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法醫研究所
拎著工作箱,練姬樁方從一樁命案現場回到辦公室,尾隨在後的還有她的伙伴連裕芬。
台灣的醫學院所每年培育了一批又一批準備投身醫界的精英,偏偏專業法醫人員卻面臨嚴重缺乏的窘境。
別看這蕞爾小島,每天發生的事故不勝枚舉,光靠法務部旗下的法醫研究所以及各地方法院檢察署的法醫師,完全無法消化這些龐大的工作量,更遑論要和國際法醫協會,還有其他相關機構的交流互惠,根本是分身乏術。
她所服務的「聆听.法醫研究所」,就是因應這樣人員不足的情況而成立的。
由民間財團法人機構每年固定提撥資金,委以國內法醫界首席顧問來主持指揮,一方面負責承接法務部法醫研究所轉介過來的案子,另一方面則以非政治化立場,順利跟國際法醫協會維持友誼橋梁,以利交流。
雖然這棟建築老舊得幾乎快不敷使用,但卻是專業法醫的另一個新巢。
「姬樁,我真不懂,原本相愛的人,怎麼會對另一方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情?」回想方才的情殺命案現場,在辦公室里擔任檢驗工作並兼任助理的連裕芬,不免感慨的說道。
「勉強來的愛,本來就變數多,何況還是差了近二十歲的女大男小。」素來冷靜的練姬樁如是回答。
「現在的姊弟戀不是已經很氾濫了嗎?」
「那是被媒體過分渲染的假象,不能接受的大有人在。」
「那你呢?你能接受姊弟戀嗎?」
「當然不行。我對弟弟沒興趣,那種需要被寵愛的小男生,我向來是敬謝不敏。我不否認我天生就是缺乏母性,所以我比較欣賞有肩膀的成熟男人。」練姬樁斬釘截鐵的回答。
「哦,姬樁,小心一點,做人太鐵齒可是會受到懲罰的,當心哪天老天爺真的安排你愛上一個小男人,屆時看你怎麼辦?」連裕芬揶揄道。
「不可能,老天爺休想用這種方式懲罰到我,三十歲以上的男人,才有可能是我注目的目標。」她自信道。
連裕芬忍不住好奇的問︰「為什麼非得三十歲以上?你那麼年輕,三十歲的男人對你來說太老了啦!別忘了,三歲就是一個代溝。」
「就當我是少年老成,思想早慧嘍!」她自嘲的笑。
「三十歲以上真的比較好嗎?可是你不覺得三十歲以上的男人根本就是學壞了,連在愛情里也特別的老奸巨猾。」
連裕芬無心的問題,卻讓練姬樁心中滑過一抹苦澀。
沒錯,確實是學壞了,盡避他們成熟又事業有成,也特別知道如何寵愛女人。
那些男人壞就壞在對愛情很幼稚、很貪婪,像個小娃兒似的無法取舍,喜歡的就想要霸佔,一個不夠,還要兩個、三個來填補。
照理說,她是對這些成熟的男人失望的,可是卻也沒有轉而愛上年輕的男孩,因為她深信,三十歲以上的男人都無法專情了,三十歲以下的男孩又怎麼可能專一?年輕的他們,可是對這世界有著更多的渴望跟追求,包括異性。
既然男人都不可期待,男孩,她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她曾經陷在那種窘境里無法自拔,不過,也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的她,對愛情的要求只會更苛刻。
「姬樁,怎麼不說話了?」
抽離失落,打起精神,「那不重要,晚點再聊吧,眼前堆積如山的工作,還有我們兩個忙的呢!」
假裝問題不存在,兩人一前一後,沉篤的走在冗長的走廊上。
行經辦公室門口的販賣機時,練姬樁一時疏忽了前方路況,被突然出現的一雙腿狠狠的絆了腳步。
「啊!」她本能的發出驚呼。
猛地踉蹌幾步後,措手不及的身子失去重心的一陣搖晃……
