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狹路 第3章(1)

批完最後一本周記,李芳菲伸直腰,呵口氣,手探向台燈開關,在覷見一疊周記本旁,那本被另外置放的本子時,她模向開關的手轉向,拾起那本封面姓名填著李智勛的周記——翻開,空白一片,猶如新簿子。

去夜色探了兩次,都沒能見到他,問他在哪上班,無論問幾次,答案都只有那一個——做LED燈泡組裝。課堂上睡覺她不計較,但遲到與請假時數她不能不替他擔心。社會很現實,高中學歷都拿不到,日後要謀職困難度相對高。

她試圖聯系他家人,不知是時間不對,或是故意不接,電話撥了四、五次均未有人接听,她開始思考直接上門拜訪的可能性——以家庭訪問為名。

她熄燈就寢,打算明日再安排時間,手機忽發出訊息提示聲與震動聲,她手探到床邊桌,取來手機一看,數秒後疑惑地坐了起來;她扭開燈,看著上頭顯示圖片。一對男女,前三張僅有背影,背景是一家摩鐵門口;第四張有模糊側影,第五張露出男子五官面孔,清晰無比,他摟著一名女子,在摩鐵門口親吻調情。

還困惑誰發這種訊息給她,那串陌生號碼又傳來新訊。

——不是好奇你學生的工作嗎?他做鴨。

誰知道她在查李智勛?又是誰發這種訊息?

直至她一覺醒來,依著手中學生聯絡資料找到李智勛家門口,她還是沒能推測出對方身分。

時間還早,三月的早晨有些寒意,不知是要下雨了,還是空氣品質差,鉛灰色的天空尋不著一絲清朗。她收回視線,兩手插在鋪棉外套口袋,低著眼在屋前來回走動;周六不上班不上課,她應該能見到這家人。

對面大門忽然開啟,歐巴桑提著洗衣籃,在門口換鞋後走了出來。李芳菲多看一眼,與對方抬起的視線觸上,對方笑眯眯點頭。

「早!」

「早!」李芳菲笑應一聲。

加蓋的鐵皮屋檐下拉了串曬衣鏈,毆巴桑晾曬了兩件衣物,目光探了過來,好奇問︰「小姐,你要找他們哦?」

李芳菲正苦惱著要不要一大早按電鈴擾醒這一家人時,歐巴桑的問話讓她有了想法。「對,我想找這一家人。阿姨你認識他們嗎?」清晨的小巷內並無來車,她直接走至對面人家。

「認識啊,這里厝邊隔壁我攏熟識啦!」歐巴桑甩甩被洗衣機攪洗得發皺的長褲,吊掛起來。

「我是他們一個孩子的老師,想來做個家庭訪問。」

歐巴桑點點頭,紋著眼線的小眼眯了眯。「你要做家庭訪問喔,是細漢的那個的老師嗎?你可能要等秀枝起床喔。」

細漢?李芳菲納悶。歐巴桑見她這表情,遂接著說︰「秀枝上晚班,做那種生鮮蔬果的分裝,早上六點才下班,下班回來就跑去困啦。細漢的那個過年前跑去打工,晚上都不在家,幾次透早時間才見他回來。」

稍整理過歐巴桑的話,李芳菲推測「細漢」指的應該是李智勛,她記得李智勛有個哥哥。「細漢的是不是叫智勛?」

「我听秀枝都阿勛阿勛的叫,我們這里厝邊頭尾也都跟著叫阿勛。」

那就是李智勛了。李芳菲一笑,自我介紹︰「阿姨,我是阿勛的班導師,阿姨跟阿勛很熟吧?」

「熟啦,這里的厝邊你隨便問,我都嘛熟。」

「真的啊,阿姨好厲害,平時一定和鄰居相處不錯,我听你講話就知道你人緣很好。」李芳菲笑得很甜。

「謀啦謀啦!」毆巴桑被捧得快飛上天,咧嘴笑時能見銀牙閃閃。「阿姨覺得阿勛是個什麼樣的孩子?」

「阿勛喔。我給你講,他很乖咧,又很有禮貌,看到我都阿姨阿姨的叫。他人又孝順,看她媽媽為了多賺點錢跑去上大夜班,他下課後也去打工,有時候想多賺點錢,他就加班,阿怕秀枝知道會擔心,下班回來遇到我,還拜托我不要跟秀枝說他加班。」

