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呼延氏死極哀榮,喪儀辦得盛大而又隆重。
這固然因為冒頓表面上還是王儲的身份,究其原因,最大的因素卻還是來自于呼延部落。
呼延部是匈奴各部中除了攣?部之外,最大的一個部落。當年,攣?氏一統草原,成為匈奴各部的首領,逐水草豐美之處建立單于庭,多半也是靠著呼延部的擁戴和幫助。
頭曼單于為了表達對呼延氏的感激和尊重,娶了呼延部的女兒為大閼氏,尊呼延首領為岳父,並承諾,單于的大閼氏世世代代都必須由呼延貴族女子擔任。即便身死,也不能另立他部女子。
難怪冒頓的母親雖去世多年,須卜欽蘭又備受恩寵,身份上卻仍然只是側閼氏。
我遠遠地站在高崗之上,看著腳下長長的送葬隊伍以極緩慢極緩慢的速度寸寸爬行,招魂幡無風自動,在空中拖曳出蒼白的剪影,一時間,草原上入目盡是白色。
巫師喃喃祝禱的聲音送入風中,夾雜著哭靈者哭唱的喪歌匯成一片,當真是「悲聲驚天,哀慟動地」!
冒頓神色悲淒地走在隊伍前面。僅僅只有幾天的工夫,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消瘦得不成人形。一張蒼白的臉龐,仿佛被刀削過一樣,露出高高的顴骨。雙眼紅紅的,布滿了血絲,像是憂傷過度,疲勞過度,又像是一頭悲傷的困獸,茫然、焦慮、無所依從。
呼延冉珠一夜暴斃,讓所有人感覺震驚的同時,也對冒頓充滿了同情,尤其是冉珠的祖父——呼延首領呼延莫堤!
原本,他對游手好閑、整日只知吃喝玩樂的冒頓頗有微詞,已生放任之意,可如今,孫女命喪王庭,外孫冒頓又被遠逐,側閼氏須卜欽蘭又顯然有針對「呼延氏世代必為大閼氏」這句承諾之意,若果真讓蕖丹成為太子,那麼日後,須卜氏恐怕會日益坐大,逐步取代呼延部的地位了。
老首領主意一定,便連夜兼程趕往王庭,誰也不清楚他對頭曼單于說了些什麼,總之,冒頓是暫時不會離開王庭了。
他再一次達成自己的心願,並且一步步朝著他期望的方向發展,世事盡在掌握,但不知,每每午夜夢回之時,他會不會捫心有愧?
我蹙眉瞪著冒頓的背影,只是目力所及的這麼一小段距離,可,中間隔著重重阻力,任我如何努力,也跨越不出去。
真恨哪!
遠處有一小隊士兵不著痕跡地搜尋過來,我慌忙隱入山石之間。
心里一時沒了主意。
自那日被澤野明目張膽地擄劫之後,側閼氏旁敲側擊過許多次,我卻始終閉口不言。礙于蕖丹的面子,她一時也不好對我過分逼壓,只得故伎重施,再度限制了我的自由。
我雖然向蕖丹抗議過多次,可蕖丹也是驚弓之鳥,唯恐我再度遭人劫持,竟也幫著側閼氏將我困鎖于王子大帳。
我除了無奈苦笑之外,卻也更加堅定了絕不能讓側閼氏率先知道冉珠之死的秘密的決心!
試想,若這個秘密只單獨成為側閼氏獨享的把柄,那麼,冒頓的處境不是會比去大月氏做人質時是更為淒涼嗎?我曾親見頭曼單于舉刃弒子的畫面,無論我心里有多麼憎恨冒頓,我還是不希望他再度面臨那樣悲慘的命運。
所以,最恰當的做法是讓秘密不再成為秘密。只有當所有的人同時知道了真相,才能在兩種力量的制約與權衡之下,使他得到相對公正的處罰。
那麼,還有什麼時機是比冉珠的喪禮更合適的呢?