「姬樁!」連裕芬想要拉住她,無奈手中拎著太多東西根本愛莫能助,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往前撲去。
「小心——」
千鈞一發之際,結實的手臂從販賣機旁的座位上橫出,及時攔腰抱住她。
毫無預警,一股清爽的香皂味道竄進練姬樁的呼吸里,沖擊了她的思緒。她驚魂未定的依靠著那只有力的手臂,直到陌生的男嗓音在她恍惚的意識中響起。
「抱歉,我沒注意到你,你還好吧?」
清爽的氣息、溫煦的嗓音接二連三的擊碎了她的理智,她別過頭,循聲看去——
咖啡色的皮質外套里,淺駝色毛衣包裹著白襯衫,沒有拘謹領帶的蹤跡,往上看去,頸子上充滿陽剛的喉結分外明顯。
視線再接續向上,健康的膚色,襯托得一口潔白好牙格外亮眼突出,那是一張擁有足以摧毀全天下女人自信的絕美臉蛋,鑿刻有型的五官,清篤澄澈的目光,看似散亂的發型,其實充滿了細節的流線。
在她瞬也不瞬的注視下,對方正好拉起了身子,讓她得以粗估他的身高……少說也有一百八十公分。
超完美!這樣的臉孔,這樣的高度,還有那叫人眼楮為之一亮的衣著品味,不把他扔上伸展台,實在可惜了。
然而當練姬樁又二度看清了那張臉孔,一盆冷水瞬間澆熄了她所有的欣賞。
太年輕了,這男人……不,以她的標準來說,他根本只能算是男孩,離成熟男人的三十歲還有好一段距離。
偏偏……真該死,這家伙有一雙超級電眼,深邃得像座無底潭淵,隨時都能勾引著意志薄弱的人心,放下所有防備的走進去,然後就此淪陷臣服。
淪陷臣服?不,她怎麼可以這麼輕易的淪陷臣服?這不過是一次意外的巧遇,如果真就此淪陷,根本有違她素來自傲的冷靜理智。
「姬樁,你還好吧?」連裕芬擠進兩人之間,關切的問。
倉皇的收回了目光,「我沒事。」拒絕自己跌入眼前的危險深潭。
練姬樁抓回身子的重心,伸手推開對方的手臂,拉開距離問︰「你是誰?為什麼在這里?你是報社記者?想要來挖掘關于解剖結果的第一手資料?」
她出于本能的拋出連番問題,眸底也跟著升上防備的冷漠色彩。
楊耐冬靜靜的注視著那雙眼眸。
她有著東方人獨有的輕盈縴瘦,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攔腰抱起她。他們貼近的瞬間,淡淡的馨香從她身上散發出來,不甚強烈,卻足以糾纏住呼吸的眷戀,只是……
消失得好快,方才還恍惚無助的眸子,突然變得銳利冰冷,楊耐冬感到意外,不解怎麼有人可以如此迅速的收拾轉變自己的心情?
「你誤會了,我不是什麼記者,我在等這辦公室里的人。」他朝緊閉的門扉指了指,伸出的食指上,還戴著一枚造型前衛的銀質戒指。
等人?她並不認識他,理所當然,他等的人自然不會是她。
練姬樁轉了轉思緒,心想,可能是某個同事的友人吧?只是他來得真不是時候,今天大家都不在,忙著去各個地方判讀死因。
他的目光太熱烈,叫人渾身不自在。練姬樁從沒有這麼艱困的去抗拒一個人的注視。
在敗陣下來前,她趕緊回避並掩飾的說︰「你等的人只怕一時半刻還回不來,很抱歉,那里頭是禁地,恕不招待。」
接過連裕芬手中的鑰匙,她迅速的打開老舊的銅鎖,推門走進辦公室。只有她知道,轉身的剎那,她逃得心虛。
回到自己信任的國度後,練姬樁一如往常般轉身,欲向尾隨在後的助理交代接下來的待辦事項,目光卻反常的眷戀起那抹熱烈,忍不住朝杵在門外陌生的他瞥去一眼——
未料,再度與他清篤的雙瞳四目交會的瞬間,好不容易平靜的胸口,似乎有異物再次沖撞著,強烈得讓她不得不蠻橫的逼自己收回視線。
危險!那個家伙絕對是個危險分子。
「姬樁,怎麼了?」連裕芬不解的望著恍惚的她。
她趕緊斂下眸子,拍拍發燙的臉,佯裝鎮定的說︰「裕芬,你先去準備一下,待會尸體送來,請交代他們妥善放置,別又扔了就走。另外,趕快安排解剖的時間行程……」
