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與告白 第2章(1)

除夕那晚她歸家與祖母、母親吃飯,母親弄了火鍋,熬煮的高湯底多準備了些,部分讓她帶回這里。

把從冷凍室取出的高湯放進湯鍋里,加熱後放了些食材,正要調醬汁時門鈴響了。沈觀抽紙巾擦手,一邊往門口走,湊近貓眼一看,轉開門鎖。「警衛沒刁難你吧?」

顏雋兩手各提著物品立在門外,一手輕便背包,一手塑料袋。「沒有,還認得我。」

她讓道給他進屋,見他月兌了皮鞋,鞋卻留在門外,道︰「把鞋子收進鞋櫃吧,放外面要被偷了也麻煩。」

他把袋子擱鞋櫃上,轉身拎皮鞋。「你掉過鞋?」

「沒有,別戶的掉過,專偷女生的鞋,但男鞋如果質量不差,偷鞋賊也會偷。抓是抓到了,但是難保不會出現第二個。」這社會的治安是每況愈下。

空氣中有食物香味,顏雋套上自己帶來的月兌鞋。「在煮東西?」

「煮晚餐,隨便弄了火鍋。」她關門。

「我買了便當。」

她看見櫃上那個塑料袋里確實是兩個便當盒。「買了我的?」

他提起背包,道︰「用餐時間到了,順便買了你的。」

她拉開櫃上塑料袋袋耳,便當盒上有店名和地址,是燒臘便當店。「那就吃便當配火鍋。」

「沈小姐先用,我進去整理一下行李。」

自己的家,沈觀沒跟他客氣,轉身繞進廚房調醬汁。她把電磁爐擺上,湯鍋放爐上,開火準備進食。備了兩套餐具,打開便當盒,菜色一樣,均是蜜汁雞腿與四樣配菜;正要開動,高大身影靠了過來。

她放筷看他。「好了?」他換了灰色V領修身長T,深藍色休閑工作褲,身材看來較著西服時更精壯些。

「幾件衣服而已,沒多少東西。」

「坐,一起吃。」她躍下椅子,從冰箱取出辣椒罐,推到他面前。「不知你吃不吃辣,沒給你加,你有需要就自己來。」

「謝謝。」他扭瓶蓋,舀了一小匙放入面前她調好的那小碟醬汁。

她看他一眼,沒再開口,舉筷進食。她多數時候一人用餐,早養成食不語的習慣,她發現對座的他似乎也是因為工作性質關系,用餐速度稍快之外,不說話也未發出聲響。兩人就這樣埋首進食,吃完便當。

顏雋略意外她的食量,要比他見過的女子來得大,一個便當吃光光,還苜了一碗火鍋料、涮了兩片肉、喝了一碗湯。

飯後她收拾碗筷,他接手洗碗工作,她沒拒絕,擰了抹布擦拭桌面。「那個便當多少錢?」

「八十。」他挽著袖,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餐具。「火鍋呢?」

沈觀擦桌的手一頓,回身看他彎身洗碗的側影。「這樣怎麼算?高湯我媽給的,火鍋料、肉片和蔬菜要用幾口的價格來算?」

他關水龍頭,側過身,對上她的凝視,等她下決定。

她忽然聳肩,笑一下。「這次就這樣吧,我吃你的便當你吃我的火鍋,誰也沒佔到便宜。」

洗過澡,沈觀把自己關在房里,一度猶豫要不要鎖門。對房那男人現在是她的保鑣,會待在她身邊一段時日,幾乎二十四小時不離她身側,鎖門有何意義?萬一真有任何情況,把他鎖在門外他也近不了身保護她。假設他心存不軌,憑他那身經驗與身手要破她房門難道還困難?她最終沒將鎖上那突出的小圓塊按下。

信箱里躺著數十封信件,有廣告的、有拜年的、有學生在這段寒假期間所做的報告、有實驗室的聚餐邀請函……她逐一瀏覽,將這些事在行事歷上排人待辦事項。

門上兩聲輕響,伴隨沉穩的聲線︰「沈小姐。」

她頭未抬,應聲︰「沒鎖門。」

「我進來了。」顏雋在外頭響應了句,推門而入。

他的雇主正伏案工作,面前計算機屏幕爍著光,書桌角落有個台座,座上固定著半身式的人體模型,模型露出頭蓋骨與腦部,身體亦是開膛剖肚,露出里頭髒器和曲曲繞繞的腸道;那模型低垂一眼半合,一眼圓睜的雙目,像在監督她。

她專注得連頭也沒回,他出聲喚︰「沈小姐,打擾你五分鐘。」

沈觀擱筆,轉過身。他沐浴餅,換了休閑衣褲,頂著半濕黑發,此刻面目沉靜地睇著她。「什麼事你請說。」

「檢查一下你房間,還希望你將你的行事歷和行程表給我一份。」

她想了想,道︰「這兩天沒什麼活動,應該都在家備課,頂多出門買三餐或買點日常生活用得到的,下周一開學後會比較忙。你要的東西我等等工作告一段落會整理出來,明天給你。」

