫忙的意思,但更令人在意的,是茶幾上擱著一把匕前、一塊紅布下罩。著一個隆起物。待小僕們走後,衛泱起身將門上了閂,殷孤波卻渾身戒備了起來。

「要算帳,等居月月兌離險境再說。」衛泱抽掉紅布,只見寶器閃著耀眼的光澤,他將它捧起並且踱到床榻邊,冷冷地說道︰現在要取不老泉最後一口氣了。」

「子泉已毀,不老泉怎麼可能還存有一口氣?」殷孤波擋在他面前,不讓他越雷池一步。

「她的身體就是不老泉寄宿的地方。」衛泱打開寶器,只見里頭盛裝剛才靈光乍現、直沖雲霄的子泉水。「我想,她最後應當是體悟到我對她說的話了。」

「你到底對她說了什麼,竟逼得她成了其他人俎上肉的慘境。」

「不老泉是寄宿在福澤之人的心中。恐怕,她是見識到這世間的丑惡,才會喪失長久以來支持自己的信念。」衛泱看著滿身傷痕的居月,眼中不見絲毫憐憫。

「為什麼她會出現在貧窟子那兒?」當初他騙自己居月已經葬身谷底,令他萬念俱灰。

「她覺得你的傷是她所造成,所以才心生歉疚想離開。」

「不可能!離開我,她哪里也去不了!」看她如今這副傷重的模樣,讓殷孤波傷透了心。

「當年,我讓婉兒選擇。今日,我也讓居月抉擇。我讓你身邊的女人,都自己做出決定。如今居月變成這模樣,是她自己願意承受的,怨不得別人。」

「你無血無淚自己狼子獸心也就罷了,還想拉著我一道泯滅良知!衛泱,我不是你操縱在手里的傀儡,不要將我逼進死地里!」盡避殷孤波話說得傷痛難忍,衛泱卻仍舊把匕首塞進他手里。

「這把‘龍鱗’自古不知奪走多少英豪名杰,留在上頭的煞氣,若要斬掉不老泉的神跡應該也足夠了。」

「你要我殺她?」殷孤波問得猙獰,渾身熱血沸騰。

「不老泉已經剩下最後一息,只要得到它便能幫助天女,並讓天朝的氣脈得以延續。」

「記得,那一刀,你要劃過居月的頸脖,讓不老泉的氣息順利從她體內流出,並將第一滴紅血接入寶器內。」

殷孤波看著兩眼緊閉,僅存一息的居月,竟想起花復應方才對自己說過的話。

你就讓她去吧,這天朝的日子,也不是人人都過得很好。

舉起握匕的臂膀,殷孤波悲從中來,卻流不下一滴淚……

「與其讓她活得這麼痛苦,眼睜睜見你老死而自己的光陰卻早已靜止,這樣的悲劇,不如由你來完結。」

是嗎?該是這樣嗎?殷孤波無聲地問著自己,心宛如刀割般的難受。

「居月,你恨我嗎?這仇恨,你下輩子來尋我,我殷孤波一定會償——」銀光一揮,殷孤波看著她神態平靜的臉,嘴角甚至有著一抹很淡的微笑。

滿室玉輝,瑩瑩閃耀,無一不細膩,無處不華貴。

「我以為你不會放過居月。」花復應坐在玉椅上,一雙蓮足沒套鞋,晃啊晃地生出迷人風姿。

「你忘了我有原則的?同一個人,我不殺兩遍。」

衛泱立在一張乇床之前,從紗帳里看著里頭睡著的女人。她的美麗,並非絕無僅有,但眉宇間那股靜美的氣息,卻出奇得令人神往。

「居月真是命大,虧她居家祖先有保佑了。」她站起身,踱步至衛泱身邊,玉室內容不下一絲飛塵。因此,他也同樣赤著腳踏人此處。

與其說是玉室,不如說是玉宮來得貼切,這座宮闕,被藏在貴風茶樓的地底,始終見不得半點天光,終年被藏在幽暗的地道中。

「若沒有你暗中相助,居月恐怕真得死了。」

花復應眼一睞,沒好氣地說道︰「_要是她死了,孤波一輩子就只能行尸走肉的活。你真是心狠手辣,逼居月親眼目睹這世間的丑惡,引她踏入貧窟子,讓那些惡民飲她的血,只為了換得不存在的神話。」

