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求情意同 第六章

星期五下午三點半,位于台北敦化南路上的「永邦大樓」。

位在二十四層樓的行銷企畫處,百來坪的辦公室里,有人從茶水間端來熱咖啡,臉上寫滿了想找人閑磕牙,混個下午茶時光的想法。

「嘿!小左,國家歌劇院的‘杜蘭朵公主’去看過了沒?」

「看過了!」小左激賞的點頭,「氣勢磅礡,劇情感人……欸,你光會問人,自己又去看過了嗎?」

「還沒耶,我還在想該怎麼開口邀‘業務部之花’一起去看。」

伴著椅子滾輪滑動的聲響,一個坐著辦公椅滑過來的男人,瞪大眼楮插進了話。

「不會吧?許協理,你也對那朵花有興趣?」

「廢話!」端著咖啡的男人翻翻白眼,「只要是男人,美麗的花兒誰會不想采?」

辦公椅上的男人點頭回應。

「‘業務部之花’是長得還不錯啦,但總管理處那里可有朵花,比她漂亮十倍以上,而且誰要是娶了她,還能減少十年的奮斗喔,只可惜呢……唉,那朵花是長在懸崖峭壁上的,大伙只敢用眼楮去瞧,誰也沒膽伸手去摘。」

「總管理處?」端咖啡的男人聞了聞咖啡香,「你是指咱們公司里的‘杜蘭朵公主’?」

「哇靠!許協理,你是跟天借膽哪!居然敢拿咱們的‘永邦小鮑主’去和杜蘭朵公主相比較?」

「怎麼不能拿來比較?你們不覺得還真有點像嗎?同樣美麗過人,也同樣對男人輕蔑無情。杜蘭朵公主明明知道自己的美艷會害男人無法自制,卻還公開征婚,並定下了殘酷的條件,凡是來征婚的男人都要先答對她提出的三個謎題,只要錯了一題,就得接受斬首示眾的下場,還真是應了咱們中國人老祖宗的那句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喂!許協理!」

另一張辦公椅也滑靠過來,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滿臉不以為然。

「你居然拿咱們的小鮑主和杜蘭朵公主相提並論?這樣對她不公平喔,她雖然也漂亮,也同樣對男人嗤之以鼻,但她可沒有隨便砍人腦袋的壞毛病。」

「呿!誰都知道你是小鮑主的頭號粉絲,自然會幫她說話,但請弄清楚一點,真正的杜蘭朵公主離咱們太遙遠,再怎麼殘忍嗜殺也威脅不到咱們,可麻煩你掐指算一算,自從咱們‘永邦’小鮑主上台主事後,有多少原是位高權重的男人,若非被她降了職,就是連飯碗也打破,最好只好卷鋪蓋走路的?」

一句話頓住了眾家男人的聲音。

還當真有人低下頭,掐指數算起來。

嗯,就從最近的例子開始算吧。

楠梓廠的李廠長,就是被小鮑主降職去當掃地工,硬將他給逼走的。

因為這位有本事帶領全工廠員工,奪得各廠評鑒比賽總冠軍的男人,卻有著多次假借職務之便,性騷擾廠內女員工的紀錄。

而任職于研發部,由瑞典特地聘來的湯尼博士,則被小鮑主調往杜拜分公司。

據公司「路透社八卦網」的馬路消息透露,听說是湯尼博士沒長眼楮,自恃人長得不錯,又自以為風流多金,多次向小鮑主放電求愛,天天送花送鑽煉,在小鮑主幾次私下警告無效後,痴情的湯尼博士遭到了被發配邊疆的命運。

可別忘了還有客服部的王襄理、藥研處的趙技師、物流部的曲課長、營業處的方副理,加加減減至少有二十個倒楣男人的例子。

在小鮑主的「英明」領導下,女人升官在「永邦」已成了司空見慣的事,害得眾家男人常會生起「恨不身為女兒身」的遺憾。

唷喔,差點忘了還有小鮑主在三年前甫上任時,所頒布的第一道人事命令,讓藥技高級研發處的潘經理走路的事了。

幫職的原因是責怪他率領該部門研發出「紅色風暴」,傷風敗俗。

究竟這款藥的藥性,有多麼的傷風敗俗?

由于當年那藥還在研發的最後階段,尚未正式申請衛生署核發使用證照,也並未對外公開販售,所以小鮑主究竟是如何知曉它的「傷風敗俗」?有關于此沒人知曉,只怕也將會一世成謎,因為沒有哪個不怕死的,敢去問她這個問題。

但無論如何,最後「紅色風暴」不但沒上市,連它的配方及研發紀錄,都讓小鮑主給派人毀掉了卻是不爭的事實。

即便听說公司當初為了開發這款準備拿來打敗威而剛的閨房靈丹,可說是砸了重金下去研發的。

但「永邦」是間獨資公司,總裁在三年前就已不太管事,副總裁又無故失蹤後,那位居總裁特別助理的小鮑主,就成了公司里的唯一大頭目,想開發啥便開發啥,要毀掉啥便毀掉啥,誰也不敢多吭聲,免得惹麻煩上身。

