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營業時間結束,大家都準備下班了,韓烈唯還在跟碗盤奮戰。
他發現大伙兒離開時都不約而同用一種極復雜的眼光看他,似是匪夷所思,又混雜著同情與質疑。
想他這輩子除了崇拜愛慕外,還真沒被人這樣看過!難道就因為他對主廚說實話,所以要被這樣側目?
站到腰酸背痛的韓烈唯覺得莫名其妙,他沒錯,因為他向來只做對的事情。
無所謂,他沒那閑工夫管別人怎麼想,腦袋清醒的人自然會站在他這邊。
心里這麼想,眼角余光卻忍不住掃向一旁整理擦拭調味罐的穆樂言。
她呢?她怎麼想?她應該會像方才那樣毫不猶豫的走到他身邊吧?
終于,韓烈唯看到她朝自己走來了。
開心之余,他忍不住自嘲地想,他突然覺得自己活像是放學時候在女校門口等待,只為了一睹校花真容的傻瓜。
穆樂言來到他身邊後,平常總是笑咪咪的她,難得板起臉,嚴肅地道︰「這里是廚房,你一個新人不應該那樣跟主廚說話,以後注意點。」
錯愕自韓烈唯臉上一閃而過,他有些難以置信地又問了一次,「你說什麼?」
「我說,以後不許那樣跟主廚先生說話。他是嚴厲,但你不可以挑釁!」
苞挑釁什麼關系?他動作不夠快,是他的錯,該罵,但是要他不許那樣跟主廚說話——他不覺得說該說的話有什麼不對,在他眼里這本就是兩碼子事。
現在是怎樣,這里的每個人都秀逗了嗎,所以分不清楚對錯?
「我說那些話並不是因為他叫我滾出廚房,而是因為我親眼看見餐點被口水污染,我認為我有必要提醒他。站在消費者的角度,沒人希望自己吃的是主廚噴過門水的食物,你不想我不想大家都不想,所以我說實話。你以為我是為了反擊而反擊?根本沒這個必要。」
他韓烈唯會做這種連手段都稱不上的愚蠢反擊嗎?這根本是在侮辱他的智商跟人格。
「但是你在那種時候、用那種口氣說,就是對主廚的一種挑釁。你可能不懂廚房工作的生態,在這里,主廚最大,就算是老板也不可以隨便干涉。」
他不敢相信穆樂言這只柔柔軟軟的小白兔居然會這樣反駁他,原來,她也跟其他人一樣,虧他還以為她……算了,隨便她。
不知怎地,韓烈唯突然覺得胸口悶悶痛痛的,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如果你還是認為我不對,我無話可說,但我自認問心無愧,我只是在做我認為對的事情。」
「就算是做對的事情,也不該我行我素。」
「如果可以一路朝對的方向,我行我素又如何?還是你認為我應該視而不見?」韓烈唯轉過頭去,埋頭繼續洗碗盤。
當然不是,穆樂言只是覺得不該是這樣,應該有更好、更圓融的方法。可是一看到他用那種失去溫度的冰冷眼神看著她……她就覺得好難受、好心痛。
這家伙的神經一定是鋼筋做的,才會那麼粗又那麼硬,不懂圓融,更不懂她是在擔心他會被大家孤立。
「韓烈唯,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你說那些話本無意傷人,可偏偏結果就是傷人,那麼即便是對的事情,也已經對別人造成傷害,也傷害到你自己。」
荒謬,如果做對的事情也能傷人,那大家都去做錯的事情好了!他不能認同她的說法。
望著他固執的背影,穆樂言很挫敗,低聲道︰「我要上樓了。」話落,頭也不回的離開廚房徑直走上二樓,留他一個人繼續跟碗盤搏感情。
听著她上樓的腳步聲,韓烈唯的心一點一點的往下沉。
這算什麼?他明明沒有錯,為什麼要被這樣對待?難道見到錯處就只能蒙上眼楮假裝沒看見,不能糾正嗎?
在他看來,心軟用錯地方就是鄉願!
覺得莫名煩躁,不小心手滑,一個已經洗好的餐盤硬生生的掉在地上,碎片噴得到處都是。
很好,現在連盤子都在嘲笑他就是了,信不信,明天他就去買十台洗碗機擺在廚房里,洗它個金光搶搶滾。
他重重捶了一下牆壁,發泄心口累積的不快。
下一秒,心里有個聲音冒了出來——
為什麼?你在乎她?為什麼?這樣一點都不像你。
韓烈唯馬上下意識的自我反駁,傻瓜才在乎她,穆樂言不過就是有張可愛的圓臉,世界上比她漂亮的女人多得是,他犯不著在乎她。
可是,為什麼心口覺得悶悶的?為什麼見她頭也不回的離去,他竟沒來由的悵然若失?
這明明只是他一時無聊想藉由體驗不同人生打發苦悶心情的游戲,哪天膩了隨時可以拍拍就走,誰可以告訴他,他此刻的心情到底是為什麼?
他是對她感興趣,但不代表她可以這樣!
懊死,這算哪門子的體驗生活?一個小小穆樂言憑什麼這樣攪亂他的心?
