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洲位于南屏郡的最南端,形狀宛如一柄倒懸的劍,直插入海,是從內陸出海的最大港口。
這里四通八達,交通便利,是南部的商業重鎮。同時,也是朝廷派重軍駐守的水陸要塞。
兵部建海司衙門于浮州。衙內的一切事務都獨立于南屏郡郡府之外,由海司統領直接呈報兵部,再由尚書大人親自審批。
是以,人人都說南屏有兩個天,一個是水上天,一個是陸上天。水陸互不相擾,也互不相融。
浮洲城的大街小巷,人們總是能夠看到身著黑甲的郡守府衛軍與身著藍色海防軍服的年輕兵士們大打出手。
兩大衙門又均是出了名的護短。
行人遇事紛紛走避,唯恐卷入兩大天的紛爭里去。
這不,此刻,樂勝賭坊的後巷里,一名海軍藍衣衛又被身穿黑色府衛服的少年們截住了去路。他臉色大變,轉身想逃,其中一名府衛眼疾手快,探手拎住了他的後衣領。
「陳金泳,怎麼看到我就想跑呢?你不是應該很高興見到我的嗎?」少年英氣俊秀的臉上滿是促狹的笑。
陳金泳額冒冷汗,雙眼滴溜溜轉了幾個圈,眼見得連賭場避事都刻意避開後巷的糾紛,他只得勉強扯開僵硬的笑臉,回望身後的黑衣少年,「霽……霽少爺……霽公子霽大哥霽大俠……」
府衛們哈哈大笑起來。
少年亦笑,「陳金泳,別說是大哥,你就算喊我爺爺也沒有用。你當初借錢的時候是怎麼說的?三天之內連本帶利一次還清。現在已經過了半個月,你總共打了五次借據,一次都沒有還。這筆賬你說怎麼算?」
陳金泳面色灰敗,整個人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委頓下來。雖早知郡守府向來與海司衙門不睦,但,賭徒哪有不想翻本的道理?半個月前,他在賭桌上遭遇這位霽小扮兒,也不知是不是有神靈相助,霽哥兒人長得英氣,手氣也特別好。那一日,海司衙門的同僚們個個輸得垂頭喪氣。
一個賭徒最郁悶的事情不外乎就是沒有本錢繼續下注。
他輸得眼楮通紅,卻也舍不得離開賭桌。沒想到,霽哥兒倒是豪氣,順手丟給他幾錠銀子。
一來二去,他們混得熟了。陳金泳便開口向他借錢,霽哥兒也從來沒有推卻過,借多少給多少。他胃口漸大,借據一次比一次打得多,原以為總有一次翻本的機會。可銀子沒有贏回來,借據的時限卻早過了。
直到三天之前,霽哥兒帶著郡守府的府衛們上門來討銀子,他才驚覺,原來他前前後後加上利息已然欠下了紋銀三千兩。這個數目,就算他拿全部家當押上去,做牛做馬也不夠還哪。
陳金泳哭喪著臉,「霽少爺你大人大量,再寬限些時日,我想辦法,一定想辦法還上。」
「還?你拿什麼還?賣老婆還是賣女兒?」府衛中有人揶揄地笑。
陳金泳做聲不得。
平日里,這些人便唯恐天下不亂,如今,自己有把柄落在他們手上,還不落井下石?恨只恨自己錢迷心竅,什麼人不好惹,偏偏惹上宿敵——郡守府府衛軍!