所以李智勛的家人應不知道他打工的環境與方式。若等等遇上他家人,她是否該幫他保住這秘密?可她就是為了缺課問題才找上門來,若不讓他家人知道他缺課可能面臨勒休問題,她又何必走這一趟?

歐巴桑忽然嘆口氣。「老師我跟你講,秀枝歹命啦,嫁了個愛賭又愛喝酒的老公,輸錢打人,喝醉也打人,後來自己喝醉摔進水溝死了。本來想說死了也好,省得拖累秀枝和孩子,哪里想到大漢的那個什麼不學,跟他爸一樣愛喝酒。有好幾次酒駕被抓,罰錢了事,所以都罰不怕,反正沒錢就找秀枝拿,結果前年底酒駕撞死一對情侶,今年初被抓進去關,說要關到明年五月,阿法院這次還判他們要賠人家一千多萬。秀枝哪里生得出那麼多錢,為了多賺點才會跑去上大夜班,連細漢也因為想多賺錢,結果高中一直讀不完。」

李芳菲靜了數秒,才問︰「那現在他們家里只剩阿勛跟他媽媽?」

「嘿啊。親戚朋友看他們這樣,誰還敢往來,都嘛怕被借錢,所以那個家只有他們母子。」毆巴桑拾起四角褲,甩了甩,用衣架晾起來。「好家在我們這些厝邊頭尾人都不錯,平時……啊,秀枝出來了。」

李芳菲隨歐巴桑視線,看見微胖婦人從對面大門走出。

「秀枝,阿你沒去困哦?」歐巴桑手里拎起另一件憤怒鳥四角褲。

「等阿勛啦。今天不知道是怎樣,到現在還沒下班,打他手機也沒人接。」楊秀枝應聲時,李芳菲已走至她面前。

「你好,是阿勛的媽媽?我是阿勛的班導師。」

楊秀枝瞠大眼。「李老師哦?」表情從驚訝轉為擔心,「老師這麼早是來找阿勛嗎?他是不是做了什麼事?他是不是在學校惹事?還是他——」

「不是不是,別擔心,他沒惹事,我就是來做個拜訪。」李芳菲笑一下,說︰「是我比較不好意思,沒事先聯絡就跑來,方便跟您聊幾句嗎?」

「當然可以,老師請進。」楊秀枝拉開外玄關的防盜紗窗大門,迎她人內後只將外門鎖扣上,內門敞著保持通風。

屋里擺設簡單,基本家具與電器,看得出來生活忙碌,椅上堆了一些衣物,桌面上還有一袋食物。她眼楮向上一抬,老式電視機上放了個相框,她走近,盯著照片里的人物——是一家四口出游的照片,兩個孩子看上去大概小學年紀,較矮小的那個瞧得出是李智勛。對這樣的家庭而言,也許這樣和諧親密的照片特別稀有可貴……

楊秀枝端了茶水從里頭走出。「老師請坐。我們家沒什麼東西好招待老師,我沖了熱茶。」

「我喜歡喝茶,謝謝。」李芳菲接過時,楊秀枝口中念著沒整理家務,屋里亂得很,一邊迅速將衣物抱起轉進里頭,再次轉出來時,在李芳菲身側坐下。

「老師今天過來,一定是有事要說吧?他都高中生了,還讓老師來做家庭訪問,我想情況大概很嚴重。」楊秀枝心里有數。

「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阿勛滿乖的,不是會惹事的學生,就是……該做的作業他常常不交,這可能會讓他學習成繢扣點分數。」