他頷首,徐聲說︰「我需要看一下你的房間。」

她手一擺。「請便。」回身低頭工作。

顏雋打量她房間。書桌旁的開放式書櫃上塞得滿滿,毫不浪費書櫃空間;書桌後是床鋪,上頭僅有枕被未有其它,倒是床頭櫃上歪歪斜斜躺著幾本書;

床的另一側是梳妝台,一個矮長櫃緊貼梳妝台,櫃上方開著窗,米黃色的窗紗偶爾被風拂動,衣櫃則靠在床鋪斜對角。

他邁步向前,微傾身,掀翻窗紗。他半靠窗框向外望,遠處萬家燈火,夜里的視野還算不錯,窗開在這想必是為了前頭這片燈景。位高九層,上去還有六個樓層,牆面干干淨淨,不大有機會能讓外人攀牆進人她房間。

他掩密窗戶,勾了鎖,放下窗紗,步至她身後三步的距離,啟口︰「沈小姐,睡覺前記得窗上鎖,以後每晚我都必須進來一次。」「好。」她盯著屏幕,沒看他。

「開學後,我得跟你進學校,甚至在你上課時我也必須待在教室,沈小姐恐怕得先跟學校報備。」

沈觀頓住,轉著手中原子筆。他職責所在必須如此,即便她不願他也不可能讓她單獨出門。她沉吟半晌,回首看他。「好,我會拜托我的教授,讓你成為我們實驗室組員,學校應該不會懷疑,學生部分我大概會對他們說你對我的課程有興趣,所以過來見習。」想了想,又道︰「這兩天我不會出門,你如果有事就請便,不用跟著我。」

「我的事就是保護你。」他平聲說。

她眉微挑,心思繞了圈,問他︰「你知道我在學校工作是你老板說的?」

「是。」

「知道我教什麼?」

顏雋目光落在她身後那半身的人體模型。「醫學相關?」

「我教大體解剖。」她定定看他,像在等待他的反應。

他確實詫異,面上卻沉靜,未起波瀾。

「你要跟我進學校,在我課堂上免不了會看見什麼,希望你有心理準備。」兩人沉默相對,靜了一瞬後,他徐聲說︰「沈小姐早點休息,晚安。」「晚安。」她輕頷首。

忙至躺上床鋪後,沈觀才想起對面房里那個男人步出她房間時的背影,心里忽生一種說不出的微妙感覺;她沒想到她與那個陌生男人相處的第一天,會是如此融洽協調與自然,彼此間的默契就像早已相處多時。

想來他之前任務中應有住宿雇主家的經驗,才能在與她應對中自然又得體——她或許不必太擔心接下來有個保鑣跟前跟後的生活。

演藝廳內,學生在台前做大體老師行誼簡介後,有半小時休息時間,師生與家屬們陸續步出演藝廳,移往隔壁大樓,準備半小時後的大體啟用典禮。

「老師,這誰啊?」幾名著白襯衣與黑長褲的女學生們追上沈觀,好奇站在她左後兩步、著襯衣西褲手提公文包的男人。

沈觀停步。「我堂哥。他從母姓,姓顏。他剛加入劉教授的實驗室,對我們這門課有興趣,最近都會過來見習。」

「原來是這樣。」女學生眼珠子在顏雋身上轉了轉,問沈觀︰「那我們要叫他什麼?顏老師、顏助教,還是叫堂哥?」

「顏先生就可以了。」

女學生又開口︰「開學這兩天看他都跟著你,形影不離的,好像是你的保鑣。」手指其他同學,「她們還說是你男朋友。」說完轉首看那些同學,得意地說︰「你們輸啦,我就說不是老師的男朋友嘛,都欠我一餐啊。」

沈觀看了眼被她們討論的男主角,他目光沉靜地看著周遭。

看向女學生時,她聲音微揚,問︰「拿我當賭注?」

女學生笑嘻嘻。「要不然她們請我吃飯時,老師也跟我一起去,就當作感謝你讓我贏了賭局的酬勞。」

同學擠了下女學生。「借花獻佛呀!真會打如意算盤。」

沈觀抿著微笑問︰「等等都不用參加啟用典禮了?」「要呀,那我們先過去啦!」一個扯著一個,嘻嘻哈哈地跑了。

她單手滑進白袍口袋,微側身看他。「你要不要去趟廁所?」

「不必。」他面容冷峻,實在不像是來見習的。

「學生都說你像保鑣了,你應該自然點。」今天是後醫糸大體解剖教學啟用典禮,昨夜她提醒他今日著白襯衣與黑長褲,一早見他從房里出來,一身筆挺西服,連領帶也系得端正,她忍不住提醒他可不必系領帶與搭外套,他褪下了,但出門至今手仍拎著那個公文包,面上又不帶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來見。

