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隊的匈奴騎兵,原來,不過只是送行而已。
車輪轆轆,依然向著我們此行的目的地——東胡前進。不同的只是,那輛精致華麗的馬車不再被棄之于路邊,而是沿著干沙鋪就的車道慢慢顛簸前行。
「閼氏,靠著休息一下吧,還要走很遠的路呢。」茉葉小心翼翼地替我擦干發上的水珠。
我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她見我了無睡意,一時也不再說什麼,自己退到一邊,隔一會兒朝外張望一下,又像是怕我生氣的樣子,看一眼又坐回來,低頭擰絞著手指。
我便笑,「你看什麼呢?」
她小聲地指著窗外︰「單于還沒走呢。」
我坐著沒有動。
她察看我的容色,膽子大了一些,「其實……大家都說,單于對您真的很好!」
是麼?
「這一次,單于為了您,幾乎是動用了王庭全部的兵力。」她看我一眼。
我低頭,翻看著擱著膝上的雙手。
「這麼多干沙,要從多遠的地方運過來?不知道前面又鋪了多遠?」茉葉趴在車窗上,極力向外望著。
我仍然低著頭,細數著手心里的掌紋。
有人說,人的命運是早就寫在手掌心里的,可惜,我看不懂。我不懂自己的命運會流落何方。但是——
我抬起一只眼,若有所思地看著茉葉那充滿期待與感動的側臉,有些想笑,卻終究沒有笑出來。
冒頓呵冒頓……你做這些,又是何苦?
歷史早已證明,未來的強者,笑到最後的那個人——是你!
無論我會不會暗中襄助于你,東胡,終究會成為匈奴鐵騎下的廢墟。
無論我會不會被你感動,你所追求的一切終將會被你握在手中。
「不知道以後我們還能不能夠回來?」茉葉沮喪地回頭望著我,一雙清澈晶亮的眼眸底染上了淡淡的無助和憂傷,連初初開啟的笑容看起來都是楚楚可憐的。
這個怯弱的女孩,自冉珠姐姐去世之後,對周遭壞境的任何一絲改變都如驚弓之鳥。
我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管是在哪里,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她破顏一笑,並用力點了點頭。
那種完全信任的笑容,讓我的心陡然泛起苦澀。眼看著她又放心地扭過頭去,渾然不覺地依然望向窗外。
我整個人月兌力般跌回椅背上。
「我都會和你在一起。」
這句話,我可以騙茉葉,卻騙不了我自己。
看看我來到古代之後,身邊的每一個人,伏瑯、阿喜娜、蕖丹……一個一個……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個一個離我而去,我卻無能為力。
我的每一次微小的掙扎,起初看著,或許以為是勝利,而其實,不過只是恰巧依循了命運的安排,匯入了命運的洪流。
而這一次,命運帶給我的,又是什麼呢?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尚且無法把握,更何況是旁人?
而東胡,等待著我們的,又將會是什麼?
我更不知道。
我所能知道的,僅僅只是——
茉葉,我們不能回頭。
再也沒有回頭路可以走!
以後的行程格外順利,不到兩日,我們已走出那片豐沛的草地,進入陰山山麓狹長的山道。
餅了前面那道隘口,就是東胡的地界了。
代表著匈奴以及冒頓的白色蒼狼旗再也不會在視線里飄蕩,我不覺有些悵然若失。
但這樣的情緒並沒有保留多久,很快,我和茉葉便被接到了一輛由十六匹蹄色雪白的駿馬拉乘的大車上,車廂擴敞如一座小型帳篷,四周垂以紗幔,桌幾齊備,中間鋪有五彩絨毯,可容數人在此歌舞。
茉葉看得嘖嘖稱奇,「這東胡王可真會享受啊!」
我則不可思議地瞪著廂頂橫梁上那條盤旋的裝飾龍紋。龍,是華夏民族的象征,我們都是龍的傳人。
可是,在久遠以前的胡地,怎麼可能出現龍的圖騰?
現代曾有歷史學家宣稱,匈奴是夏啟的後代。莫非,東胡的祖先也是漢人?