「嗯,我知道。」連裕芬放下手邊的東西,不疑有他的走出辦公室。
偷吁了一口氣,練姬樁暫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順手抽起被胡亂堆放在桌上的傳真。
「請問,你是這里的法醫——練姬樁?」以為該要消失的人,竟不請自來的走進了辦公室。
這是法醫辦公室,里頭有很多牽涉刑案的重要文件資料,練姬樁心生不悅的正要斥責他的擅闖,對方手中卻亮出了她的名牌。
她低頭查看了自己的胸前,原本別著名牌的位置,現在空白一片。
糊涂鬼,連自己的名牌掉了都不知道。她從來不是這麼冒失迷糊的,對于自己這樣的反常,她顯然很不高興。
才要走上前去拿回名牌,偏巧,桌上的電話作對似的響起。
她停住腳步,露出不耐的神色。
「先接電話吧。」楊耐冬口氣溫和,不帶威脅的說。
泵且接受了他的建議,練姬樁抓過放肆吵雜的話筒,「法醫辦公室,練姬樁。」口氣不佳。
「姬樁,新助理報到沒?」粗嗄的嗓門,是練姬樁的頂頭上司,負責指揮整個研究所的首席法醫顧問——李大同,打了內線電話來。
為了規避陌生男子的注視,練姬樁索性背過身去,「除了裕芬,我沒看見有誰。」
「唔,還沒到嗎?如果沒記錯,應該是今天上午的班機啊,要不,你讓裕芬先來拿新助理的人事資料,我聯絡看看。」
「裕芬在忙,我馬上上樓去拿。」
幣了電話,練姬樁往外走去,行經楊耐冬身邊,她從他手中拿回了名牌,逕自別上胸口的位置。
「謝謝你。不過,這里不是你可以進來的地方,倘若你要等人,外頭的椅子才是你該待的地方。」
不溫不火的給了忠告後,旋即舍棄老舊的電梯,轉往樓梯間奔去。
「等等,我是——」
沒來得及說出身分,練姬樁的身影已經迅速的消失在他眼前,楊耐冬只能對著遠去的背影,望而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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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鼓作氣連跑上兩層樓,練姬樁逕自推開頂頭上司的辦公室——
「姬樁,你怎麼老學不會敲門?」座位上,頭發花白的李大同方掛下電話的同時,一如往常的對她露出無奈卻寵溺的笑。
李大同今年六十歲了,為了能讓這個成立不易的私人法醫機構繼續維持運作,他堅守在這個位置上,拚了老命的繼續努力奔走。
「你知道我要來的,不是嗎?」一改方才的冰冷,她莞爾說︰「東西快拿來,樓下還有事情要忙。」
「別急,先坐著等一下,我跟他聯絡過了,人馬上就到——你的新伙伴。」
「唔,還真大牌。」噘起嘴,不耐的嘀咕。
只有在李大同面前,練姬樁才會暫且放下她的孤傲防備,顯露出她潛藏在骨子里的真實。
李大同從堆積如山的資料夾里找出一份文件,交給她。
「等別人我是不知道,等他,絕對值得。」
練姬樁孩子氣的給了他一個不以為然的表情。
「丫頭,听我說,這小子是我透過美國法醫協會找到的,堪稱是法醫界萬中選一的天才,跟你一樣都是一路跳級完成學業。你知道田納西州的人體農場吧?他曾經在那里待過,豐富的檢驗知識及實務經驗絕對不容小覷。
「他的恩師是我的老朋友——維吉尼亞州的首席法醫,我可是不惜千里跑到美國千拜萬托,好不容易才讓他答應放人的。」
「老爹,別說得這麼夸張好不好?既然這個老外這麼優秀,他怎麼會願意到台灣這個法醫界的窮鄉僻壤來工作?而且還只是當個檢驗員兼助理。」四下無人的時候,她總是無禮的喊恩師李大同一聲老爹。
比起美國,台灣的法醫制度根本有著明顯的不足,況且這職務跟薪資也挺叫人委屈的,不是嗎?
