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 第七章

如海浪微波,老山東坐在竹藤搖椅里前後搖著,這天哪,台風過後熱得出奇,不像秋天,反倒還比較像是夏天了。

說起夏天,他倒想起那個叫夏天的大男孩。

如果沒記錯,這孩子曾給他打過電話,說是今兒個要過來的。

這孩子真是不錯,老山東欣慰地笑著,即使成了個知名人物,卻依然念舊,連他這老人都被他收納進了心底。

想到這里,老山東心里涌起一陣遺憾,唉,是小寧兒沒福氣,這麼好的一個男孩……

前方有人走來,是他正惦念著的夏天。

但……是老花眼鏡該換了嗎?

要不,他怎會看見兩條人影?而且還是……

老山東拿下眼鏡,反反復覆,上上下下,接著他用顫抖的手去揉眼楮,一揉再揉,揉到老眼里蓄飽了水他才從搖椅中站起,總算看清楚了那正往他跳近的嬌小人影。

「干爹!」

寧靜笑嘻嘻嬌喚著老山東,小手握老手,卻看見了眼前一片濕。

「這可真是怪了……」她看著老人,故意偏側著頭東瞧西瞧,調皮壞笑,「怎麼會有這樣的怪天氣?說下雨就下雨……」

老山東抽抽噎噎哭得像個孩子,還是寧靜和夏天拍了好半天的背才幫他順了氣,止住了淚的。

「妳這個壞丫頭,真是沒有良心,一走多年沒消沒息,連通電話也沒有,也不知道……不知道人家會惦記……真是沒良心……沒良心!沒良心!」

叨叨怨懟,老山東像是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

「哎呀,再罵再罵,再罵人家又要跑了啦!」寧靜佯惱地噘高了菱唇,「人家在外頭很忙很忙的嘛,可你瞧,人家這會兒不是就回來看你了嗎?」

「這個時候才回來?是瞧妳干爹快死了,想趕著回來當孝女的吧!」

「會死才怪!」寧靜笑捶著老山東粗粗的胳膊,「瞧!還不是一樣的銅皮鐵骨?」

老山東被逗得終于噴笑了。

他開心地招呼夏天坐下,三個人閑話家常,夏天怕影響老人家情緒,很多事情都選擇了掠過不提,只說寧靜堂叔病逝,而她都在台北擺地攤賣小東西,這一回是他剛好在台北街頭遛達,才踫巧遇見寧靜的。

閑聊一陣之後,老山東起身到廚房里煮東西,接著寧靜也鑽了進來。

「寧丫頭,進來這里做什麼?還不在外頭多陪陪小天?」老山東揮手趕人。

「陪他做什麼?人家今天可是專程回來陪你的,你要忙啥我幫你!」她笑嘻嘻地卷高了衣袖。

「干爹不用妳幫忙,記得以後有空多打電話來,干爹就心滿意足了。小天剛剛說了要帶妳到維也納,干爹贊成,妳跟著他,干爹很放心。」

這家伙!

寧靜沒好氣的在心里暗哼一聲,竟連她僅存的唯一親人都給收買了。

她用手指卷玩著塑料袋,想起了一個問題。

「干爹,我問你……嗯,那冰里的最後一味材料真是他自己猜出來的?您沒幫他?」

老山東撥空瞥瞪了干女兒一眼,才繼續手上的動作。

「小天這孩子不像妳,沒心沒肝的,妳走了後的第二年他就來找妳了,當時他就猜出了,我可沒幫他,之後他常打電話來問妳的消息,三不五時還從國外寄了補品來,還找人帶我上台北去做身體檢查。干爹書雖然讀得不多,卻還知道這叫啥,這叫『愛屋及烏』,因為妳不見了,他把對妳的關懷用在我身上,好讓妳在多年後出現時,還能看見一個健健康康的干爹在等著妳……」