楊秀枝搓搓雙手,一臉歉然。「老師,不是我要幫自己的孩子說話,如果可以的話,阿勛也想好好讀書。他下課後去打工,回到家三更半夜了,一大早又要起床上學,實在沒什麼時間可以做功課。我知道是他不對,但他也是想幫我賺錢,減輕我的負擔,所以能不能請老師放寬標準,少扣一點分數?他都二十一了,換過學校,要是這個學校再沒法畢業,以後也沒學校敢收他。」

「阿勛在什麼地方打工?」

「他在做LED燈泡組裝,上五點到十二點的班,周五周六他通常會加班,這樣一個月下來,可以領到四萬四左右的薪水。他真的很乖,周六日明明可以睡晚一點,就為了多賺加班費,甘願放棄睡眠時間。」談起兒子,她一臉驕傲。「他說他在做燈泡組裝?」

「對啊。我做大夜,早上六點才下班,有時回到家,他已經去學校了;我實在擔心他的身體健康情況,讓他不要這麼累,就先把書讀完,他就是不肯。」所以李智勛即使遲到甚至未到校,他母親也不會知道。她能原諒他的遲到,可以不計較他曠課,但校規就是校規,縱使他有再多無奈與身不由已,他仍得遵守規定……李芳菲抿著茶水,思考著該怎麼讓他母親知道他的情況。

「老師你看,都七點四十分了他還沒回來。他昨天跟我說好他今天會早點回來陪我吃早餐,我想他一定又是為了多賺錢,所以留著加班了。」

李芳菲看向楊秀枝手指的那一袋早餐,醞釀多時的話哽在喉間。學校不是她開的,她無法改變校規,但也不願意見這樣的孩子被勒休……稍思考,她含蓄地探問︰「李媽媽,您知道智勛缺課嗎?」「缺課?他是沒去上課嗎?」

「他滿常遲到,也常請假,我今天過來就是想了解一下他缺課的原因。現在听起來,應該是因為工作加班的關系。」

「他還請假啊……」楊秀枝皺眉,「這孩子真的是……他之前那個學校就是因為他缺課太多才要他休學,這次他有答應我會好好讀書,不會再遲到和請假了,怎麼又缺課!」

「他要是再缺課,可能會被勒令休學,所以我今天才會過來一趟。」

「不能再休學了,這樣下去他讀到三十歲都還在讀高一。等等他回來,我好好了解一下情況,看他到底……」門口有引擎聲,楊秀枝側首看向大門方向,低喃道︰「是有人把車停在門口嗎?」她起身往門口走去。

「我們這邊常有一些來找朋友的年輕人,車喜歡亂停,門口常給我堵住,我——」她愣在紗窗門後,望著外頭那彎身在一部轎車後座的背影。

「東俊扮,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李智勛看向車後座內的老板,他兩手搭在降下車窗的窗框上,似是擔心車子隨時駛離而不得不緊抓窗框。

「我一開始就說得很清楚,我的店不做易,你私下偷偷模模做,我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人家找上我,說服務差勁要求退費。你與人交易這事要是在店里傳開,我還能繼續留你嗎?」徐東俊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才睡下,Jeff—通電話打來說小智收了客人的錢,卻沒辦法完成交易,客人要他們退台費,對方在訊息里還附上摩鐵地址與房間號、幾張小智與一個女人進入摩鐵及小智一人酣睡的照片。Jeff開車接他一道趕至摩鐵堵人,果真見小智一臉惺忪從房間走出。

小智上車,說客人自稱是隔條街一家酒店的小姐,是店里常客,昨夜第一次點他台,客人在包廂不斷誘惑他,開口陪她一夜給兩萬。他起初不願,客人保證不透露此事給第三者知情,他見她外貌亮麗、年輕又熱情,玲瓏有致的身材不斷往他身上緊貼磨蹭;她舉手投足間性感火辣,拿她在酒店上班的招式施展在他身上,溫柔又體貼。

