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趕出去的方慕文走到外頭的院子里,一個人靜靜的站在那兒,眼楮卻沒有焦距。
他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一直以來都太想當然耳了。
不管是當年的棄筆從戎,還是後來幾年忙于軍務對家里的不聞不問,到今日歸家後直接就說要接人走的行為,似乎都只是他的擅自決定,到了最後,自己的兒子避著他,親娘過世也沒見上最後一面,連媳婦兒都把她自己當寡婦看。
唉,這些年來,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做人是如此的失敗。
他正垂首嘆氣,忽然柵欄外頭一道響亮憨實的聲音傳來,方慕文抬頭一看,見到來人也忍不住露出一笑。
王大牛是王嬸子家的大兒子,打小也是跟方慕文一起長大的,兩個人的交情極深,就算後來方慕文為了求學到外地去,久久沒見上一面也沒損了兩人的感情。
這麼多年沒見了,當年那個憨小子如今長得越發魁武不說,身邊還帶了兩個小子,一大一小親昵的繞著他跑,讓他看起來萬分的眼熱。
他如果當初沒去邊關,或許現在兒子對他也不會像是避老虎一樣吧!
王大牛憨憨的笑著,一手抓了一個小子,將他們往前推,「來,喊人!這是你們方叔。」
「方叔好!」兩個孩子跟他們爹一樣憨頭憨腦的,但是嗓門卻不小,還沒站穩身子就喊得響。
方慕文溫柔的看著兩個孩子,模了模他們的頭,「好好,方叔回來得急,身上沒帶什麼東西,就先欠著啊!方叔改日買東西給你們。」
王大牛笑著一人拍了一下,揮揮手說道︰「別破費了,這兩個小子平常跟著你家的泓小子可沒少吃好吃的,要不也不會一听說我要過來他們方嬸子家,就急吼吼的要跟著來。行了!你們兩個自己去找你們泓弟弟玩去。」
打發走了兩個孩子,方慕文剛剛強撐起來的一點好心情又跌了下去,看著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他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的煩惱。
王大牛這個人長得粗,神經也粗,講話自然也不會拐彎抹角,看見他臉上沒有多年回家後的喜色,忍不住就直接開口問道︰「這是怎麼了?好不容易回了家怎麼還這副苦樣子?」
方慕文也不曉得該怎麼講,光這兒子不親、媳婦當他死了這兩點,隨便一點說了都感覺丟人,但心底的確想找個人談談,只得含糊的提了一句,「這不是我太久沒來了,家里人感覺也不親熱了,我也知道這些年我不在家里他們是受了委屈,我也有心想補償,只是這態度不冷不熱的,我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王大牛一听這話,眉一皸,神色一正,壓低了聲音說道︰「若不是我們是打小一起長大的,這話我也不敢就這麼對你說,只是你不在的這些年,你娘子過得是真辛苦。」
方慕文才剛想開口問,王大牛就已經順口接著說︰「你走的那年,方嬸子過冬的時候就病了,一開始還不願請大夫,甚至瞞著人不讓送信,後來是七叔見狀況不好,硬是寫了封信讓你回來,只可惜最後你也沒能回來,後來邊關仗打得凶,每天都听說哪座城死了多少人,要請人送信也不知道該往哪里送,後來這幾年大家才認為你已經死了。
「看我這話扯遠了,那年方嬸子病重後,就是你娘子撐起一整個家,白日忙著照顧牲畜還得下田看地,晚上還得挑著燈繡東西,賺幾個家用錢,這樣操勞下來,就是個大男人都受不住,更不用說嬸子拖了些時日仍舊是走了。
「大寒天的,她一個人忙里忙外,又幾乎是整夜整夜的守在靈堂前,家里沒個男人,她那時候暈在地上半宿,如果不是我娘想著早點過去搭把手,或許等發現的時候都能夠辦第二場喪事了,也是那時候才發現你媳婦兒有孕的,都快四個月的胎,卻沒人看得出來,整個人瘦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
方慕文怔怔的听著,卻沒發現自己幾乎已經紅了眼眶。