盡避被樓下那只固執的牛惹得心悶,穆樂言仍不忘幫韓烈唯整理出房間。
她把一些瑣碎的雜物都收進箱子里,讓空間看起來不至于太過凌亂,但還是得把這堆箱子都搬開,才能騰挪出一個空位鋪上棉被權充睡床。
穆樂言一個人默默在房內施展干坤大挪移,順便分散對他固執的氣惱。
箱子有的輕盈,但大多數都沉,里頭有很多父親親手撰寫的創意料理,還有他走遍世界各地搜集來的各式食譜。
接下餐廳經營後,偶爾她也會來翻找靈感,但大多時候,她怕觸景傷情,根本不敢貿然打開。
她用手中的除塵紙溫柔地拂去箱子上的灰塵,再依循箱外的標注,盡量把同類的東西放在一塊,好方便以後辨別拿取。
洗完最後一個盤子,收拾完殘局,韓烈唯拖著無限疲憊的身軀緩緩步上二樓,看到的是這安靜而忙碌的景象——
「這麼晚了你在做什麼?需要幫忙嗎?」
穆樂言沒說話,安靜地繼續做著手邊的事情,徑直捧起一個完全擋住自己視線的大紙箱,在有限的空間里騰挪移動,她像個瞎子搖搖晃晃,緩慢的前進後退,雖然小心翼翼,還是不免東磕西踫,沒想到因為一個疏忽,忘了身後的地板早放著另一只等待歸位的大箱子,被狠絆了下,重心不穩,眼看著整個人就要連同手上的那只大箱子一塊兒往後跌——
懊死!韓烈唯心一緊,急聲低吼,「小心!」
箱子出乎意料的很沉,在力量的沖擊下,韓烈唯無法同時把人跟箱子都穩住,只得先把她手里的箱子搬走往旁邊一丟,這才能全心全意護住踉蹌後跌的她。
他用自己的肉身作為她的後盾。
箱子落地,發出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兩人摔跌在地板上的踫撞聲。
「呃……」墜地的瞬間,後腦杓那一記撞擊,讓韓烈唯痛得發出悶哼。
穆樂言嚇傻了,整個人仰躺在他這塊人肉盾牌上,腦袋足足有五秒鐘的空白,第六秒,她想起了身下的他,以及方才听到的踫撞聲,她趕緊掙扎著爬起來,隨即轉頭察看他的情況,只見他死皺著眉,緊緊的閉起眼楮,表情似是很痛苦。
「韓烈唯,韓烈唯……」
第一次體會到什麼叫滿天全金條,要抓沒半條,明明閉著眼楮,韓烈唯卻覺得眼前黑黑又亮亮的,好像有什麼在閃爍,古怪到一個不行。
頭,他媽的很痛很痛,脹脹的,像是腦殼里的東西全部都位移了。
「你覺得怎麼樣?韓烈唯,你說話呀!你不要嚇我!」
他好不容易睜開眼楮焦距回歸,映入眼簾的是穆樂言急得快哭出來的模樣,他是很想回答她的問題,但只擠得出兩個字,「頭……痛……」
「你撞到頭了?!」才因為遇到搶匪被打得鼻青臉腫,現在腦袋又撞到地板,他這是走哪門子衰運?踫撞的聲響那麼大,萬一腦震蕩怎麼辦?穆樂言越想越不妙,蹦跳著起身,作勢就要去拿錢包、車鑰匙。
「你要去哪里?」不會因為還在生氣就不理他吧?
「我去拿鑰匙,馬上開車送你去醫院。」
「不要。」韓烈唯從小就討厭醫院,因為那里有母親離開的壞印象,他下意識的想要阻止她,伸手抓到她就緊緊不放。「我頭很昏,讓我緩一下氣,拜托……」
穆樂言動彈不得,腳踝緊緊被躺在地上的他抓住,那聲卑微的拜托,迫使她心軟順從,蹲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守著臉色灰青的他。
「你是傻瓜嗎?」
救人都不看狀況的,光知道護著她,結果自己卻摔成這樣,如果這不是傻瓜,那什麼才是傻瓜?
他也不曉得為什麼,一想到她可能會受傷,當下他呼吸中止,一種強烈而陌生的感覺涌上,像是心突然被人一把擰握住,再使勁的扭扯那麼痛,哪里還顧得了那麼多。
韓烈唯自認不是什麼心軟善良的大好人,但要他眼睜睜看著她出意外還無動于衷,他狠不下心。
再者,倘若這個女人都可以無條件接納收留他這樣一個別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失業窮男,他為什麼不能也回報她一次呢?盡避不久前他們還在為了主廚先生的事情而意見相左。
「如果是做對的事情,當一次傻瓜又怎樣?」
又是做對的事情!這家伙身體里到底流著什麼血液,穆樂言長眼楮還沒看過這麼我行我素又頑固的人。
包好笑的是,她明明應該還在生他的氣,可現在她竟覺得眼前的他,很男人、很踐、很令人崇拜,好像他本就是這世界的主宰,驕傲是他與生俱來的權利。
她的手心很冰涼,觸感就像是被打濕的花瓣,因為擔心而微微的顫抖。
「沒事,只是頭有點暈。你呢?你沒受傷吧?」韓烈唯故作輕松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