「若不這麼做,不老泉留在她身上,將會掀起一場天朝的風風雨雨。」

「你別說得那麼好听,你的心里只想天女再醒。」花復應掀開紗帳,媚眼藏著一抹暖昧難明的光采。「天女終生不食葷,你卻喂給她不老泉最後一血氣。這是殺生的罪孽。你說,這樣她就會醒了嗎?」

一旁茶幾上擱著寶器,里頭裝的是摻著人血和不老泉的泉水,那里面充滿了血淋淋的罪惡。

「只有寶器能蓄留不老泉的精氣,注進天女體內之後,才能沖破積壓在她身上的夢魘,未來要醒,指日可待。」

「衛泱我們走的這條路,是對是錯?」這一路走來,花復應開始感到迷惑。

從前,她只懂得勇往直前,和六神其他的人一樣,雙手染滿洗不淨的罪孽,將自己假裝成英雄。可是如今的太平盛世,又有誰需要英雄?

「復應,你也被肉眼見到的魔障給迷惑了嗎?你看見的盛世,當真是永遠的盛世嗎?」

「我只想活在當下,對于未來,我們誰也無法預料。」花復應轉身離開,赤足踩在玉石板上,讓她感到微微的刺涼。「不說了,我想去看看居月醒了沒?」

「復應,你說這天朝的氣數,是否已經走到盡頭了?」

「哼,這片六神替天朝打下的江山,能說盡就盡嗎?至少得延續個百年,才不辱六神的傳奇。」除了將自己強裝成英雄,花復應也想不到勇敢走下去的理由。

她要當英雄,當一輩子被人們歌功頌德的表率!雖然那是踏著血路走出來的蹣跚步履。即使她走得好苦,卻再也回不了頭。

「你听清楚了,這天朝……要變天了!」低沉的話語,響在整座地底玉宮,花復應充耳未聞,只是一逕地往外頭踏去,直到推開那扇發沉的黑色大門,卻見到不可置信的異象……

六月的天空,突然降下茫茫大雪,眼前所見皆是令人沭目驚心的白!

這天朝……要變天了!

「六月雪……不可能?!」花復應佇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天上所降下的異象,這樣的荒唐,只會在雜書異說中的奇聞里才有。

六月雪,降臨在富庶繁華的天朝之中,人人都對這奇事,詫異不已,只能茫然地仰天窺探,想探得天上神只的旨意好一解心中疑慮,卻無人知道——

這天朝的氣……絕盡了!尾聲

「唉唉唉,大夫你輕點嘛……啊啊啊……」淒厲的哀號聲,在小小的醫堂里響起,听來可比市集里的宰豬聲還難听。

「若覺得痛,干脆剁掉算了。」冷冷的話聲,自醫堂後邊傳來.殷孤波手里捧著曬干的藥材進來,將篩子上的藥仔細地分門別類放在藥櫃里。

這間小小醫堂,位在春風大街的街尾。半年前開張時,沒什麼人知曉,若不是貴風茶樓里幾個掌事兒的主子偶爾進出惹人注意之外,根本不會有人注意到這里開了間新藥鋪。

而在大家口耳相傳說秋平醫堂的女大夫功夫好時,這一傳十、十傳百,傳來傳去便造就門口外邊一條長長的人龍了。

「歇,殷爺!咱怕死嘛……啊啊啊……痛痛痛!——腳下一個大瘡,居大夫沒兩下就挖了出來,雖然麻藥已經發揮效用,可他光看就覺得疼呀!

「你那張嘴不是真的在喊痛,只是在窮嚷嚷!」殷孤波瞪了他一眼,撈起桌上自己嗑剩的核桃殼,運氣一彈打中那男人的肩骨,痛得他臉色翻白,喊不出聲來。「這才是真的痛。」

「孤波!」居月喊了聲,他無端打斷自己的診療,讓她有點發惱。「你別在這瞎鬧。」「咦?真奇,咱這條挑擔的左肩好像沒那麼酸了。」男人原本痛到在椅子上縮成一團,好半晌痛感退去後,肩頭里的酸疼就沒那麼刺骨,他覺得神奇極了。