「不用跟他多廢話了,他那麼一點俸銀,何時才能還得清?不如我們把借據拿去海司衙門,讓副都統給個說法。」
府衛們哄然叫好。
陳金泳雙腿一軟,滑坐在地。除了嘴里不住口地乞求,沒有別的辦法。副都統平日里護著衙門的士兵們,與郡守大人不知發生了多少沖突,可若是讓他知道自己欠的是賭債,他絕不會偏袒自己,甚至還會軍法處置。
他眼前一黑,只恨不能就此昏厥過去。
「陳老哥,」一只白玉似的手輕輕拍在他的肩上,「你也不用那麼沮喪,這件事也不是完全沒有商量的余地。」霽哥兒總是能給黑暗中的他以光明的力量。
陳金泳大喜,跪地磕頭如搗蒜,「霽少爺,霽大爺,你就是我陳金泳的再生父母。如何商量?只要你開口,我陳金泳辦得到的一定為你做到。」
少年嘿嘿一笑,「其實我只是跟他們打了一個賭,要請你幫個忙贏他們。」
一听打賭,陳金泳勁頭十足,「沒問題沒問題,霽少爺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幫你贏了他們那幫龜孫子。」
他用眼楮橫掃一遍少年身後的府衛們,趾高氣揚的感覺再度回到他身上,仿佛能為霽少爺辦事是一件多麼榮耀的事情。
「你別高興得太早,能做到再得意也不遲。」府衛們幸災樂禍。
少年揮一揮手,止住了身後的冷嘲熱諷,「是這樣的,我跟他們打賭,說浮洲城里沒有一處地方是我不能去的。」
「那當然。」陳金泳點頭。雖然他認識霽哥兒才不過半個多月,但也算見識了這少年的手腕和豪氣,說是揮金如土也不為過。浮洲城里最高貴的去處也不過就是郡守府,他既然是郡守府的府衛,自然也是去得的。
那還有什麼地方能難倒這位霽小扮兒?
莫非是……海司衙門?
陳金泳掂量著,若他真要去海司衙門逛一圈,倒也不是什麼難事。不過,如果顯得太容易了,又似乎不值三千兩銀子。
要怎樣才能將這個人情做大做足,收取到最大的利益呢?
腦子里還在飛速盤算著,不曾想,少年的一番話直如驚雷一般劈了下來,打了他一個趔趄。
「什……什麼?你要去海司衙門的水牢?」
水牢!那是關押重刑犯的地方。
海司衙門,說起來其實就是緝拿海盜的衙門。浮洲交通便利,來往商船多如天上繁星,這也滋長了大批亡命之徒來此據島為王。
浮洲海岸最猖獗、勢力最大的海盜當屬有「海神」之稱的龍天!
陳金泳面現難色,搖頭再搖頭,「不不,水牢是絕對進不去的。」
「看吧!我說找他這個窩囊廢沒用吧,他自己能不能進去還是個問題。霽哥兒也不在乎輸這幾百兩銀子,大伙兒拿了銀子一道喝酒去。明兒個咱哥們幫你去海司衙門討債,每人還可多分得幾百兩。」一名府衛踹狗似的踢了陳金泳兩腳。
他悶哼兩聲,痛得直皺眉頭,卻也不敢反駁半句。
三千兩賭債,還不清是死,但若貿然帶了外人去水牢,將那人關押之處泄露了出去,同樣也是一個死。
橫死是死,豎死還是死。總歸是月兌不了一個死字!
「陳老哥,我知道你心里怎麼想。」少年蹲來,目光平視,英挺的雙眉之下是一雙微微帶笑的眼,仿佛如此令陳金泳左右為難的一件事,在他眼里不過是小孩子的游戲,「你帶我進水牢,是怕擔不起這個責任。可是,我不過是進去瞧上一眼,半刻也不多留,馬上就走。我只要能大概說出水牢的形狀擺設,讓他們幾個服氣,這件事就算完了。你不說,我們不說,誰會知道呢?」
「你……你當真只在門口瞧一眼?」
「千真萬確。」
陳金泳默然想了一會兒,還是覺得不妥,搖頭道︰「霽哥兒,我信你,但我信不過他們。」
少年回頭,那幾名黑衣府衛們訕訕然舉起手來,「我們發誓,絕不會將霽哥兒去過水牢的事情說出去,若有違背……」
「被海神的大炮轟個四分五裂,尸骨無存。」少年笑嘻嘻地接下話頭。
府衛們面面相覷,但仍是硬著頭皮將少年的話復述了一遍。
無端端提到海神大炮,這些在浮洲城內混了多年的老兵們都有些莫名的不安。
陳金泳卻仍在猶疑不決。