苦忖良久,又準備了多日,我才在今日避開守衛的視線,溜出大帳。
但,我卻還是過于天真了。我怎麼忘了?在王庭里面,除了側閼氏想要從我嘴里知道秘密之外,還有一個人是絕對不允許我說出這個秘密的。
從我的腳步一踏出王子大帳,我的整個人便已進入了冒頓所布下的控制網。
無論我從哪一個方向跑,最終的結果都只會離送葬儀隊愈來愈遠。
要麼,成為冒頓的幫凶,要麼,向側閼氏妥協。似乎,沒有可以讓我獨善其身的中間地帶。
我正自彷徨,忽听得衛兵的腳步聲愈來愈近,甚至,連鐵甲上反射的銀光都隱約有些刺眼了。我忙塞了一塊絹帕到嘴里,死死咬住。
爸刀敲打著山石,發出「鏗鏗」的聲音。
我緊張得額冒冷汗,掌心里一片濡濕。
驀地,我感覺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這一驚非同小可,好在嘴里咬著絹帕,尖叫聲淹沒于唇邊。
「噓。」
我驚魂未定地轉頭,卻驀然驚喜地瞪大了眼。
「澤野?」聲音含糊不清。
來人微微點了點頭,抬手間,一柄窄身直刃的腕刀「噗」的一聲插入最先一名兵士的胸口。
這一場變故事出突然,那名年輕的匈奴士兵似乎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在看到澤野的一瞬間,臉上甚至掠過一絲喜悅的神情。但視線在接觸到我驚駭的表情的瞬間,喜悅化為恐懼,最後定格成永恆。
「你殺了他?」我扯掉嘴里的絹帕,聲音不知道是因為懼怕還是憤怒,在不停地抖著。
「在這里!」搜尋的士兵們在一怔之後,「呼」的一聲圍了上來。
澤野二話不說,一把拉起我,從藏身之處沖了出來。腕刀左右翻飛,當先的幾名兵士被節節逼退,包圍圈打開一條豁口,我們筆直沖了出去。
身後,是兵士們大驚失色的低呼︰「快!快去稟報太子!」
我心頭忽然一陣難過。
不知道這些年輕的兵士們,又會因為我的逃月兌,受到怎樣的責罰?
「你要帶我去哪里?」
澤野腳步不停,一徑地只是往前走,卻絕不是我希望前進的方向。
「單于在那一邊,冉珠姐姐的陵墓也在那一邊。」我急急地追了兩步,手指著身後。
「不,我們不去那里。」
「為什麼?」我猛地剎住腳步,「你回來,不是幫冉珠姐姐洗刷冤屈的嗎?」
我詫然不解地瞪著他。
他轉頭,迎視著我的目光,神情疲憊而又無望,「對不起,我只是希望,冉珠的靈魂可以得到安息。」
「你說什麼?她死不瞑目,又怎麼會安息?如果不還她死亡的真相,不讓冒頓得到應有的懲罰,她又怎麼可能安息?」
澤野並不反駁我,他只是低垂著眉目,看起來仿佛仍然是從前那個恭順謹慎的侍衛統領,但,一定有些什麼不一樣了。
不然,他手中的腕刀為何會刺入兄弟的胸膛?
我心底一軟,有些不忍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心里難過,肯定也很矛盾。畢竟,你和冒頓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也是他最可信托的朋友。要你背叛他,的確不容易。謝謝你救了我,以後的事情還是由我一個人去完成吧。」
我轉身欲行,卻不料,澤野身手極快,一個閃身,已攔在我身前。
我微微蹙了蹙眉。
他卻仍然不說話。只是在我舉步的時候,先一步將我擋了回去。
我終于動怒,「你到底想要干什麼?」
澤野斟酌許久,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只是想請王妃成全冉珠一個心願。」
冉珠?
「什麼心願?」
「讓冒頓平安快樂的心願。」
我已不知道用什麼話語來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多麼滑稽又不可思議!
「讓冒頓平安快樂?這是冉珠的心願嗎?讓殺人凶手平安快樂?這是被殺者的心願?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可笑的笑話嗎?」「這不是笑話。」澤野正色。
譏諷的微笑從我臉上慢慢退卻,我忽然意識到,澤野並不會同我開這樣的玩笑。
那麼,剩下的只有兩種可能︰第一,這確實是冉珠的遺願。第二,為了冒頓,即便不是,他也要讓它是。
寒意陡然從我的脊背升了上來。
我忽然發覺,落在澤野手里和落在那些衛兵的手里,原來是一樣的。
「你為什麼要救我?」這不是多次一舉嗎?為此,還殺了一個同營的兄弟,這又是為了什麼?
澤野的眼楮再度低垂了下去,「恰恰相反,我並不是要救你,而是……」
「你要殺我?」我說不出來的驚訝。
「不,我不會親手殺你。」澤野驀地抬起頭來,那目光讓我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冉珠曾經說過,整個王庭里面,除了我和冒頓,你是唯一一個對她真心相待的人,所以——」他脊背一挺,突地跪了下去,「澤野今日冒犯之處,一切都算在澤野頭上,王妃若有怨有恨,都沖著澤野一個人來。」說完,他「咚咚咚」連叩了三個頭。
我一時驚呆了。想要拉他,手伸到一半卻硬生生止住,受了他三個響頭。
只是,如此大禮,怕不是生受得了吧?
等他叩完頭,我嘆道︰「你這又是何必呢?既然橫豎是一死,何不索性讓冒頓捉了我,用鳴鏑箭釘死算了呢?」
澤野目光閃爍,「你以為冒頓就沒有制約你的法子了嗎?只是我覺得我的方法更好更徹底而已。」
「對呀,還有什麼是比一個死人更能保守秘密?」我嘲弄地微笑著,心底卻愈來愈是寒涼。
一些因為激憤而被忽略掉的東西,此刻,一如閃電般滑過我的心間,森然歷歷。
我怎麼會忘了?
史書上面不是寫得明明白白?冒頓單于!