加上小鮑主有「蔑男癥」早已是全公司上下都知道的事實,所以如果「不幸」生為男性,又必須靠捧「永邦」的飯碗過日子的,就要懂得隨時把皮給繃緊點,小心行事。

愈想愈覺害怕,連咖啡也失了香味,眾家男人的臉上,紛紛出現了哀傷。

就在這時,電話鈴聲劃破了寧靜,那叫小左的男人懶懶接起,卻在听完後迅速換上嚴陣以待的表情,轉頭面對著眾家難兄難弟宣布——

「秦秘書說,特助下令,十五分鐘後召開公司所有部門課長級以上人員會議,討論上半年度公司各部門績效成果。」

一句話先得到了十秒鐘的死寂,接著是一個個呼天搶地的撾胸哀號。

「十五分鐘?!我操!我連開電腦、翻檔案、找資料的時間都不夠!」

「還有呢,特助每回一驗績效,就還要連帶听听未來計畫表,我我我……這一時之內,讓我上哪兒去生計畫表?」

此外特助不但人精明,記憶力更是好得驚人,上回有人偷懶把舊報告刪刪改改,拿來當新報告用,立刻被特助糾舉出來,當場扣了一個月的薪水。

「還有哇,她每回召開這種緊急會議都專挑男性主管來刁難,女性主管乘涼看熱鬧,性別歧視!嚴重的性別歧視啦!我要去勞委會提控訴啦!」

「嗚嗚……這回我慘了,算了算也該輪到我遭殃了,嗚……我家有老母幼子……」

「算了吧,各位,換個角度想,此時至少有十幾層樓的男人都和咱們一樣正在戰栗害怕,多點人陪著死至少還有伴,瞧!我剛剛說得沒錯吧,她果然是咱們的杜蘭朵公主,是專門生來克咱們‘永邦’的男人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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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議室里,坐在桌首的年輕女子,長發俐落盤梳戍髻,僅在耳邊垂落幾綹青絲。

紅色的蕾絲背心,白色的絲質長袖上衣搭著黑色長褲,全身上下不見任何首飾。

雖然沒有首飾陪襯,但這位總裁特助本身就是個聚光體,自然而然成為眾人注目焦點。

再加上她位高權重,隨便打個噴嚏就能讓公司里的人事大翻身,誰敢不從頭到尾,戒慎恐懼地盯牢她的表情,又有誰敢在她主持的會議上閃神,或是不小心打瞌睡。

全場安靜,只除了被點名站起的男人,正力求表現侃侃而談的聲音。

「‘提供最佳的藥品,增進人類的健康’是我們‘永邦’始終秉持的信念,而該如何挑戰世紀脈動?該如何創新突破?則是‘永邦藥業’現階段的最大目標,專業與誠信的營運,堅實的立基與永續發展……」

說的人正說得口沫橫飛,卻讓一雙冷瞟過來的目光,給嚇停了聲音。

範彤彤縴指不耐的重敲著會議長桌,「廢話一大堆!我要听的是重點。」

「是是是……重點重點重點……」男人掌心、額心全都汗濕了,低頭快翻著手上那疊至少有三十公分厚的報表。「我我我……我們部門的的的……重點是是是……」

「坐下!」範彤彤不耐的下令,「我可沒那種美國時間听你犯結巴,等一下再听你的。許協理,你先來!」

許協理必恭必敬,目不斜視地站起身。

「報告杜蘭朵;︰」臉上愀然變色的他用力地咬住舌頭,「噢,不!報告特助,有關于我們行銷企畫處的上半年度成果匯總是……」

許協理語氣鏗鏘有力,有條有理,範彤彤雖支頤傾听,心思卻早已飄移。

她除非是吃鮑了撐著,才會喜歡開這種頂級無聊的會議。

既然如此,她干嘛老愛三不五時一個興起,來個突擊檢查般的召開全公司會議?

因為她生活太無聊,喜歡看人緊張戒慎害怕的表情?

因為她骨子里的惡魔性又犯了,就愛凌遲鞭笞那些笨男人的神經?

她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像歷史上的武則天皇帝,擁有生殺大權,但還是偶爾會生起殺得好累的倦怠情緒。

好無聊的會議喔!究竟是哪個王八蛋提議要開會的?

就在此時,她的私人秘書秦蜜,先是小聲敲門,然後探進她那張漂亮的小臉蛋,「特助,電話。」

「沒看見我正在開會嗎?」範彤彤沒好氣地冷冷作答。

「是周先生打來的。」秦蜜絲毫沒被她的表情給嚇著,特助是不會拿公司里的女性開刀的,這一點,就連打掃大樓的大嬸都知道。

「哪個周先生?」範彤彤意興闌珊的問道。

秦蜜微微一笑,「‘鍥而不舍’的周先生!」

下一瞬間,會議室里發出砰然大響,眾人傻眼地看見範彤彤身後的椅子,因她猛地跳起身,先是往後撞到牆壁再彈回來撞上會議長桌的畫面。

沒理會自己失常的動作有多麼引人側目,範彤彤一心急著回辦公室去接電話,沒再看向還傻坐著的眾人,逕自往會議室門口走去。

「特助……」公司里的一位資深老臣,趕緊代大家問了,「那麼這會議……」

「散會!」

不耐地拋下話,範彤彤在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瞠目結舌之中,消失了身影。

真……真的能散會嗎?

