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韌斬 第8章(1)

讓雪韌奇怪的是龍繾在京城住的地方不是寧王府,而是——太子府。

好歹寧王府還是有丫鬟家丁打掃,不至于荒蕪,太子府截然不同,甚至曾經鬧鬼,百姓傳言是太子、蘭娘娘冤魂不散,還請過茅山道士作法,頗為可笑。寧王回來,住在隔閡極深的太子府里,到底有什麼用意?

「委屈一下吧。」龍繾在一間落滿灰塵蛛網的房內點燃了火折子,照亮之處,仔細地以袖一一擦拭,「現在的我不是寧王,一時無法給你以前的優待,大哥的府里最閉塞。」

這話听起來有幾分刺耳,雪韌嘆道︰「我不是千金小姐,不需要錦衣玉食,你是王爺還是路人甲于我都沒兩樣。」頓了頓,「你的兩個侍衛呢?」伏刀侍劍不是向來寸步不離主子麼?像在京城這麼危險的地方,怎麼會讓寧王獨自行動?

沒有答她的疑問,龍繾反而笑了,「你是說,不管我是什麼身份,你都會始終如一?」

「討厭始終如一。」雪韌沒好氣地回答。本來淒涼的氛圍,被他幾句話弄得煙消雲散,不知該贊他豁達,還是要為他的沒心沒肺而唾棄。

「雪韌。」

「嗯?」她低著頭,盯著牆壁上映出的燭影。

「其實,」他走到她跟前,彎下腰,與她平視,「你一點都不討厭我,為什麼要把話說得不留半點余地?」

「我——」

不等她說,龍繾修長的指尖便點在她柔軟的唇上,「別說什麼‘為了還命’、或者‘我本如此’,現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雪韌的視線落在他的袖子上,原要說的話也就此轉題,「補丁?寧王,你果真去體驗民間疾苦了。」可不是麼?他——龍繾——皇帝最疼的皇四子穿了帶補丁的衣裳……傳揚出去會引來多少唏噓?

龍繾揚起手臂看了一眼,「是啊,這才叫‘親身體會’,出門在外,當然不比在宮里。」

「那你也不必——」她咬了一下唇,「算了,不關我的事。」

「又回避了。」龍繾無奈地搖搖頭,「我當初突然離開,只留下紙條一張,你能對天發誓,沒有一絲悵然麼?」

「當——」

「唉唉唉,要提醒你幾次,說話三思!」龍繾坦然地望著她,「我承認從第一次在那家小店看到你,就有與眾不同的感覺,多次的接觸直到現在更讓我確認了一件事——」

「別說了!」她心跳得很快,有種混亂的預兆,于是習慣性地選擇回避,捂住了耳朵。

龍繾拉下雪韌的手,緊緊扣在兩側,「如果真的和你無關,听一听頂多冷笑作罷,可你卻被影響了。」

「過分!」她惱羞成怒道,「听不听是別人的自由,你在以王爺的身份命令我听麼?」

「我什麼時候在你面前自顯身份了?」他微微一斂眉,「說好是陪我,現在卻是爭吵。」

「你在江湖流落八年,最後一絲皇族的氣度都沒有了。」雪韌月兌口而出。

「你在官場打滾八年,最後一絲含蓄的氣度都沒有了。」他好整以暇地應對。

「……」

說不過他,雪韌選擇沉默,氣悶凝結于心。

「我去了北狄。」他兀地開口。

她張張唇,見他露出笑容,負氣地偏過頭去,「那又如何。」

「你不問?」龍繾將她的發絲攏至肩後,「離開北狄,一點不想念是麼?」

「想念又如何?」她淡淡地說。

「你來自北狄,不想那里的天空麼?」他的眼中又出現以前迷惑她的那片純淨與溫柔,「沒有京城繁華,視野卻廣大許多,十分豪邁。」

「那是當然了,塞外北狄的雪松天池密林都是中原沒有的。」說到家鄉,雪韌的臉上情不自禁揚起一絲笑意。說到後來,發現他直勾勾望著自己,不自在地怒聲道︰「你看什麼?」

「人生來就是要看別人的,總不能天天對著鏡子。」他聳聳肩,「你很美,不要天天強迫自己冷峻,不好的。」

美?他說她長得美?