是冒頓單于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最終的勝利者是他!笑到最後的那個人是他!
而他,又怎麼會輕易讓人揭穿他的秘密,致他于死地?
那麼,知道真相的我呢?
結局又會如何?
心里自然而然浮起一個「死」字,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可惜,我始終想不起來,歷史上是否真有賀賴曦央這個人,更不知道她的結局又是什麼。這一次時空異轉,到底是要改變歷史?還是,僅僅只為了遵循歷史的軌跡,讓歷史的洪流將我吞噬?
「好吧,說說你到底想要把我怎麼樣吧?」我盡量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不願意讓他看出我的膽怯。
澤野神色復雜地看著我,良久,才轉過身去,「跟我走!」
盡避曾無數次設想過以不同的方式離開王庭,卻萬萬不曾料到,當真正要離開的時候,卻是如此狼狽委屈。
應該算是被人「綁架」了吧?只不過,與一般綁架不同的是,綁匪並不希望從我身上得到任何好處。他只是……他大概只是……在完成臨死之前的最後一個心願吧?
不是我多疑,而是澤野的樣子,實在不像是凶神惡煞的綁匪,反倒比較像一個赴死的囚徒。
烈陽當頂,不吃不喝不休不停,就算是鐵人,也受不了吧?
而他,顯然不只是為了折磨我,倒更像是在自虐。
「你總該告訴我,走到哪里才是盡頭吧?」經過一整日的艱難跋涉,眼看著太陽如巨大的火球般一點一點墜向遙遠的地平線,迎面吹來的微風中已感覺不到濕潤的氣息,我實在忍不住,發出了質疑。
「也許,就快到了。」
「也許?」我驚得叫了起來,「你、你不是要進入沙漠吧?」
像我們這個樣子,一點準備都沒有,又是在體力最透支的時候,進入沙漠,那不是找死嗎?
「你不是一直想找機會逃走嗎?」
「笨蛋!我就算要逃跑,也不會往死地里跑啊。」
澤野忽然頓住腳步,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沒什麼表情,「死地活地都一樣,你哪里都逃不掉。」
我望天翻了記白眼。
抗議無效,我們繼續前行。
不是曾有人說︰世上本沒路,被我可憐的腳印踩踩,就慢慢成了路?
而我,正是在澤野的強迫帶領之下,為這句話做著實踐的先驅。
哪里荒無人煙就去往哪里,漸漸地,我已辨別不清,王庭究竟在哪一個方向?
似乎也並不是在朝著沙漠走,難道,他還真擔心我如一粒沙子般匯入沙海,就此消失不見?
心念電轉之間,腳下猛一個趔趄,疲憊不堪的我一跤跌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不行,我走不動了。」一句話,說得氣喘吁吁。
澤野居然笑了笑,「你能撐到現在,已經算不錯了。」
我慪得幾乎要吐血,「這麼說,我應該早一點躺下才對?」
他斂了笑容,一本正經地說︰「也不對,你如果能再堅持一會兒,堅持到我先躺下,你的機會就來了。」
我忍住再度翻白眼的沖動,「謝謝你看得起我。」
澤野听了,神色微微一動,仿佛是平靜的湖面起了一絲溫柔的漣漪,「你放心,我絕不會比你先死,所以,」語速微微一頓,「你完全不必擔心會暴尸荒野。」
內傷!
我發覺再跟澤野這樣說下去,我肯定不是累死,而是被活活氣死。
從前怎麼沒有發現,他還有幽默的天分呢?
恨恨地撇開頭去,不再看他,心里打定主意,再不會跟他前進半步。反正,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又何必讓自己臨死之前還累個半死呢?
「王妃那麼聰明,應該已經猜到澤野對塵世已無戀棧之心,唯一掛念的只有太子一人而已。他苦心經營多年,眼看成功在即,我不希望你的存在,阻礙了他的腳步。」
所以才要帶上我一起走。
我背轉身子,苦笑不已。
「既然如此,你還是殺了我吧。」與其如此一點一點抽去我的生命,還不如引頸一戮來得更為痛快舒服。
「請原諒我的自私,我不能在手上沾染了你的鮮血之後去見冉珠。」
「那麼,你就不怕我見到冉珠之後,告你一狀?」我挑釁地朝他揚了揚眉。
他莫可奈何地看著我,「那我也只好葬身狼月復,用尸骨無存的下場來補償你了。」
我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寒涼透骨。
原來,是我錯估了他,直到這一刻之前,我本還以為,他帶著我這樣漫無目的地走,是因為還沒有想好到底該如何處置我。
卻不料,這一切,都是精心布好的局。
兵不刃血,才是最高明的殺招。
只是,我能甘心嗎?能甘心就這樣任由生命在我體內一點一點慢慢流逝?
不!
我還不想死,不能死!
我想到了霍戈,他還等著我去救他,甚至,有那麼一瞬,我還想到了蕖丹。這會兒,他找不到我,不定有多麼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