「這樣也不行?」少年雙眸如星,似笑非笑,他慢吞吞地站起來,「其實水牢那種地方,骯髒污穢,我一點也不想去。不過我要的只是一個贏字,哪怕只是幾百兩的賭注我也要贏。你若助我,這三千兩借據就是你的,非但如此,此次賭注的贏利也全部歸你,我分文不取。但若你不肯,我也不勉強,借據我會分給郡守府的弟兄們,誰有本事收到錢,銀子就歸誰,到時候你別怨大伙兒將整個浮洲城鬧個天翻地覆。至于水牢麼……」
他說一句,陳金泳的眉頭就狠狠地跳一下,說到最後,他終于撐不住大聲喊起來︰「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少年背轉身子,唇邊隱隱露出一絲莫測的笑意。
若說浮洲城最隱蔽最神秘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所在,除了海司衙門的水牢,則別無他處。浮洲城的居民們都知道有那麼一個地方,深入地下,鑿石為壁,引海水倒灌而入,終年不見陽光。
石壁上插著巨大的火把,松脂燃燒時的黑煙長年累月在室內飄蕩,如不散的冤魂。
作惡多端的海盜們在被送上絞架之前,會在水牢里度過自己最後的余生。
陳金泳提著一盞風燈,影子般走下一級一級台階。青石板砌成的台階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他的身後,是亦步亦趨的霽哥兒。少年的神情慵懶閑適,仿佛興之所致、游山玩水的貴公子。
他暗暗心定。
霽哥兒果然是少年心性,爭強好勝,並非志在水牢。
他默默數著腳下的階梯,數到第一百零九級,輕輕跺了跺腳。階梯右邊的石壁咯咯響了起來,像是轉軸之類的機關被啟動的聲音。
少年暗自挑了挑眉。
水牢設計之精巧,只在入口處便讓人驚嘆。若不是有陳金泳帶路,就算讓他找到這條隱蔽在蜿蜒山路之間的石階,也會沿著石階一直走下去,而錯過了真正的入口。
機關開啟,石壁之上赫然出現一條窄道,漆黑狹長的窄道內灼面撲出一股燥熱的風,混合著腐肉長時間浸泡于水中的酸臭味,令人欲嘔。
少年微微色變。
陳金泳心情大暢,積壓了幾日的窩囊怨屈之氣,此刻,都借由水牢內的猙獰殘酷發泄出來。不過是一介紈褲子弟,憑著一點祖蔭,手頭有幾個臭錢,便在浮洲城里大搖大擺,作威作福。
怕是這輩子都沒見過什麼大場面。以為水牢是能隨隨便便拿來取樂的地方麼?嚇,也被嚇個半死。
如此想著,頓覺腳步都變得輕快起來,充滿了飄飄然的滿足感。
走出逼仄的窄道,眼前陡地一亮。
火把的光亮映照出石室的簡陋。兩名守衛看到陳金泳身後的少年,微微有些吃驚。
「我的腳崴了,走不得山路,讓我佷子背過來的。」陳金泳在桌案上放下一個食盒,然後,提了剩下的食盒一拐一拐地朝里走,順便還不忘囑咐身後的少年,「你就站在這里,不要亂動。」
霽哥兒注視著他離去的方向……
石室往下,又是一排長長的石梯,石梯兩旁像是一個一個囚室,石門洞開,黑黝黝的室內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音,仿佛一個一個張開大嘴的獸,蹲踞在暗影里,等待著擇人而噬。
腳步聲一直在往下,漸漸地,似乎能听到水聲,漫過腳背,在鞋底踏出吧嗒吧嗒的聲響。
霽哥兒微微露出一點笑意,是那里了,不會錯。
他扭頭看著兩名踞案大嚼的守衛,搖了搖頭。
「你做什麼?」一名守衛察覺到異樣,猛地抬起頭來。但,已經遲了,石壁上的火把被一陣怪異的風撲滅了,四周一片黑暗。
耳邊似隱隱有呼嘯的風聲襲面而來。
軟鞭?
守衛一驚之下鎮定下來,一人拉響了石壁內的銅鈴,另一人抽出腰刀揉身而上,與軟鞭纏斗起來。
石壁中的銅鈴一端系在水牢里,一端系在山頂的哨台上,哨兵吹響了銅號,一長兩短,響亮的號角聲直沖霄漢,驚動了城內的居民,紛紛駐足,相互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