大冷的天,她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之前還早上下田,晚上做針線,還得一個人忙著操辦喪事跟守靈,直到暈了過去才讓人給發現……
她說得對,不管他的理由再怎麼正當,他的確是對不起他們。
王大牛見他沒反應也不管,就想把他媳婦兒這些年做的好事都給說說,就順嘴不停的說下去。
「也別說村子里的人都幫你媳婦兒說話,你走了幾年也沒捎個信回來,要是有那守不住的,孩子扔了,自個兒改嫁去,你現在又能怎麼辦?但偏偏人家可沒有,一個人帶著孩子,撐過了月子,就帶著孩子一起下田去,一個女人家也沒人可托,早早晚晚的都背著孩子在做事。
「後來又學了豆腐方子,自個兒在家做水磨豆腐,等賺了一點錢,也不藏私,還把方子給了村子里的人,讓大家都能做上這門生意,自己則攢了點小錢,守著孩子一起過日子,唉,就連村子里最挑剔的老人也都說你這媳婦兒娶得好,要是換了個別的,只怕等你回來的時候,這人和孩子都不知道該變得怎樣了。」
方慕文如果一開始只有愧疚,現在更是滿滿的心疼和自責。
見他喪氣的模樣,王大牛模了模鼻子,想著自己該不會是把話說得太重了?但轉頭想想,他說的也都是實話,可沒有半點的加油添醋,心中也就放開了點。
王大牛拍了拍他的肩,「沒事兒!打以前我就知道你是做大事的人,雖說這些年你媳婦兒委屈了點,但你回來後就好好的待她,多听听她的話不就行了?」
方慕文點點頭,但是想到崔淡雲剛剛說的那一番寡婦宣言,又覺得自己可能在討好媳婦兒上的任務是任重而道遠。
他無奈的笑了笑,然後開口道︰「好了,這我都知道,等等就一起留下來吃飯吧!」
王大牛憨憨的揮了揮手,一邊招呼著里頭兩個小子邊說道︰「哪能呢!你剛回來,這吃飯的機會有得是,我是一听你回來了,就急著想過來看看,現在見你是真的沒事,我也該回去吃飯了。」
方慕文知道兩個人的交情已經不用客套來客套去,也就沒有多勸,而是直接說著︰「行!那下回再請你過來吃飯可別又拒了。」
王大牛大聲笑著,「這還用說,到時候我連老子娘都一起帶過來。」
兩個人又寒暄了幾句,才見到兩個孩子從里頭出來,王大牛看著他們仍對著人家廚房里流口水,忍不住一人又給了一下栗暴,沒好氣的直接帶走。
「行啦!可別丟人了,又不是沒讓你們吃飽……」王大牛渾厚的嗓音斷斷續續傳來,方慕文就站在那里看著,心中羨慕之余也下了決心——
他虧欠了他們娘兒倆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但是不管如何,從今天起,他就是死纏爛打也得讓她心甘情願的當起他的妻。
毖婦什麼的,等他真的上了西天再說吧!
崔淡雲如同往常一樣早起,一邊盤算著先去挑滿水,接著再去做早餐,最後還要去田地里看看,雖然現在她已經不再親自下田了,但是租給人種的田地還是要自己去看看才能知道有沒有出問題。
一邊想著一邊換好了衣裳,才剛走出屋門,就看到方慕文換下了昨兒個穿的衣裳,改成一身看起來低調不少的布衣,掛著一個燦爛的笑容站在水甕旁。
「媳婦兒,我已經把水給挑好了,接下來還有什麼事要做的,盡避吩咐我。」
崔淡雲淡淡的看著那個笑得燦爛的男人,心中默默腦補出了一個有點傻的哈士奇形象,然後轉頭就走,連半句話都不想跟他說。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突然轉變了態度,從昨天那種隱藏不住的大男人主義,變成今天這種有點像忠犬男的形象,但是她也不是那麼好說話的人,想要用這點討好就讓她放棄現在的一切,他還是早點包袱收一收,有多遠走多遠吧!
方慕文的確是打著多做事來討好崔淡雲的主意,尤其經過昨晚他甚至沒能進得了房,而是被迫抱著一個新的被褥黯淡的到另外一間房去睡覺後。
他一開始還以為她只是耍耍小性子,可她至今所有的舉動還有言語,都徹底的表明了她是真的把他當「死人」這件事。
而讓他更受打擊的是,她昨兒個向兒子介紹他的時候,他兒子還「懵懂」的問︰「爹不是在上頭吃香火嗎?怎麼又和我們一起搶餃子了?」
她倒是一點面子也不給他留,直接就嗤笑出聲,他則是嘴角抽個不停,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孩子還小,他又沒盡餅一天當爹的責任,就是要擺臉色也沒那個底氣啊!