深思而不可解,索性拋開這一切。我撩開車窗邊的紗幔,輕聲詢問駕駛座旁的東胡使者︰「請問還有多久到達東胡王的駐地?」
使者回頭,沖我一笑,「閼氏不用著急,天黑之前你就可以見到我們偉大的東胡王了。」
大約是終于完成使命,安全回到了自己的部族。使臣的笑容看起來要比往日明朗舒暢得多。
我的心卻寂寂地沉了下去。
天黑之前?
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色。正午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山道之上,隨著車行的方位,一忽兒明,一忽兒暗。陰山兩側,果然是兩個天地。匈奴持續陰雨,東胡卻驕陽似火。
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終于——
匈奴也要成為我記憶里的一個過去,那些曾經有過的掙扎、歡笑、愛恨以及榮辱,都消散于生命的長河里。
是的,生命!我們的生命還在繼續,可未來,不會再有任何交集。
恩或者怨,都已成為過去,不會再讓我做出任何抉擇。
冒頓的生死再也與我無關。
此生,天涯咫尺,終成陌路。
為此,放下一切!我以為我會高興,然而,為何我的心卻仍如下在王庭里的那一場冷雨般,晦暗淒迷?
前路渺茫。
誰能說斬斷過去,未來就是一片坦途?
這樣想著熬著,不知不覺中,竟然還是在馬車有規律的一搖一晃中跌入夢鄉。
夢中……似乎也有火辣的陽光,要將人蒸發似的炙烤著。
那種江城夏日火爐般的感覺……久違了的溫暖和炙熱……卻仿佛如前世一般遙遠了。
耳邊有嘈嘈切切不間斷的吵嚷聲,似乎有很多人在忙忙碌碌地奔進奔出。然而,這些聲音都是卑下的、壓抑的,唯有一個男人沉厚的低斥聲,顯得突兀而明晰。
好吵!我不由得皺了皺眉,然而下一秒,又猛然想起,這不是在家里,不是清閑的休息日,我躲在房間里睡懶覺,被老爸的嘮叨聲給煩醒。也不是在匈奴,我的閼氏帳里,被奴隸們小心翼翼的干活聲給無可奈何地喚醒。
這是在東胡,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是被自己的族人進獻來求和的卑微的異族女子。
我需要看人的臉色行事。
這麼一想,我冷不防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可是,才一動,眼前就是一黑,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整個世界仿佛都在旋轉、旋轉。
我……這是怎麼了?
仿佛所有的意識都在慢慢從飛旋的腦袋里掙月兌出來,不再受自我的約束。
好、難受。
我用力咬住嘴唇,希望借由身體的痛楚,保留一絲清醒的意志。
然而,很快,我的耳畔竟傳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別動,你現在需要靜養休息,好好睡一覺吧,我會在這里陪著你。」
那個聲音,剛才離得遠了,我竟不曾听得清晰,那樣沉厚溫暖的聲音,多少次響在我的記憶里,在我孤單絕望的時候,在每一個無眠的夜晚,激勵我不斷前進、前進的唯一動力。
我以為,今生今世,再也听不到了,再也不會見到聲音的主人。可是,這一刻,在最不可能的地方,在我最無助的時刻,它又溫柔地響在我的耳邊。那個曾經笑著喚我「丁可兒」的聲音。只有他,唯有他,才知道那三個字對于我的意義!
淚水,無聲地從我的眼角滑落,我顫抖著唇,在意識逐漸跌入昏黑無知前的那一剎,喃喃地呼喚出他的名字︰「衛子霖。」
他是衛子霖!不,也不全是。他的身體是有著和衛子霖相同容貌的另一個人——霍戈,而他的靈魂才是與我一同遭遇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的學長——衛子霖。
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是在賀賴族長巴圖魯那頂寒磣老舊的帳篷里,那個時候,整個賀賴部的人都不知道,眼前那個雙目緊閉,形容憔悴的男子,是東胡的四王子。
我一邊用銀匙攪動著碗里的羊肉湯,一邊「呵」的一聲輕笑出聲,「真沒想到,原來賀賴曦央那個不起眼的私奔情人竟然是東胡王的繼承人。」
坐在我對面的霍戈也笑了,「誰說這不是天意呢?你忘了草原上流傳很廣的那句讖語?」
賀賴曦央的夫君是最英明偉大的草原之王!
我一手支頜,笑睨著他,「這你也信?」
「天意莫測,看看你我如今的處境,還有什麼是不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