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請指教 第5章(2)

郡守唬得一震,「龍霽月,你還不投降?」

又是一柄刀被卷了過來,刀光在冬陽之下發出清冷的寒光,郡守嚇得臉色煞白,「射!傍我射!反抗者統統就地射殺!」

密集的箭羽遮天蔽日,黑甲兵揚起盾牌,箭簇「撲撲」之聲不絕入耳,腥濃的血彌漫開來,天上地下一片血紅。

霽月一襲綠衫,站在如驚潮一般涌來的黑甲兵陣里,孤單微渺如風中的一葉飛蓬。潮起潮落,黑甲兵倒下去一排,又涌上來一排,此時此刻,生命如水泡般虛幻脆弱。

代價太大了!太大了!

程文皆手心里握了一掌的汗。

「投降不殺!龍霽月!你降是不降?」郡守更是一迭聲地喊。

霽月環顧四周,面色慘然。同來的伙伴們,此刻,被擒獲的擒獲,剿殺的剿殺。剩下刑台上未斬的死囚們,也逃不月兌一個死字。

爹爹說得沒錯,寧可戰死,也不降,不上官府的刑場。

那樣屈辱地被壓低了頭顱,遭受全城萬眾的凌辱與唾罵。她不降,死也不降。

弓箭手終于被海衛軍的火槍隊換了下去,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龍霽月。官府顯然已是不計代價了。說到底,還是黑甲兵人多,火槍一旦發射,誤傷在所難免。

霽月連連冷笑,看得郡守更是一陣毛骨悚然,總覺得那長鞭隨時隨刻似乎就要甩到自己身上。

「射」字尚未出口,郡守感覺脖子一涼,一把短匕壓在了頸脈之上。

程文皆駭然回首,見一黑衣少年,頭上壓著低低的斗篷,看不清臉面,啞著嗓子說︰「放他們走。」

他一愣。

郡守已掙扎著揮手,「放!放他們走!」

黑甲兵如潮水一般退了下來。程文皆眼睜睜地看著黑衣少年押著郡守與龍霽月一同離去,雙眉緊鎖,神情若有所思。

海水那麼藍。

天高海闊,群鷗亂飛。

海船如一枚小小的梭,在泛著細碎金光的海面上破開白色的浪花,一路平穩向前。

然而,船上的人,卻個個神情疲憊,眉眼沉重得仿佛再也飛揚不起來。

此刻,他們在甲板上分成兩邊,一邊是黑衣斗笠的少年,一邊是絕處逢生的蟄龍島眾兄弟。

他們沉默地注視著少年,眼中有憤怒,有絕望,有不忍,有嘆息……唯獨,不曾有感激。

他們不會感激他!

蟄龍島落到如此飄零淒涼的境地,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大伙兒都還記得,他初到蟄龍島時,因與霽月同歷患難,又曾救過費安的命,同是大海上縱橫無忌的漢子,相逢即相識。他們一拍即合,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曾經是那樣的信任與投契。

然而,轉眼之間,便是他,出賣了島上的兄弟,引來官兵圍剿。

這仇,深似海!

但今日船上之人,又無不受他深恩。

雖然,海叔、費安、瑾娘等人還是沒有救出來,但,若沒有他,這次貿然前去營救的眾人,卻無一人能全身而退。

恩怨兩難全!唯有沉默。

沉默中,只听得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一聲一聲,聲聲入耳。

良久,有人嘆息一聲,轉身離去。然後是更多的人,與他擦肩,沉默著退回到船艙里。偌大的甲板上,瞬時退得干干淨淨,只剩下他和她。

霽月不能走,亦不能退。

蟄龍島、水牢……還有這滿船的人,一肩重擔都壓在她的身上。

「你不怪我放走了郡守大人?」還是謝慕驍打破沉默。

壓在眉眼上的斗篷被摘了下來,露出一雙布滿紅絲的眼。

一夜未眠。

從昨天听到統領與郡守合謀的計策之後,他就不曾合眼。本來,事情已經有了轉圜的余地。兵部已發下公文,皇上派了欽差大人南下,不日將抵達浮洲,徹查此事。看看海疆之患到底是幾股悍匪,還是赤國有計劃有預謀的軍隊。

然而,沒有想到,郡守居然想在欽差到達之前,將蟄龍島上竄逃在外的余眾一網打盡,然後再安一個企圖逃跑的罪名,將原本押在牢中的眾人也一舉殲滅,以絕後患!

謝慕驍力爭無效,被困于海司衙門。直到午時將近,守衛松懈,他才覷個空子跑了出來。

到現在,弄成這個局面,也不知道最後會是一個什麼結果。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怎麼了?他從京城迢迢千里來到這里,駐守海關,那時候心中只有一個信念,蕩平海寇,還瀚海一片自由寧靜的天空。

可是,自從他與費安相交以來,這信念便不再如往日那般堅定無摧。他也曾想,這些人,並非十惡不赦之徒,也有重情重義的一面,他們熱愛大海,了解大海,更甚于從各地招募而來的海衛軍。若是能為朝廷所用,則海疆更添一支生力大軍。

及至後來與霽月的一番出生入死,再到蟄龍島與眾人醉中談笑,更使他堅定了這一想法。

而且,他亦知道,海神原本也是有這樣的打算的。

可是後來,形勢急轉直下,弄至如斯地步。

他不敢說自己完全沒有錯,至少,他心中有愧,對蟄龍島這群曾拿他當朋友看待的人,他無顏以對。

「郡守是你挾來,自然由你處置。」霽月的眉間壓著低低的悒郁,再不見昔日飛揚的神采。

看著這樣的龍霽月,謝慕驍只覺得心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沉郁、悶痛得讓人喘不過氣。