顏雋微微垂目看她,只見她又掀動那張上了淺色唇膏的唇道︰「你一直摶著公文包,與大家又零互動,是真的不像來見習的。」

他靜了一瞬,看看周遭後上前兩步,將聲音放得很輕,幾乎是兩人才听得見的音量︰「這不是一般公文包,是防彈公文包。」

她瞬間明白,默思數秒,邊走邊說︰「在除了師生之外的、還有其他人的場合,我可以配合你,但在教室上課時,我想還是不需要拎著公文包,畢竟上課時間教室內只有學生。我還是相信台灣治安,應該沒人敢這麼明目張膽帶著槍闖進教室,就算真闖進了……你能保護多少人?讓我接受你保護,我卻眼睜睜看著學生被傷害?」

他不說話,因確實是如此。真要有人帶槍闖入校園,他除了替她擋子彈,還能做什麼?她先前遇上的那些狀況並不嚴重,無法肯定所有的事情皆因她得罪什麼人;但棘手的就在這,不知對方來歷背景,無從防備。

「也許你會覺得我難搞,請多體諒,我不想讓學校知道你身分是不想驚動和麻煩任何人。」她穿著高跟鞋,在樓梯間敲出脆響。

「我明白。趁這機會提醒沈小姐一件事,你愈低調,那暗處蟄伏伺機而動的人就不會有警覺心,我們要找出對方身分就容易得多,所以不必讓誰知道我身分才是最恰當的處理方式。」過去經驗中,他的雇主曾經有過來台辦活動的國外藝人,也有過企業股東,他們不避諱讓人知道身邊跟著保鑣,那是為了嚇阻有心人士刻意近身;但她情況不同,隱在暗處的究竟是什麼人、又有多少人,目前均不得而知,她必須低調。

「我知道。目前只有實驗室的教授知道,他跟我保證其他成員不會知道你身分。正因為這樣,你才更必須表現出你對實驗室正在做的研究或我課堂上的課程感到高度興趣。」

作戲作全套,他理解,但她的安全至上,扔了手中這個防彈公文包,他不以為是件好事,偏偏她的要求也合理。沉默數十秒,他應了聲︰「我看場合調整。」

沈觀沒意見,領著他步入大體解剖實驗室。里頭數排呈亮光澤的解剖台排列整齊,每個解剖台周圍有足夠空間容納數人;陸續有學生著白色實驗衣、戴白手套進來,他們已分過組別,在解剖台兩側站定。

啟用時間一到,家屬魚貫進入,在親人的解剖台前,與學生一同默禱。顏雋服役時受過各種軍事與體能訓練,爬過天堂路,也曾被丟在山林中測試野外求生技能,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退役後的保鑣工作讓他見識了另一種奢華人生,跟在那些名人身邊,好車、豪宅、名牌司空見慣。

他以為自己已看透人生,有一顆剛硬的心,不起波瀾,不受影響,但當學生打開解剖台,揭開大體老師身上的往生被,讓家屬得以瞻仰遺容時,那此起彼落的細細啜泣聲與思念親人的低語聲讓他喉頭一哽,輕輕別開目光。

所謂的硬漢,終究也是人,還是有感覺,還是有能觸動內心的畫面。

「啊伊哪A變按內?」在感謝與懷念的氛圍中,忽現突兀的詫聲,那蒼老的聲音中,除了驚詫,也有心疼。

沈觀循聲走去,看了眼學生手捧的大體老師照片。照片中的女孩正值青春年華,是前幾屆醫學糸的學生,而當時的沈觀還只是研究所學生。女孩罹患血癌,走時才27歲,生前自知來日不多,簽了大體捐贈同意書。

「阿爸,伊泡過藥水啦!」說話的是女孩的父親。「浸尸體A藥水啦,啊哪謀伊A臭、身軀A生蟲、A爛去啦!」

「老師歹勢。」女孩的母親靠過來,顏雋下意識貼近沈觀,空著的那手橫在沈觀與女孩母親間,女孩母親一愣。

沈觀也意外他的舉動,回神時按住他手背,輕輕往下壓,再推至她身後;她手負于身後,另一手做了手勢,示意他後退。他看懂她手勢,收回被她輕輕按住的手。

女孩母親疑惑地看著顏雋,沈觀啟口問︰「張媽媽,阿公是不是不知道我們會幫綺甄老師做防腐處理?」

「對啊,我們忘了講,所以他看到綺甄現在的樣子,可能有些不能接受;不要說他,雖然我跟她爸都知道你們會打防腐劑,但是看到她現在的樣子,還是有點意外。」

沈觀點點頭。「因為福爾馬林的關系,顏色會比較深。要不要我跟阿公解釋一下?」

女孩母親眼眶有淚,擺手說︰「不用啦,老師你忙,我來跟他說,我公公不大會說國語,我跟他講就好……」

這方較大的動靜引起效應,教室另一隅有母親難抑思念,忽抱住一旁男同學嚎啕大哭。「你們下刀時拜托不要太大力,他很……很怕痛……小、小時候一看到護理師就哭,連打針他也哭……」哭得傷心欲絕,還不忘交代負責的學生。

顏雋未曾遇過這樣的場面,垂了眼,不看他們的悲傷。

生離死別不過四個字。死別是解月兌,生離是讓悲傷跟著到老,甚至到死。回首過往,沒有哪個人會永遠留在你身邊,也許我們怕的不是自己面臨死亡,而是目睹、經歷親友的死亡。

人生就是這樣。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