于是早早的就挑了一缸又一缸的水,原本以為就算沒個笑臉,至少也能換個好臉色,誰知道人家只是看了一眼,轉頭就走了,讓方慕文整個人有點失落,勾起的嘴角瞬間就往下掉。
他默默的跟在她後頭走著,又站在灶房外,看著她俐落的燒火切菜,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不知道是因為什麼而笑,但是那一低頭的美麗,還是讓他看得目不轉楮。
成親後的那半個月,他或許也不曾這麼仔細的看過她的容顏。
他專注的看,崔淡雲雖然很不想理他,但是讓一個男人視線這麼熱烈的瞧著,是個正常人都會覺得不自在。
她輕嘆了口氣,沒好氣的回頭看著他,「光瞧著我做什麼?要是沒事做了,就幫我去把後院的柴火拿一捆來吧!」
方慕文沒想到她居然會主動和他說話,眼底忽然迸出歡喜的神采,然後連連點頭,「行!就一捆柴火嗎?要不要我去山上多砍點回來?」
崔淡雲無語的看著他從剛剛的失魂落魄,忽然變成好像在搖尾巴的哈士奇,偏偏他又長了一個乍看下頗有威嚴,但一笑就完全破功的臉,讓她一瞬間差點就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用!一捆柴火就行!等等若是沒事,去屋子里把你兒子給叫起床,他昨兒個說今天要跟著去城里的,現在不起來,等等吃飯就太趕了。」她一邊忙著處理早餐,一邊吩咐著,把自己的目光調回來,再看下去她可不能保證自己還能夠繃著現在這副淡然的神情。
天啊!昨兒個她才想著要跟這個男人保持距離,最好他因為不耐煩而打算跟她好聚好散,結果沒想到才一個晚上,這個大男人竟然變成了有點傻的忠犬男,這讓她的小心髒真的有點承受不住。
或許是古代待久了,以前那些漫畫動畫離得太遠,讓她現在看到一些直接戳到她萌點的地方,就很沒抵抗力啊!
她分心想著,也沒注意到自己身後的男人在猶豫了一會兒後,直接走到她身邊,在她猝不及防下,輕輕靠近她的耳朵,溫熱的鼻息低低噴過耳梢,低喃道︰「媳婦兒,我現在不敢奢求你能一下子就原諒我,但是……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好好彌補你們母子的,好嗎?」
崔淡雲沉默了半晌,在方慕文以為可能不會有回應的時候,才輕飄飄的擠出一句話。「行了,知道了。還不去搬柴火!」那語氣在平淡中似乎又有點惱怒。
方慕文還沒細膩到能夠注意到她剛剛語氣里的一點不同,徑自沉浸在她剛剛給出的一點正面回應上,滿臉堆笑的出去了。
听到他開了後院的聲音,崔淡雲放下刀子,猛地滑坐到地上,一只手搗著剛剛他靠近的耳朵,嘴里不斷喃喃的罵道︰「可惡的壞蛋!居然來這一招。」
罷剛他靠近時撲耳而來的氣息,讓她瞬間差點腿軟,也讓在她穿越了這麼多年後,才明白自己的耳朵居然是特級敏感點,剛剛如果不是手撐著灶台,只怕就要當場出丑了。
壞蛋!還以為是傻萌的哈士奇呢,結果里頭卻是個包黑心的!崔淡雲在心中低罵著,然後不斷的捏著耳垂,想讓紅通通的耳朵趕緊恢復正常。
結果她人還沒站起來,就看到剛剛以為已經離開的男人又出現在灶房外,看著她虛軟的坐在地上,先是一楞,然後又是一臉克制不住的壞笑。
「啊!媳婦兒,我忘了你的耳朵踫不得了……」說是道歉,但是那語氣怎麼听就是帶著一種洋洋得意。
崔淡雲惱羞成怒的看著他壞笑的臉龐,隨手從地上拿了一個東西就朝他砸了過去。
「滾!」
方慕文接下了那顆無辜成為凶器的地瓜,乖巧的馬上離開,只是那止不住的笑容卻是怎麼都壓不下來。
炳!今天的天氣就是比昨兒個好啊!連天都特別藍,這太陽也特別……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