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別逞強 第4章(1)

清晨,天光初透,淡淡一點青白的光頑強地穿透茜紗窗,趨散了一屋子沉悶的黑暗。

床上的人兒翻了一個身,眉目深鎖,額際盜汗,似是睡得不太安穩。

沒錯,他在做夢。

夢中有霧,霧蒙蒙一片,他陷在霧中,找不到出口。而她在霧外,偶爾驚鴻一瞥,容顏如花,笑顏燦燦。縴白的手指挽箭搭弓,她與他對視,箭鋒與眉心之間隱隱只隔一線。

「這一箭,我射你的眼楮……」她揚眉,笑聲清越。

他深深呼吸,心像是被重物猛擊了一下,「咚」的一聲響。

余音繚繞,她卻又蹤影不見,四周靜謐,唯余白霧茫茫。他驀地松一口氣,被重錘擊中的心髒卻兀自跳個不停,如油鍋中的炒豆,交相煎熬。

可惱呵!

為何這霧總是不散?為何偏偏是他,成為她的靶心,躲不掉、逃不開?

為何?

為何?

駙馬了不起麼……你娶公主,是因為她是皇上的女兒……原來你那麼想死呵……射到頭發里面去了都會痛,那麼,這一箭,我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呢……射你的心……

濃霧之中,笑語清透,如珠落玉濺……

不——

榻上男子俊目一瞠,霍地坐起身來。

滿目天光澄碧透亮。

天亮了——

是個夢!

原來只是個夢呵。

抬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心神還未寧定,房門被輕輕推開半扇,一早便守在門外的杏兒探進來半個腦袋瓜子,「少爺別急,夫人听說您昨晚受了驚,今日一早已經遣人替您告了病假了。」

謝慕白微微一怔,繼而苦笑。他竟然睡過頭,連早朝都忘了!這還是自他成為文淵閣大學士以來從未有過的失誤。

他本算不上是勤奮之人,甚至還稱得上有些微怠惰,只不過,越是遭人嫉恨,便越是激發了他娛人以自娛的興味。

朝堂之上,氣得那些一身酸腐之味的老家伙們吹胡子瞪眼,卻又一臉無奈的樣子,倒也著實有趣。

然而,現如今,在某個人眼里,大概他也屬酸儒一流吧?

無可奈何地挑了挑眉,謝慕白慢慢套了鞋子,下得床來,「昨晚的事,娘怎麼知道?」

「少爺和少夫人昨晚鬧得那麼厲害,兩邊府里的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杏兒一邊笑說著,一邊跨進屋來整理床鋪。「誰有閑功夫跟她鬧?」謝慕白悻悻然地揀了張椅子坐下來,倒了一杯熱茶在手,慢飲淺啜。

昨晚的事兒怎能怪他?

說得好听一點,他是受害者,說得不好听,是他活該!

娶妻若此,夫復何求?

杏兒暗中吐了吐舌頭,沒敢搭腔。

謝慕白也沒要她回答的意思,吞了一口熱茶,側耳傾听,「咦?」窗外,似乎安靜得不同尋常,「今日是怎麼了?所有的鳥兒都啞了?」他半開玩笑地說。難怪他睡過了頭,原來,是少了那些嘰嘰喳喳的鳥鳴聲哪。

「少爺還不知道麼?」杏兒圓臉放光,「少夫人可厲害了!這幾日,拿著弓箭‘嗖嗖嗖’不知道射了多少鳥兒下來……」

「噗——」話音未落。謝慕白撐不住,一口熱茶噴了出來,「什、什麼?她!她拿箭射鳥?」

難怪那麼晚了,她還一個人在林子里。

他突地站起來,「她人在哪?」

「在後院,宮里讓人送來一匹馬……」後面的話硬生生被吞回肚里。因為問話之人早已一陣風似的出了門,連背影都消失不見。

唉!

人在那里又不會走,需要這麼急麼?

「可以了,小路子。」珂珂頭也不回。

「真的可以?」身後的小路子懶懶揚一揚眉。

「嗯。」

得到確切回答,小路子不再猶豫,放開韁繩,翻身下了馬背。

紅馬背上一輕,興奮地踢踏著雙蹄,躍躍欲試。

珂珂一手挽轡,一手緊握烏絲軟鞭,大眼兒眨也不眨,興奮的神情與大紅馬兒一般無異。皇朝中人不善騎射,這匹紅馬還是蠻族進貢給父皇的貢品,她討了好久,父皇才在她十六歲生辰這日賜給了她。

一大早,收到生日禮物,她便急不及待地拖了小路子到後院教她騎馬。才馳兩圈,她已無法滿足于小路子溫吞的駕馭,太慢、太穩,後院的場子也太小。

如果,能夠策馬到西郊的長水湖去,肯定能跑個盡興。

思及此,她手中軟鞭揚起,「刷」地打在馬臀上,「駕!」

紅馬吃痛,四蹄奮揚,朝著後院兩扇敞開的木門狂奔而去。

「停——」沒料到,院門那端卻在此際傳來一聲響亮的清叱。

後院中忙碌的下人們陡地瞪大了眼楮,眼看著發狂的馬兒迅速縮短了與那人之間的距離,不知誰人大聲喊了一句,「七少爺快跑!」

眾人驚醒,紛紛丟了手中活計,追著馬兒喊︰「停!快停下來!七少爺在門口!是七少爺……天哪!」

珂珂嬌容一凜,杏眼圓瞪。

這人,是活得不耐煩,找死麼?!