「這就算是一種緣分跟巧合了。哦,忘了跟你說,他不是老外,而是第二代的美籍華人,我一看到他的名字,就覺得他應該要來跟你認識、認識。」
「名字?這是哪門子的理由?」老人的想法是不是都比較回歸童真?練姬樁不得不做如此思考。逕自翻閱起手中這份英文人事資料,「唔,這個?EricYang?的年紀比我還小欸。」
「嗯,是小你一歲半,不過,聰明才智可一點都不輸你,年紀輕輕的他老早就把博士學位放進口袋里了。」李大同笑了笑,「姬樁,你的名字是山茶花的別名對吧?」
「是啊。」意興闌珊的應著,因為她一點都不愛這種關聯。
沒人規定女孩子的名字就一定得跟花朵扯上關系,但是取名字的父親大人卻如此八股的堅持。
算了,叫練姬樁總比被叫練茶花好听,抗爭多年失敗,她只好默許了這種關聯繼續存在。
「他的中文名字叫耐冬,跟你一樣都是茶花的別名,你說,這是不是一種難得的緣分跟巧合?」
練姬樁還沒來得及反駁李大同的謬論,緊閉的辦公室大門響起兩聲緊湊的敲擊,單薄的門順勢被推開。
「喏,總算來了。」李大同起身,「耐冬,快來,我跟你介紹,這就是練姬樁法醫,她的伙伴裕芬因為私人生涯規畫因素,這一季工作結束後,就要前往英國,邀請你來,是希望借重你的專業,在檢驗工作上給予我們更多的幫助。」他熱情的伸手招著楊耐冬。
「李顧問,您客氣了。」
練姬樁錯愕的轉身看向正和老爹對話的家伙,完全不敢相信來人就是他。
楊耐冬走到他們面前,「你好,我是楊耐冬。」大方的伸出友誼的手,目光凜凜的望住臉上寫滿錯愕的她,「真巧,原來我們的名字都跟山茶花有關。」嘴邊露出幾不可見的揶揄。
「怎麼會是你?你沒說你是新來的助理……」
「那是因為你一直沒給我機會說。」拉大笑容的弧度,他主動拉起她的手,緊緊的握住。
「你們見過面了?」李大同問。
他嘴邊的那抹短促的揶揄,看在練姬樁眼里,顯得分外刺眼。
「剛剛算是不小心見過了。」她抗拒的抽回了手,沒好氣的說。
「對了姬樁,因為耐冬是初次到台灣來,我臨時來不及幫他安排住處,既然你們是合作的伙伴,身為前輩的你就請善盡責任,負責幫他安頓下來。」
「為什麼?」她瞪大眼楮,頭皮一陣發麻。
「我記得你是一個人住在郊區吧?那個房子太大了,說實在的,你一個人住在那兒冷清又危險。你們年齡相近,應該很有話聊,我看,就讓耐冬暫時住到那里去吧,你屆時再跟會計申請費用補助就好。」
誰說年齡相近就有話聊?
沒讓練姬樁提出抗議,李大同已經套上大衣、拎起公事包,淡淡撂下一句,「我出去開會,耐冬就交給你照顧了,記得帶他去吃頓好吃的哦!」
照顧?為什麼她得照顧這個人?難不成老天就是要懲罰她練姬樁天生缺乏母愛,硬是塞給她一個年紀比她小的男生來照顧不成?
「等等,老爹——」
砰,門應聲關上,只留下初次見面的兩人。
「他走了。」一旁的楊耐冬淡淡的說。
練姬樁猛然回過頭去,用壓抑暴怒的不耐煩口吻回答,「我知道。」
然而下一秒,目光對上了那雙深邃的眼,她發現自己竟然毫無招架余地的失足跌入,隨時就要溺斃在他的注視里。
卜通、卜通……一股叫人無法忽視的電流,從他眸里迸出,漸漸的,快要麻痹她整個理智。
她的反應,楊耐冬都看在眼里。
「一切就麻煩你了。」他毫不掩飾嘴邊的那抹玩味。
倉卒的回過神來,練姬樁狠狠的白他一眼,遂而在心里嘀咕,「的確是麻煩!」
老爹一定是故意的,明知道她對年輕的男孩很抗拒,他非但在工作上給她找了個這樣的伙伴,還在私人生活里強行塞了進來要她照顧。
可偏偏裕芬下一季的離職已經確定,除非將來她想要把自己累死,要不就只能乖乖收下這個楊耐冬了。
想到日後不管工作或者私人生活,都得天天面對這個擁有魅力電眼的年輕弟弟,練姬樁就覺得渾身不對勁。
抓過人事資料,她刻意避開他充滿魔力的眸子,心有不甘的說︰「下來吧!希望在裕芬離開前,你能對工作盡快上手。」
被歸類為麻煩的楊耐冬,不以為意的聳了聳眉,當做是納下了她的不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