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請指教 第7章(1)

晨光從打開的天窗外泄進來,照見一室明亮。窗前,林木扶蘇,鳥兒在樹梢啁啾,幽靜清雅的花香淡淡地隱在晨曦中,如籠著一層幽白的霧,似有似無,若隱若現。

這花香……

謝慕驍深深吸嗅了一口,很熟悉。可眼前的景物,卻又是如此陌生。

記憶回放,是在水牢山下,當時,他正全神貫注提防著龍霽月突然發難,卻沒有料到,他最信任、最不設防的下屬會在背後偷襲。

然則,當真是毫不設防嗎?

謝慕驍苦笑再苦笑。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在任職海司衙門的這段日子里,他早已練就了即便在睡夢中,也能跳起反擊的本領。

他不止一次在龐大的海船之上,與海盜袒胸赤膊,抵足而眠。

也不止一次,在戒備森嚴的海司衙門,遭遇復仇者的暗劍刺殺。甚至,有時候,他們會躲在任何一名同僚的身後,在你微笑著與之招呼之時,從背後突施冷箭。

他必得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他所面對的是一群怎樣凶殘狡獪的亡命之徒。

然而,為何會在這一次,輕易放松警惕?

難道說,是這一個多月的牢獄生涯消磨了他鐵一般的意志?還是,僅僅只因為她?

龍霽月!

這個從來不按牌理出牌的丫頭,總是會在他最料想不到的時候,突然冒出一些讓人無法理解不可理喻的想法,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付諸實施。一次劫牢,一次劫法場,這一次,是第三次了。

他豁出一切,助她下山,結果呢?她居然以毫不在乎的語氣對他說,讓他自去坐他的牢,她和海衛軍的恩怨自由她自己去解決!

她怎麼解決?那丫頭解決問題的方式他清楚得很,向來都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不留半點轉圜的余地。

只要他一旦面對著她,她總是有辦法輕易撕裂他的冷靜與理智,再也顧不得其他。

謝慕驍輕輕嘆了一口氣,放眼環顧四周,仍然不能確定這里究竟是什麼地方。

不知道他被打暈之後,那兩方虎視眈眈的人馬都怎麼樣了?事情到最後,究竟演變成何種局面?

想到這里,他心頭一緊,突地騰身而起,手剛觸到門把,以竹茅編制的門扉「咿呀」一聲,被輕輕推開了。

有人來了。

他索性縮回手,大咧咧地站在門後,等著那個推門而入的人。

不管對方是誰,不管自己落到何人手中,總不外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瑾娘手中托著一個竹編的托盤,門開的一瞬,她看到龍精虎猛、蓄勢待發的謝慕驍,雙方俱是一愣。

「你醒了。」一愣之後,她微微一笑,邁步走了進來。

謝慕驍卻是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怎麼會是你?」

費記船行的老板娘!這麼說,他是落到海寇手里了?

心里一松,突然有種世事無常,轉眼皆非的感覺。怎麼?自己被手下打暈之後,卻竟然反被龍霽月擒了回來?!

她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謝慕驍下意識地朝瑾娘身後看了一眼。

瑾娘將托盤擱到幾上,回頭,恰好將他的神情收入眼中。

「她沒有來。」

他正在心中百般思量,那一眼,本是無意識的一瞥,待听得瑾娘特意解釋了一句,才頓覺尷尬起來,忙掩飾性地別過頭去,輕輕「咳」了兩聲。

「副統領——」瑾娘喊了一聲,遲疑一下,抿嘴笑道︰「大家本是舊識,這樣稱呼你不但見外,我還真覺得別扭,這樣吧,我也不跟你客氣,還是喊你小謝比較順耳。」

謝慕驍在心中苦笑,論起心思縝密、言辭犀利,就是一百個龍霽月,也不是老板娘的對手。

只一句話,不但點醒了他的身份處境,還頗有些嘲弄他當日喬裝接近費安的行為。

「老板娘是明白人,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瑾娘忙擺手,「不不,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再說,你也不是咱們抓回來的人犯,是別人交托給小月帶回來的客人。」

交托?

謝慕驍到底是聰明人,瑾娘這樣一說,他心底已明白了八九分。只是,如此一來,看守水牢的兄弟們,怕是一個都逃不月兌罪責了。

「真笨!」他一拳擊在竹壁上。也不知道是在說自己,還是他的那幫兄弟。

那邊,瑾娘已經布好了碗筷。

「原本,我們可以不告訴你,將你在無煙島上關個一年半載,等事情平息了,再放你出來,這本來也是你那些兄弟們的意思。可是,」她將竹筷遞到謝慕驍手中,「小月懂你,她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若是讓你一個人偷生在外,讓別人替你受罰,日後,你定會自責一世,也會怪她、怨她一生。」

謝慕驍無聲地接過瑾娘為他準備的碗筷。

「趁熱吃吧,船已經準備好了,你隨時可以走。」

他低頭,將飯菜一股腦兒地扒入嘴里,塞得滿滿的。瑾娘的話,讓他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霽月懂他?