寧靜別過臉去,不想听也不想知道了,她是定下心想和夏天重新開始的,只是還不知道該怎麼做,也會擔心自己做得不夠好。

她當然知道他好,卻無法確定自己能像他做得一樣好。

他的完美,是常會讓人自慚形穢的。

黃昏時候,夏天向老山東借了單車,載著寧靜來到海邊。

還沒靠近,那晶瑩閃爍著冰鑽似的海面,已經讓人通體都舒暢起來了。

夏天將單車停在海邊,看見寧靜拋開了一切,孩子氣地踢掉了鞋子,在沙灘上跑過來又跑過去,活像只撒蠻橫行著的大螃蟹。

他坐在沙灘上,隔了點距離遠望著她,想象著十年前的那個小寧靜。

那個小寧靜肯定比眼前的這個更加開朗、更加可愛,也更加敞開胸懷,但他並不感到遺憾,眼前的這個寧靜仍是他的寧靜,歲月讓她生起了改變,歷練讓她懂得了防備,但她純真的本性依舊存在,不管她如何掩飾、如何否認,她還是那個讓他首度對女孩動了心的寧靜,他最初也是最美的鐘愛。

寧靜玩累了終于停下,轉過臉看見他若有所思的表情,雙手扠著腰,她隔得遠遠好奇地問︰「你干嘛不過來玩?」

他只是托頰微笑,「我喜歡看著妳玩。」

她不解,潑高一掌一掌的水,「天氣這麼熱,你真的忍得住不過來清涼一下?還是說……」她微哼,上下掃視著他那一身的名牌絲質襯衫及長褲,「你怕弄髒了自己?」

他放下手忍住嘆氣,知道她的刺又悄悄揚起,更清楚要得到她全然的信任並不容易。

「我不過去是因為怕夢會醒,我常常夢見這一幕,看見妳在海邊追逐浪花,笑得像個天使,可是每當我試圖走近妳,夢就會醒,而妳,杳然無影,小靜……」他直直瞅著她,眸中有些深沉且復雜的情緒,「即使妳現在已經真真實實在我身邊了,我還是會擔心,擔心這場夢會醒,而妳,也會再度不見了。」

她僵愣無語,愣愣地瞧著他,有點難以消化所听到的。

她在擔心自己配不上他,而他,卻也在擔心著她會再度不見?

夏天再度幽幽啟口,「小靜,妳想過沒有,再次重逢不單是妳會害怕,我也會,妳害怕我會對妳失望,而我,又何嘗不會怕妳對我失望、對我排斥,或再度消失不見?」

她哼了口氣,臉上寫著不信,「你會害怕?怎麼可能!你能在數萬名觀眾面前旁若無人地拉小提琴,能在諸多中外媒體記者面前冷靜自若,這個樣子的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