「放棄蟄龍島,往西走吧。」謝慕驍月兌口而出。及至真正說了出來,他發現,其實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往西邊走,去任何一個國家,置一片莊園,沒有人知道你們的過去,蟄龍島上現有的財富足夠你們富足一生,去過新的生活!」

霽月挑一挑眉。

謝慕驍忙道︰「我去過西邊的一些國家,那里有著與金碧國完全不同的習俗,你們可以過上與現在完全不同的生活。至于海叔他們,你也可以放心,經此一事,在欽差大人到達浮洲之前,衙門里不會再有任何異動。」

「然後呢?」

「然後……」

「所謂的欽差,是不是就真能放過浮洲城里人人喊打的海盜?」

謝慕驍啞言。

沒錯,在安分良善的浮洲人眼里,海盜都是窮凶極惡之徒,而他們,的確也是靠著劫掠來往的商船為生。

商人和海盜,是不可調和的兩個對立面。

在此之前,靖安王府的謝二少,年少氣盛,意氣風發。在他的眼里,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亦沒有什麼困難可以讓他退而卻步。

初來浮洲,執掌海事,海神是傳說里人人畏懼的惡煞,可他偏偏不怕,無論有多麼艱險,他亦相信自己有一天一定可以蕩平海寇。

可是,在此之後,他有夸天之志卻不敢再言夸天之論。

世事如浮雲,瞬息萬千變。

有什麼事情是可以完全被自己掌控在手中的?別說現在欽差大人還沒有到,即便是到了浮洲,他自己又怎能推卸得了一個私結海盜的罪名?更何況,他還挾持了朝廷的封疆大吏。只怕是這一項罪名扣下來,他便再沒有為眾人辯解月兌罪的能力了。

二人對視,俱都無言。

她不再是當初那個右手月兌臼、還要強地用左手開槍的少女。他亦不再是拉著纜繩在船上跳躍嬉鬧的少年。

他們在對方的眼里都看到了同一種東西,隱忍,而且痛楚,那是——成長所必然付出的代價。

「我們可以暫且往西走,只是海叔他們要請你費心照顧。」霽月忽道。

謝慕驍沉默了一下,似是想要從霽月眼里看出這句話背後所隱藏的含義。然後,他小心翼翼地說︰「去淑女國吧,那里有玫瑰,有漂亮的金飾。你一定會喜歡。」

霽月微微一笑,「你可能弄錯了,我要去的地方叫做巨人國,听說那里造的海船又大又結實。還有鋃 國,那里有最精良的武器。我應該感謝官府,在殺死我的父親之後,還留給我巨大的財富,不至讓我們流離失所。」

官府?

官府只是找不到那些財富而已。

謝慕驍除了苦笑,還是苦笑。

「如果當初,你不來劫水牢,我們現在會否都是另一種情境?」

「會。」霽月悵然嘆了一口氣,轉頭遙望著碧藍晴空之下一望無際的海浪,「我們不會相識,我還駕著新月號暢游四海,你還絞盡腦汁想要捕捉我們的身影,」說到這里,霽月微笑著覷他一眼,「然後有一天,我們會在海上狹路相逢,炮劍相向,欲置對方于死地。」

「沒錯,你可能會一槍轟爆我的頭,我可能一炮炸毀你的船。」

「哦?你能夠炸毀我的船?」霽月揚眉,「等我回來之後,你要不要試一試?」

謝慕驍大笑。

可是,笑著笑著,聲音低下去,終化為一聲嘆息,「你還不肯放棄?」

霽月避開他的眼神,「我從不知放棄為何物,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知道結果。但是,傷害我們的人,我一定會要他加倍償還。」包括你!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那三個字,她卻無法說出口。大約是……海上天晴氣朗,大約是他的笑容太過溫暖明亮,又或者,僅僅只是,她無法對一個剛剛救助過他們的人說出一個恨字。

恨!不容易。不恨!亦太難。

然而有一句話,她還是要對他說︰「上一次,連同這一次,我代表所有的兄弟,一並謝謝你。」

「上一次?」

霽月的笑容里有一絲無可奈何的蒼涼,「上一次,多謝你肯跟我們走,多謝你……做了一回我們的人質。」

謝慕驍的身手,今日她才算是第一次得見,郡守府的護衛隊雖非千軍萬馬,但也頗有氣勢,他在軍隊之中來去自如,擒敵首、全身退,信手拈來,從容不迫。

這份膽氣,這等武功,豈能是一管小小的吹筒便可以唬住的?可他,任由她射中他的肩膀,任由她將他的雙腳釘在地上,任由豹子從背後將他敲暈帶走,任由她將他如旗幡一樣掛在桅桿之上。

這一切,如今想來,不過是為了掩護她們逃走罷了。

可她,多麼不甘心,多麼不情願。為什麼,她要屢屢受他援手?為什麼,偏偏會是他?

海風吹起她的發,凌亂地飄在耳後。望長空,一碧如洗,可前路渺茫,歸來無期。若他們換一種方式相逢,或可成為良朋知己?

只是,前緣已定,今日縱分別,他日再相逢,亦不過是朝露暮蝶,踫錯了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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