原來是真懂。他心里所擔心的,所盼望的,無論處在什麼情況之下,他費盡心機也會去做的,她全都替他想到了。

沒有用「是為了你好」這樣的借口來為他做出想當然的決定,甚至,還替他安排好了船。

這樣周到——

他謝慕驍今生能得此一知己,死又何憾?

只是,他這一走,怕又是一去再難回返了。她卻尚能如此平靜地讓別人來告訴他一切,連一句道別的話也不曾有。

心里頭不知怎的,在欣悅之余,又不免有些堵得慌。

是吃太快,哽住了吧?他嗆住了,連咳幾聲,忙灌了幾口熱湯。

瑾娘在一旁冷眼看著,待他稍稍平息一些,才又道︰「還有一件事,放眼整座無煙島,只有我一人是與你有恩無怨,所以由我來說最為恰當。」

有恩無怨?

沒錯,蟄龍島被破時,她不在島上,而他,不管出于什麼目的,又確實是救過費安,所以,他對瑾娘有恩,瑾娘對他則無怨。

那麼,龍霽月呢?

他想起那一晚,她站在窗外,用吹筒對著他時,那樣痛恨的眼神,心里頭如被冷風吹過,泛起陣陣驚寒。

「在你出島的時候,我們希望你能蒙上布巾。」瑾娘如是說。

謝慕驍這次,卻連苦笑都失去力氣。

他們,仍然是不信他的。無煙島,顯然是海盜的又一秘密基地。為了避免上一次的失誤,他們將他蒙上眼楮,就不怕他出海之後,再帶人前來攻打了。

謝慕驍低頭失笑,再抬起頭來時,臉上已恢復了一貫明朗灑月兌的神色。他徑自從瑾娘手中取餅布巾,蒙上眼楮,在腦後緊緊地打了一個結。

「無論如何,我都該謝謝你們,在你們完全不信任我的情況之下,還能將我帶回島上,悉心照顧,並且……」他唇邊微微浮出一絲笑,「沒有拿槍打爆我的頭,以告慰海神在天之靈。」

瑾娘一愣,繼而也笑了。

「小謝你還是如此樂觀,這樣吧,我再送你幾句話。」瑾娘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斟酌字句,半晌,放棄地嘆了一口氣,說︰「無論別人如何隱瞞,這件事你總歸是會知道的。靖安王如今已是戴罪之身,七公子犯下殺頭的重罪,被押在刑部大牢,你此去京師,實是凶多吉少。」

謝慕驍的雙眼被黑巾所罩,她實在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或許在此刻告訴他這些,是有些殘忍。

可是,既然他明責任,重擔當,有些事情,早知道總比晚知道要好得多。

瑾娘默然想著,謝慕驍已然起身,對她施了一禮,「謝家蒙此大難,尚有你們坦誠以對,謝某在此誠心感謝。他日山高水長,謝某但有昭雪的一天,定不忘各位今日相告之恩德。」

瑾娘側身讓過,待要說些謙遜之詞,卻不料,謝慕驍舉步之際,突然朗聲笑說︰「听說,夫人鬢邊的香雪蘭是蟄龍島的特產,在別處無法成活,不過,似乎無煙島上的香雪蘭也生長得不錯。」

瑾娘驀听此言,神色大變。

可謝慕驍已在大笑聲中揚長出了門,她只得跺了跺腳,無可奈何地追了上去。

愈近京城,便愈能感受到六朝古都、盛世繁華的熱鬧景象。路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趕集的、走鏢的、投考的、尋親訪友的、游山玩水的……各式人等,絡繹不絕。相應的,供人歇腳休息的茶水鋪也多了起來,五里一棚,十里一亭,精明的小販們在供應茶水之余,也賣些精致可口的小點心,讓路人聊以果月復。

浮洲雖是南部的一大商業重鎮,但比起中原內陸的繁華卻還是有很大的差距。

是以,他們一路走走停停,居然走了一個多月,才走到京郊。幸而朝廷有明文規定,押解人犯都有一定的期限,過期不至,官差就算失職,失職之罪可大可小,輕則丟官,重則發配充軍。

謝慕驍倒不擔心他們會延誤時日。

只是,就連這小小茶水棚也不放過,每到一處便要借詞休息,嘗個新鮮,他實在替幕後那人有些不耐了。

偏偏那個人卻還沉得住氣,說不現身就不現身,隱在暗處,卻又一路安排他們的飲食住宿,殷勤細致之處,便連兩名官差也是艷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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