殷孤波挑眉,挑釁地朝居月瞧去,雖然沒說什麼話,但神態看來就是驕傲。

「殷爺,原來你會治跌打、整筋骨吶,要不也幫老身瞧瞧,這身子最近不知道哪根筋拐到,老是痛得手舉不起……」

「不要。」不等排在後頭的老漢把話說完,殷孤波冷冷地回拒。

「歇,別這樣嘛,老身一定不會像娘兒們地喊痛,求殷爺您大發慈悲了。」

「沒听見。」殷孤波板著臉,繼續將篩子上的藥材一一放好。

居月邊替人看病,心底卻留意著殷孤波和鋪子里病人的互動。從前,他就像個悶葫蘆一樣,什麼也不願搭理,更別談和其他人閑嗑牙了。

如今她的醫堂開張,他自告奮勇說要做幫手,居月實在不敢領教他面無表情的陰狠尊容。開了條件要他一日笑三次,才肯讓他進鋪子幫忙。

想不到他還真配合,開門前對她笑,午休時將人攆走後再笑,關門休息時又笑一次,一日三回,不多不少。

「時候不早了,都晌午了。」殷孤波見外頭天光正烈,開始攆起人來。

「殷爺,今天茶樓里的人還沒送飯來,先幫我看看啦!」後頭幾個拉著褲頭,臉色蒼白的病人直嚷著,恐怕是吃壞身子鬧肚子痛。殷孤波沉下臉,瞠大眼就攆起人來,直到符華堂提著飯盒進來,醫堂里的病人才甘心地離開。

「我來拿燦兒要喝的藥,滕罡說沒了。」擱下飯盒,符華堂說明另一個來意。

殷孤波將居月早就包好的藥遞給符華堂,這藥材是居月特別替蔣燦兒開的一方帖子,喝了之後,躺在床上的蔣燦兒身子也很少犯疼。前幾天終于醒了過來,整座茶樓歡天喜地的,都說要辦喜事兒了。

「歇,居月,臨走前給我拿幾天份的夜薰香,你是不是新調了味兒?很香啊,感覺很好睡呢!」

「好。」居月回過身,轉到後邊去拿了些夜薰香給符華堂。

拿了夜薰香和蔣燦兒的藥,符華堂打過招呼後就離開了藥堂,殷孤波便牽著居月來到醫堂的後園用膳,一方的綠意盎然,是她當初一手打理出來的天地。

「你現在都不回去茶樓只待在醫堂里,這樣行嗎?」居月替他斟杯涼茶,這是符華堂從茶樓里替他們帶來的。

「復應要是沒有說話就是默許了。反正,我也只是個門房,並不是常常有人登門住店。」

兩人分食著餐盒里的菜,不時聊著茶樓和醫堂里的事,平凡得就像是一般天朝里的百姓。

回想過去,他們一路走來都是風風雨雨。殷孤波曾經以為自己走上的是一條不歸路,但她卻教會他如何平心靜氣的去看待那份不圓滿。

再怨,終究會走到盡頭;再恨,折磨的仍是自己。殷孤波用自己的一段歲月,去換得、去領悟到跟前的寧靜。

「想睡了嗎?"見她吃沒幾口便擱下筷子直打著呵欠。

「是呀!」居月伸手揩去因打哈欠留下的淚水,轉頭對他淺淺笑著。

殷孤波替她收了飯盒,按壓她的肩頸,替她除掉一早的疲累,而居月也習慣每回午睡都要枕在他的腿上暫做休息。

但就當她枕在他腿上快要沉沉睡去時,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聲響。

「居大夫,救命呀!棒壁王嬸的小猴孫爬牆摔進大溝里,摔得是頭破血流快沒命啦!」

尖拔的叫喚聲自醫堂前頭傳來,只見居月整個人彈了起來,像陣煙似的從殷孤波眼前溜開。

「居大夫!快救命吶!那只小猴孫快死啦!」殷孤波一手撐著面頰,瞪著她離去的方向,那雙墨黑的眼瞳見不到半點喜怒哀樂。

「不過就是摔破頭而已麻!」他嘴角抽了抽,喃喃低念了句.

這春風大街上,哪家頑劣的死小表不爬牆不摔破頭的?他殷孤波小時候還摔斷一條腿,跌挫一條胳臂,現在還不是生龍活虎的活著?

自從居月開了這間小小醫堂,這座後園子里,常常都听得到殷孤波這種不甘願的抱怨話語——而他自己,竟也習慣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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