他曾遇過一個四十好幾的客人,抽煙時讓他伸掌接煙灰,還在他掌心上按熄煙頭。為了家計他沒有尊嚴,昨晚卻讓他有種自己被服務、被尊重的感受。他蠢蠢欲動,最終點頭答應,與她上摩鐵。

她說喝酒助興,他們在房里拚酒玩游戲,輸一次月兌一件衣,他記得她全身上下只剩下內衣褲,後來他喝得昏昏沉沉,睜眼時外頭天已亮,房里只有他一人,不見那位小姐,他還沒弄清狀況,一出房門就看見東俊扮和Jeff立在門外。

「我知道不能做,可是她一開口就是兩萬,又年輕漂亮,我——」

「精蟲充腦。」徐東俊淡淡吐出一句。

李智勛尷尬不已,面上一陣青一陣白。「東俊扮,她答應我不把這事說出去,你和Jeff不說,店里不會有人知道,我保證我不再犯,我真的需要這份收入。」

徐東俊笑了聲。「你以為我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Jeff不是有說,是那客人打電話要求退台費?」

「你被人玩了都不知道。」徐東俊指尖滑過手機螢幕,道︰「她是小姐,她有讓人退過台費的嗎?」又打電話又發訊息給Jeff要求退費,去到摩鐵卻只有小智一個人。方才車上問小智,他說他喝醉了不記得自己有反應,更不記得自己與那客人發生過關系,這樣還不夠清楚?

「你是說,那小姐故意找麻煩?」為什麼?他與她未曾結過仇恨。

徐東俊總算側過面龐,把手機螢幕對著李智勛。「對方傳這幾張照片給Jeff。哪個嫖客月兌褲子之前,會先預知對方不行所以先拍照存證的?還有這張,拍你睡覺能代表什麼?」要拍也是拍兩人床上親密照片證明交易確實存在,拍一個人睡覺只說明這是場戲,劇情不合理的戲。

「你難道沒想——」

「李智勛!」尖銳的叫聲讓對話中的兩人往聲源望去。

「……媽。」李智勛瞪大眼,張了張嘴,數秒後才勉強發出聲音。「你眼里還有我這個媽嗎!」楊秀枝走來,氣急敗壞地指著李智勛鼻子吼。

「媽,你……你怎麼還沒睡?」他惴惴不安。

「睡?!」楊秀枝壓抑不下怒火,「我睡了正好合你意是不是?!」

這刻,母子都忘了他們昨天約好今早一道早餐。

在屋里听見吼聲的李芳菲走出屋外,她慢慢靠近他們,車內人被李智勛身影遮去,她第一時間沒瞧見對方。「李智勛,怎麼惹媽媽生氣了?」

李智勛聞聲回首,訝異的表情。「老師,你怎麼在這?」

李芳菲尚不及應聲,楊秀枝羞憤地說︰「虧你老師這麼關心你,一大早就來拜訪。你什麼工作不好做,跑去做那種工作!我今天要打死你!打死你這個……」她轉首尋找工具,猛然想起門後的拖把桿,拉開門抽出桿子。

李智勛跟了上去,李芳菲才瞧見車里的男人。他眉目略沉,極為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便將視線調至那對母子背影。她意外他的出現,但沒心思多想,轉身去勸慰那氣憤的母親。

「跟我說做燈泡組裝,說你要加班,原來都是騙我!你——」楊秀枝氣得說不出話,桿子一揮,朝李智勛肩上打去,第一-棒又將落下,李芳菲拉住她手臂。

「李媽媽,有話好好說,智勛這麼大了,給他點面子,有什麼事進屋再商量好嗎?」

「李老師,你就不知道,我剛剛听那個車上的男人說阿勛跟人家做易,他什麼不好學,跑去賺女人的錢!」楊秀枝手指那部車,說到激動處把另一手的桿子摔出去。

李芳菲聞言,望向那部車,車還在,里頭那人也在,正望著這方向,似是听見她們在談論他,他推開車門,跨出長腿,走來之前,對車里的人說了些話。她看著他朝自己方向慢慢走來,高大身影包裹在襯衣與西褲下。