銀牙一咬,速度未減,看得旁人膽戰心驚。

「少夫人!這樣會死人的啦!」

「有話好好說麼!少夫人、少夫人!」

紅馬眨眼奔近,珂珂右手疾揮,烏絲軟鞭在空中挽了個圈,發出嘯鳴,「謝慕白!你給我讓開!」

黑影當頭罩下,謝慕白兩眼發黑,冷汗涔涔,然而,挺直的脊背卻未曾移動分毫。

「啪!」鞭梢落下,堪堪擦過他的鬢角,檜木門板被打得支離破碎。碎片蹦飛,砸中了好幾個奔到前面,想來拉住馬頭的下人。

「嗚哇!」

「七少爺小心哪!」

慘叫聲、呼嚷聲不絕于耳。

珂珂心中大亂,下意識地扯緊馬鬃,想要止住狂奔的馬兒。

怎奈,馬兒吃痛,脾性更躁。一聲野性嘶鳴,不止沒有收住勢子,反而揚蹄踏踩過去——

「啊!」珂珂大急。

「啊!」眾人掩面,不忍再看。

轟——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大紅馬兒四蹄一軟,口中厲聲長鳴,淒厲刺耳,爾後,小山一樣的身軀轟然倒地,塵土四散飛揚。

場中忽然一陣靜謐,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好半晌,「咳咳……」謝慕白掙扎著頂開壓在胸前的馬頭,萬分狼狽地爬了起來。

環顧四周,眾人表情各異,或驚嚇、或詫異、或不忍、或放心……俊目緩緩移動,掠過小路子淡然揚睫的雙眸,最後,停駐在蹲低的那一抹白色身影上。

「咳……公、珂珂。」頭一次喊她的名兒,不知怎的,舌尖微微發燙,心頭還因剛才的危險而顫動著,感覺好生詭異。

「你、你,誰要你喊我的名兒?」蹲低的身子忽然長身而起,與他對峙,一雙亮燦的眸子如氳了一層霧氣,又似冒著一團火,臉蛋燒得通紅,連鼻尖也是紅通通的。

她,哭過?

心頭狠狠一扯,他苦笑著揚了揚唇,用極緩極慢的語氣一字字說︰「對不起,公主!」

她眼中倏忽光芒一閃而過,精巧下頜傲然揚起,眸中盡是生氣,「你干嗎站在這里?找死不會選地方嗎?」

謝慕白微乎其微地挑了挑眉,看著眼前一身狼狽的九公主。她就立在那里,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因從馬上跌落下來,頭發散了,雪白勁裝擦破了好幾處,沾了一身灰,紅唇倔強地抿著,不肯輕易流露傷心的情緒。

她,應該是傷心的吧?親手擊斃心愛的馬兒,叫人如何不傷心?

但,他並沒料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啊!

如果,她肯早一步退讓,又或者,她可以夠狠心,不顧他的死活……

謝慕白低低嘆息,薄而有型的唇掀動,「還有……謝謝你!」

他答非所問,她原本應該生氣。

然而,珂珂怔怔地瞅著他凝著自己的黝黑雙瞳,陽光在瞳底靜靜閃耀,耀花了她的眼,讓她有片刻的眩惑。

他,謝她麼?

緊繃的心弦驀地松了一根線,剛才那一下來得太突然,她以為他會躲,然而他沒有。他張開雙臂站在那里,紅馬兒揚蹄踏下。

那一剎,她不知道為什麼,心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了一樣,好緊!好痛!

她來不及想,一掌拍下去,用盡所有力氣。紅馬嘶鳴著倒下,連她自己也被摔下馬背,可是,看著他安然無恙的樣子,她反而只覺得松了一口氣,甚至,竟還有一點點開心?

這心思多麼詭異!

她眼眸放低,心緒紊亂,不應該是這樣的啊,不應該是這樣的。

下唇被狠狠地咬住。是了,都是他!

這人,明明膽小、怕痛更怕死,這會兒,是哪里來的勇氣,居然敢以死相挾?他是在拿他的性命威脅她麼?

他就那麼篤定,她不會傷他?