懊……該不會這又是小鮑主整人的新手法之一?

筆意嘴里喊散會,卻叫秦秘書躲在門口拿紙條記下人名,看哪個敢先動的,日後就先拿他開刀?

與會眾人面面相覷,尤其是那些男性主管,每個人的額頭上都掛著因懼而生出的大顆汗珠,眾人對看了老半天,就是沒人敢先有動作。

直到某位勇敢的「報馬仔」,將鼠目鑽到了門外看了半天動靜,在確定範彤彤真的回到她的辦公室講電話,而秦秘書也不在門口,那劫後余生的歡呼聲,才開始在會議室里響起。

並且,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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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當範彤彤所搭乘的飛機,來到希臘的聖托里尼島上空時,已是傍晚時分。

她從飛機窗口看見火紅色的夕陽正讓湛藍色的海水長線,一點一滴地吞沒啃蝕著。

就像是她的心,也正讓極度的恐懼及殷切的期盼,給交替地輪流啃蝕。

聖托里尼正是傳說中于西元前一五○○年因火山爆發而失落的文明——亞特蘭提斯的所在地,放目望去俱是火山地形的特質。

此處的海灘不但美,還有著別的地方沒有的黑礫灘及黑沙灘,洋溢著特殊的愛琴海度假氛圍。

海景很美、沙灘很美、夕陽也很美,但這些都無法將她的恐懼轉移。

又是深深恐懼又是熱切期盼,這正是她在接獲消息後,這些日子以來的心情。

「鍥而不舍」是一間征信社。

周先生則是負責為她找尋「他」的偵探。

在歷經將近三年的漫長尋找後,她終于得到了與他有關的消息.

周先生說他此時人在聖托里尼,這座希臘著名的度假島嶼上。

範彤彤將視線由窗口調回來,低頭不安地啃起手指甲,忖度著在見到他時,她該說出的第一句。

說——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不行!疏離得近似虛偽,一點意義都沒有。

說——喂!你也太沒良心了吧?連養育你多年的養父母都能棄之不理?

呃,他會不會氣得掉頭就走,再讓她找個三年?

說——那一夜,真是辛苦你了……

你瘋了呀你!範彤彤!

原在咬著指甲的小手,改而重重敲頭。

她除非是個白痴,才會在他面前主動提起那一夜。

那一個無論是她或他,想必都只想從記憶里連根拔掉,偏偏又鐫刻于心底深處的難忘長夜……

她敲頭的動作肯定不小,因為連身旁的陌生人都看不下去了。

「小姐,你不用擔心啦,這架飛機或許不大,可還從沒出過事。」

範彤彤轉過眸,看見一位臉上漾著安撫慈笑的洋人長者。

老人的笑容讓她想到了爺爺,也讓她滿懷不安的心思,終于能暫時轉移。

「我……」

她不好意思地放下手,雖沒打算解釋,卻因感受到對方釋出的友善,改而掛上甜甜微笑。

「老先生是島上居民?」她轉開話題。

老人咧嘴一笑,「為什麼會這麼猜?因為我看起來土里土氣,不像是個觀光客?」

「不是這樣子的。」範彤彤搖搖頭,「因為您親切得會去主動關心陌生人。」

「聰明的小泵娘!」老人點頭呵呵笑,「沒錯!我正是本島居民,而你,來自于東方嗎?」

她點下頭,「我是從台灣來的。」

「台灣?我听過,一個很會賺錢、曾經創造過世界經濟奇跡的小島。」

範彤彤故意語氣不滿的說︰「唉唉,又是這一句,我希望哪天能听到的是——呀!我知道!那個很有文化氣息的美麗福爾摩沙小島。」

老人被她的語氣逗笑,順著她的話接下去,「而且也是一個生產美女的小島。」

範彤彤笑了,卻又突然生了點小擔心,「那麼你們島上生不生產美女?」

「當然也生產呀!」老人臉上噙滿驕傲,「不過小泵娘你放心,我們美女的味道和你的不一樣,你在我們這兒,沒人能搶得過你那獨特的東方美女風采的,喔,對了,美麗的小泵娘,你是上咱們這里來玩的嗎?」

她搖頭,「我是來找人的,所以可能要麻煩老先生在下飛機後,幫我指點一下路途。」

「你要找什麼樣的人?」

「一個……呃……一個……」

向來能言善道的範彤彤難得舌頭會打結,因為不知是該將「他」給歸類為親人?長輩?朋友?或是其他?

看見她的表情,老人笑著擺擺手,「小泵娘不必再想該怎麼說了,以我這閱人數十載的老眼一看就知道,你是上咱們這里來尋找你的愛人吧?」

愛人?!

範繼書是她的……愛人?!

那個從她十二歲起看著她長大,被她喊作叔叔的男人?

半天擠不出一句話反駁的範彤彤,臉頰如森林大火般地熊熊燃熾起來,燒得她面紅耳赤,也燒得老人得意的大笑,久久不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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