「李太太,您要是為小智好,不希望他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還是進屋再談吧。」徐東俊看著楊秀枝,表情淡淡。

楊秀枝斜眼睨他一眼,哼一聲進屋。徐東俊看著李智勛也進屋,才對李芳菲做了個手勢。「小智的老師?先請。」

神情淡漠、態度嚴謹,與前兩回交手時的輕佻樣子天差地遠。他的眼中並無多余情緒,注視她的目光像她是初見的陌生人。她想,他沒認出她也好,省得她多費心思解釋。

再次步入屋里,氣氛截然不同,楊秀枝不知上哪翻出來雞毛撢子,半空中揮舞著。「李智勛,你跟我說你晚上到底在做什麼?!」

李智勛立在母親面前,低垂著臉。

「都這樣了,你就老實告訴你母親。」徐東俊閑適地坐在椅上。

李芳菲瞥了眼他置身事外的態度,不以為然。「你跟李智勛是什麼關系?」

「報告老師,我是小智的老板,他是我的員工。報告完畢。」說罷,他兩指輕抵眉間,做了個敬禮的手勢。

真是傲慢。李芳菲推高微下滑的眼鏡。「所以你公司是組裝燈泡的?」

徐東俊笑出聲,微微彎起那雙漂亮的眼楮。「我要是組裝燈泡的,他媽媽需要拿雞毛撢子出來?」

「老師,你不用問了,我說就是。」低垂臉孔的李智勛忽然抬首看著面前的母親。「媽,我在仕女樂部上班。」

「什麼樂部?」單純的楊秀枝哪懂得這種改變經營與消費模式的工作。

李智勛沉默兩秒,開口說︰「就是陪女人聊天,陪她們喝酒唱歌,陪她們玩樂的工作。」

楊秀枝冷笑一聲。「牛郎就牛郎,樂部就不是牛郎了?」

「不一樣!」李智勛睜大眼,為自己解釋︰「就只是喝酒聊天而已,跟牛郎不一樣,牛郎是要陪上床的!」

「還要騙我?!」楊秀枝指向徐東俊,拔高聲量︰「我剛剛明明听見他說什麼易!」

「我們公司有規定不能做,那是我自己要做的!昨天那個女生……她說要給我兩萬塊,我才跟她去汽車旅館開房間。」

「兩萬塊……」楊秀枝頻搖首,失望透頂,「兩萬塊你就能賣了自己……」

「我是賺錢。兩萬塊拿到手,我們就有多一點錢可以運用,只是一個晚上而已,為什麼不賺?」母親那對他失望的祌情剌痛他,他不禁紅著眼眶,高聲答話。

他不是殺人放火,也不是偷拐搶劫,他做這些不都是為了減輕她的負擔,她怎能對他失望?

「啪啪」兩聲,楊秀枝手中的雞毛撢子在李智勛身上落下,下一秒,她哭了出來︰「做這種丟人現眼的工作,你還理直氣壯?!要賺錢什麼工作沒有,你要去做那種月兌褲子陪人睡覺的小白臉?!」

「就算當小白臉又怎樣?!有什麼工作可以一晚賺兩萬?你嫌我丟臉,當初干嘛生下我?!」他吼回去。

李芳菲欲上前制止李智勛的出言不遜,手腕被緊緊牢握——徐東俊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來到她身邊,左手掌緊扣她的右手。

她掙扎,難撼動他半分,她欲張口讓他放手,他搶先開口︰「他們母子的事就讓他們自己解決,你一個外人別插手。」他拉著她在椅上坐下。

「對、對……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為什麼要生下你……我當初為什麼要結婚要生下你們……」楊秀枝扔了雞毛撢子,往後癱坐在藤制搖椅上,神情有些恍惚。