珂珂雙拳在胸前握緊,眼角瞥見四肢僵硬,死狀慘烈的紅馬兒,眼眶泛紅,剛剛松懈的心頭莫名地竄起一股無名大火。

「你干嗎?你究竟想干嗎?」她已經放過他了,不吵也不鬧,在這偌大的學士府里自得其樂,可他,為啥兒偏偏總是來招惹她?

她朝他踏前一步,曾一瞬迷惘的眸子,這剎用力瞪圓,明亮,野性,帶著狠狠的刺。

謝慕白不自覺地退後一步,苦笑,「我只是覺得公主要策馬,大可以在院子里慢慢騎,或者,由下人牽至郊外空曠之地皆可。」

他說得委婉,但她何曾不明白?

沒錯,她這樣子打馬上街,的確是過于魯莽,別說後街小巷之外就是市集,便是僻靜的街巷偶爾冒出來一兩個行人,驚動了紅馬,她也很難駕馭。

然而,話雖如此,她做的事情何曾由得人說?尤其是眼前這個男人。

他憑什麼?他以為他是誰?

珂珂連連冷笑,「沒想到我們的謝大學士還真有為民請命不甘人後的慈悲之心。」

謝慕白一怔,笑容更苦,「不敢,不敢。」

他竟然意外的不曾頂嘴!

金珂珂怔怔地瞅著他,目光疑惑而又挑剔,直想把他看個透徹明白。

他幾次在她面前嚇暈過去,看起來又懦弱又膽小,但,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卻又全然不似朝中有些大臣那般阿諛奉承,甚至,連自己的心思都不懂得掩藏,直來直去,從不怕她惱恨生氣。

有時候,她甚至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她的身份雖然尊貴,在許多人眼里不可一世、高不可攀,但卻也未曾入他的眼。

不不不!她這是怎麼了?怎能這樣抬舉他?

珂珂用力搖首。

他還是那樣的他,素衫單薄,眉目荏弱。雙眸流轉間偶爾現出些小聰明,卻也非大智大慧,大勇大謀。

他依然不是她的英雄,不!不是!

她對他,只不過是那一刻的心軟,那一刻的慌亂。

如此而已!如此而已!

「你若喜歡馬兒,下次,我請大哥從蠻子手里買匹好馬回來,可好?」謝慕白見她點頭又搖頭,遂試探著問。

他、他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要用這樣溫柔的商量語氣跟她說話?

水漾明眸眨了一眨,她呼吸略促,粗魯地丟出一句,「這是貢品,你以為有錢就可以買得到嗎?」

尋常時候,珂珂從不屑于賣弄身份,仗勢欺人,但,此刻,不知為何,面對著他炯直而又認真的黝黑雙瞳,听著他突然溫軟下來的醇厚嗓音,她不再若以往那般驕傲篤定,她在他面前,必須要依賴一些什麼,才能……才能維持著顧盼間睥睨眾生的驕傲。

謝慕白挑了挑眉,燦光刷過兩瞳,「公主說得沒錯,金碧王朝里最尊貴的東西皆在皇宮,皇宮里最尊貴的東西皆在九公主之手,區區民間之物,怎能入得了公主慧眼?是慕白唐突了。」

她听了,胸口驀地感覺有些悶。鼻間輕哼了一聲,他如此忍讓,反倒激起她惡意的念頭。好吧,她就是這麼驕縱、任性,這麼眼高于頂,這麼不可一世。她就是這樣的人!

「你也知道,這紅馬兒乃是父皇御賜,御賜之物若有損毀,便是對皇上不敬。趁現在消息還沒有傳到宮里,若你能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好馬,大家都沒事,若你不能,我有罪,你們靖安王府恐怕也難保平安。」

她秀眉一揚,眸中盡是挑釁。

京中之人誰不知道,這蠻族進貢的馬兒俱是馬中極品,在關外都極為難尋,更何況如今是在京中,他到哪里去尋得一匹一模一樣的大紅馬?

而她,便是想瞧他緊張慌亂的模樣。

世人都說,狀元郎文采風流,倜儻不拘。文采不文采,她不知道,可說到不拘小節她倒是深有領悟。

一個大男人,說痛便哇哇大叫,說死便暈給她看,看她倒霉便洋洋得意,看她得意便大潑冷水。

老實說,她還真沒見過像他這麼賴皮,渾不顧面子、禮節的男人!

然而,若要說他是軟骨頭、沒擔當沒作為,仔細想想,卻又從未見他在她面前卑躬屈膝過。

念頭才閃,金珂珂下頜微揚。這一次,她便要打掉他臉上豐富精彩的表情,還原一個卑下的,委曲求全的駙馬爺。

「真要一模一樣?」謝慕白沉吟片刻問。

「當然!」

她等著他繼續開口,然而,他卻沉默了,低眉不語,似是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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