「我會!」

他點點頭,在她面前毫不介意必須赤果果地展現自己最真實的一面。

「妳忘了我那時眼楮看不見,只敢躲在鬼屋里不敢出來嗎?事實上,小靜,那些人都不了解我,只有妳看到的夏天才是真正的夏天,那個真正的夏天,只是一個膽小表。」

一句「膽小表」終于逗笑了她,她踢了踢浪花,偏頭想了想,片刻之後才緩緩舉足朝他走近。

她向他伸出了一只手,笑容促狹。

「那麼,好吧,膽小表,老大來了,讓我來領你走出你的夢境。」

他臉上寫滿感動,握住她的手站起來。

「小靜,答應我,將來不論發生了什麼,都不要再舍下我這個膽小表。」

她站在他身旁將視線調往海面,軟弱的嗓音低渺難辨。

「其實……我沒告訴過任何人……其實……我也是個膽小表,真的,我也是的,在爸媽死的時候,在被堂叔帶走的時候,在我拿刀刺向他的時候,在我思念著你的時候……」

她低語他無聲,只是心很疼。

他用力握緊她的手,十指交扣。

他們一起安靜地看著遠方的海水不斷吞噬著藍天,好讓天地都暗了下來。

在天色全暗前,夏天載著她來到鬼屋牆外。

發現里頭亮起了燈,寧靜很是驚訝。

「是貴嫂。」他邊將單車架起邊解釋,「我昨晚打電話給她,請她過來幫我一天,煮些妳以前最愛吃的家常菜。」

她抽動了下鼻子,隨即笑了,「西紅柿炖牛腩……嗯嗯,還有巧克力蛋糕。」

「老大果然夠厲害!」他一臉佩服地看著她,「隔這麼遠就能聞得到?」

「猜的啦!」她皺皺鼻子乖乖招認。「因為貴嫂疼我,所以一定會有這兩樣東西。」

他伸手想牽她進去,卻見她將手藏到背後,臉上漾起了調皮的笑容。

「你走大門吧,我比較習慣『走』以前的路。」

他跟著她將視線投往一旁的圍牆,登時懂了她的意思。

他想了想,索性將鑰匙收回褲袋里,陪她走到她往昔的「進出路線」,先將她托高,再跨伸長腿跟著登上了牆。

晚風習習,兩人並肩坐在牆上。

坐在牆上寧靜卻還無意跳下,眼楮盯著院里的老榕樹落葉,耳里听著風聲,突然無意識地輕顫了起來。

以為她冷,夏天立刻靠了過來,可他什麼也不敢做,深怕又再嚇著了她。

她淡瞥了他一眼,輕嘆口氣,主動將身子斜倚進他懷里。

「你走後的那段時間里,我曾偷爬進來過幾次。」

「來這里?」他不懂,「做什麼?」

她笑了,笑得有些無奈。

「那時候我總以為你根本沒離開,只是不想見我這災難制造機,或者只是想躲起來嚇嚇我,東想西想的,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往這邊跑,不只偷偷進大屋,連那幾間殘破的小屋都被我撬開鎖,跑進去找了幾回,一邊找還一邊喊著小天、小天,若里頭真的有鬼,怕都要被我嚇跑了。」

他看著她很是驚訝。

「小屋那一頭?妳不是說怕鬼,還說那邊陰森得很嚇人?」

她想了想後才回答。

「那時候我也不懂,只覺得自己怎麼會突然勇敢到連自己都不認得了,可那時候對我而言,能夠見到你比不小心見到鬼要重要得多了……」

說到這里,她嘆了口氣。

「接著是我爸媽的過世,我不但不怕鬼,還寧可想要『見』鬼了,所以我又來了幾回,心里滿是絕望,爸媽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了……我覺得好傷心……」

她伏在他懷中突然哭了起來,接著她伸出手臂用力地、死命地箝緊著他,像是想要確定他是真的就在她身邊,夏天不敢動作,也不敢出聲,他只是全身僵硬。

下一刻,她緩緩將柔荑移往他頸項,一邊哭一邊將她那軟得不象話的玫瑰唇瓣貼緊他的唇瓣。

若非全力壓抑著,他一定會發出獸似低吼,也一定會箝緊她的雙肩,用力吮吻起她了,但他想起她的恐懼,只能讓自己繼續全身僵硬了。

她將唇移開,眼神朦朧,嗓音迷離。

「你真的是小天?我的夏天?」

他只能點頭無法動作,熱熱的汗水,幾乎要同雨瀑般流下了。

「你真的以後都不會再扔下我不管了?」

搖頭、搖頭,他拚命地搖著頭。

她再度湊近,他發出吃疼低嚷,因為她朝他耳朵使勁地咬下。

「話是你說的,你最好別忘掉,如果你敢騙我,我就把你的耳朵吃掉!」

寧靜裝出了虎姑婆似的威嚇,一咬中的,她拋去了往昔傷心的影子回到了現實里,笑嘻嘻地跳下牆頭,夏天也跟著跳下,兩人朝著大屋方向奔去。

當貴嫂煮了一桌子好菜,到廚房里洗洗手再回來時,正好看見一前一後奔進屋里的兩個「野人」,她被嚇了一跳,失聲尖叫。

「媽咪!怎麼了?妳為什麼在叫?」

屋後噠噠噠騎出來一台小三輪車,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男孩歪著脖子,好奇地問著貴嫂。