李智勛懊悔,跪了下來。「媽……」

「我如果知道把你養這麼大你會跑去做牛郎,我當初就不該生下你……」楊秀枝如泄氣皮球,話中帶著自責。

「媽,你不要這樣,我、我就是看你那麼辛苦,都五十好幾了還要去上大夜班,我才想要多賺點錢。」他眼眶潮濕,哽著聲音又說︰「我真的沒跟那些客人上床,昨天收了兩萬塊,我喝到不省人事,睡一覺醒來那個小姐就不見了……我、我……說實在的,我也不想賺這種錢……」鼻涕滴落,他手掌一抹,看見之前被客人用煙頭燙傷留下的傷口,忽然難受得說不出話。

楊秀枝看著跪在身前涕泗縱橫的孩子,心酸不已。她哪里不明白他的心思,是這個家對不起他,沒有足夠的能力可以讓他順順利利完成學業、快樂生活,可無論如何,她也不願孩子從事那種工作。

「你給我做那種工作,都不怕人家笑你?你伯父伯母、你叔叔嬸嬸,還有你姑姑、你阿姨你舅舅,你那些堂表兄弟姊妹,他們要是知道你做那種工作,會有多瞧不起你。我老了可以不要這張面皮,你才幾歲!你以後還要結婚,那些女生知道你做過牛郎,還有誰要嫁你?」

他哭著說︰「我想不到那麼遠的事,眼前的生活都快過不下去了,我還想什麼以後?你說我會被笑,但那些人有什麼資格笑?在我們需要幫助時,那些人誰對我們伸出援手了?只會落阱下石的人有什麼立場笑我?我偷了還是搶了?我難道不是因為需要錢吃飯才不得不去陪女人喝酒?」他沒忘記母親放下尊嚴,求那些所謂的親人伸出援手,被拒絕了還要被冷嘲熱諷的畫面。

楊秀枝說不出話。成人世界的現實面早被孩子看得通透,這世界有錢就有血緣,沒錢誰還記得你與他們流著同樣的血液。

李智勛那番話同樣震撼了李芳菲。是怎樣的生活,又是怎樣的經歷,竟讓一個高中生有這樣的體會?

手腕被緊握了下,她回神時,目光觸及那被握住的手腕,才想起來這男人一直沒松開過他的手。她抬眼看他,他臉龐朝外頭偏了偏,示意離開;她看了那對母子一眼,起身跟著他離開——李智勛的母親已知道他的工作內容,缺課問題自然會有他母親去注意。

步出屋外,她還是有些擔心,頻回首張望。徐東俊啟唇︰「看什麼?」

「怕他們吵起來。」

「剛才不是吵過了?看也知道媽媽很疼兒子,兒子又孝順,再怎麼吵頂多就是做兒子的多挨幾鞭而已。」

她看了他一眼,踢了踢地上小石子。「不是你被打,當然可以說風涼話。」

「我實話實說。」他看看巷道兩側,問︰「怎麼來的?」

「開車。」

「我搭你車。」他說得極為自然。

李芳菲瞠圓秀目。「為什麼?」

「我讓Jeff把車開回去了。」

原來車內的人是Jeff。「你為什麼要Jeff把車開回去?」明知道還要用車。徐東俊不說話,盯著她看,唇角含笑。她被瞧得發毛,猛一想起她這是不打自招。她調開眼神,問︰「笑什麼?」

「笑你單純。我要是不讓Jeff先把車開回去,哪有機會搭你的車?」

「你憑什麼認為我是開車過來,又憑什麼認定我會讓你搭便車?」她雙手插進外套口袋看他。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過來的,你要是開車或騎車,我就搭你便車,你要是走路過來的,我就跟你一樣靠雙腿,你搭大眾交通運輸工具,我也能搭。至于我篤定你會讓我搭便車這事……」他笑了一聲,湊近臉龐看她。「男朋友回不了家,女朋友開車送一下,這不是很浪漫嗎?」

「……」她瞪著他。他早認出她,偏還裝模作樣。

「願賭服輸是你說的,與我約會也是你答應的。」他長指刮了刮她臉頰。「不過你這女朋友做得真不及格,留的電話居然是男人接的,存心讓我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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