「乖小文,媽咪沒事……」

斌嫂先安撫兒子再雙手扠腰,端出凶惡表情對著眼前那對笑嘻嘻、滿身蛛網落葉的「野」男女。

「少爺,寧兒小姐,幾年不見,你們的餐桌禮儀呢?先去洗手、洗腳才能夠上桌子!」

「那需不需要洗頭?需不需要洗澡?」寧靜跳近貴嫂面前,笑咪咪地淘氣追問。

「那當然最好……」

斌嫂翻翻白眼,還想再訓話卻已讓眼前「野女」給抱了滿懷,殭尸似地一跳一跳的。

「貴嫂,人家好想妳喔!誰知道妳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叫人家去洗手洗腳?妳怎麼可以這麼無情?怎麼可以忍得住不對我笑?」

「啊呀呀!妳這個孩子,髒死了!髒死了!妳一定是故意的,故意弄得我也像可憐的天少爺一樣變成髒兮兮的了……笑?這個樣子還怎麼笑?」

說是這麼說,但那被寧靜抱跳得一震一震的中年婦人,卻早已忍不住笑容滿面,「妳呀,想的是巧克力蛋糕吧。」

「都想、都想,有貴嫂就有巧克力蛋糕,所以當然得一起想!」

寧靜笑嘻嘻地響應,隨即將眼神降往那還當母親遭受到了攻擊,跳下三輪車扯著她褲管不放的小男孩。

「放開我媽媽!放開我媽媽!」他揚拳吼叫著。

「這是妳兒子呀?」寧靜沒放開,只是好奇低頭問道。

「嗯,他叫小文。」貴嫂點頭,眼里有著驕傲,「五歲了,很護我喔。」

「他爸爸呢?」她將視線抬高,「還是那個船員?」

斌嫂呿笑,「要不還能有誰?」

寧靜不解,「他的愛,不再飄泊了嗎?」

斌嫂笑了笑,眸里有著晶瑩光芒,「是的,他已經找到他一輩子的港口了。」

菜雖然已經煮好,但四個人卻得先各自去洗個澡,夏天、寧靜和貴嫂是一身骯髒加蛛網落葉,小文則是在他們笑鬧間尿濕了褲子。

雖然開飯的時間晚了點,但這頓飯的氣氛仍是極度溫馨的。

「有個孩子是什麼感覺?」

寧靜一手支頷,一手拿著筷子在碗里撈,眼神不斷好奇地瞟向那正和一盤巧克力蛋糕戰斗,臉上沾到的比嘴里吃的還多的小文。

「頑皮的時候氣死妳,哭的時候煩死妳,鬧的時候整死妳。」貴嫂回答。

「那妳還生?」寧靜轉過頭來問得很可愛。

「一不小心就有了,難道生了還能夠塞回去?」貴嫂笑著說,臉上遮不住紅霞,似是想起了小文的爸爸,那個泊了港的船員。

「我剛剛還沒說完呢,孩子的童言童語會笑死妳,貼心的時候會感動死妳,妳一天天看著他長大所帶來的滿足感,會遠遠勝過他所為妳帶來的煩惱,而最重要的……」

斌嫂放下碗筷,學著寧靜支起下頷,看著好動的兒子滿足地微笑。

「他會有些地方像自己,有些地方像妳澡愛著的男人,他融合著兩人的特點,將無形的愛化做了實際的形體,那是一種神跡。」

說到這里,她轉過頭輪流瞧著寧靜和夏天,「什麼時候換我瞧瞧你們的神跡?」

夏天但笑不語,寧靜則是不安地垂下臉,快速移轉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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