雪韌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笑呵呵地貼近她的耳邊說︰「尤其是臉紅的時候,比如,現在就是。」

「胡言亂語!」雪韌慌亂地轉過頭。

「以我的身份見過那麼多佳麗,難道還會說錯麼?」他也隨之轉到她跟前,「看我的眼楮里映出的人,就知道是不是說謊。」

「看來你心情很好,不需要人陪,我告辭。」雪韌起身就要走。

「你言而無信。」龍繾伸手攔住了她。

「是你輕薄在前。」她終于忍不出吼了出來。

「我很喜歡你。」

「什麼?」

「我很喜歡你。」龍繾一字一句地說,「以前讓你離開京城,是不願你留在危險的地方,現在不讓你走,是我不願放開你。」

「住口住口!」她倉皇地一個勁兒搖頭,「你說謊,你跟我根本不了解對方,談什麼喜歡不喜歡!」揚臂抽刀,屋中頓時寒光一閃,刀刃直指他的眉心。

龍繾眼都不眨一下,赤手握住刀刃,「你是感覺不到還是在逃避?我給你八年時間,你都沒有回旋的余地麼?」

「不要逼我。」眼看著鮮血從他的掌心滴落,雪韌百轉柔腸。很早以前,看他一個人在宮里失意的樣子,就狠不下心拒絕挽留,何況是現在?他總能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也能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無法再以溫文儒雅的表象粉飾太平,在他面前,她就只能是一個任性固執的女子麼?

「是不要逼你自己。」他不以為然地握著刀尖,一步一步靠近她。

雪韌向後退,心里升起的另一種感覺快要呼之欲出,恐懼之下,她一咬牙,內力灌于手臂,刀刺向他的胸口。

龍繾閃也不閃,任刀刺入了胸前,滾燙鮮紅的血順掌心、手腕不斷外涌。

「你在做什麼?」雪韌一見此景,頓時清醒過來,急忙抽刀。

龍繾卻出乎意料地制止她,甚至更深幾寸扎入血肉。

雪韌一掌隔開他,顧不得落地的刀,上去點了他穴位止血,怒道︰「瘋子!」

「我是瘋子,所以需要冷靜。」龍繾閉了閉眼,身上的痛楚讓他的心輕松了一些。

預謀!一切都是他的預謀!好一個龍繾,用她的刀來以毒攻毒,覆蓋之前受到的傷害麼?雪韌瞪著他,眼波流動之間,濡濕的熱潮襲來,哽咽地說︰「這算什麼?讓我來背負一個無情無義的罪名,讓你解月兌,覺得很輕松是不是?那不如讓我殺了你,更干脆!」

「雪韌……」

分明是泫然欲泣,還要苦苦逞強,他伸手撫模上她的面頰,清楚地觸模到那絲水氣,不禁將渾身顫抖的人擁入懷中。

「為什麼要讓我來做?」此刻,她滿月復辛酸,無心掙扎,又何況——擁抱她的人是那個讓她欲恨不能的男人,「我——我沒有要刺傷你的意思——」

「抱歉,是我自私。」龍繾憐惜抬起她的面頰,拭去行行濕意,「不該利用你,都是我——是我——」

是他心里難受,希望有人來讓他忘記那種痛苦,哪怕是用血肉之傷來代替!痴人,到頭來豈不是要弄得身心全都是傷麼?

魔刀啊,師父果真給了她一把魔刀,傷人甚于傷己,傷在他身卻痛在她心。

「不該。」握緊他的前襟,她搖頭,「你走了就不該回來,不管這里發生什麼,去過你想要的生活,為什麼要回來?」

「你有你的迫不得已,我有我的無可奈何。」他抱緊她,下巴枕在佳人的肩頭,「還記得以前跟你說過的話麼?有些事,即使對抗了‘天理不容’也會落得‘情理難容’,若能保全其一都是要付出代價。」

「你要違背聖旨?」她悚然一驚,抬頭看他,「公主和親已成定局了。」

「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哥哥。」他的眼神一冷,「為了綣兒的未來,這次,即使逆天,我也要反抗到底。」

「如此會跟梅妃決裂。」雪韌有種不祥的預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他舉了個一個最簡單的例子,「習武之人,右手廢了,左手一旦危險,會不去救麼?」長嘯一聲,「當年我顧忌太多,才會把綣兒一步一步推到死胡同,我欠她的一定要還。」

「不怕我揭發你麼?」她幾乎要嘆息了。

「連傷我一點皮肉都這麼難受,你怎麼會陷我于險境?」他鎮定地說,「雪韌,要承認一段感情,是不是非要等到後悔莫及?」

「我……我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氣,「我現在很亂,你一回來,打亂我好多計劃。」

「也許是好事。」他望著皺眉的她,「好好想想吧,你是要繼續這樣過一輩子,還是願意和我一起拼一次?」

「將來?」陌生的字眼讓她一愣。

龍繾指了指這間屋子,「以前的事沒辦法挽回,只能看將來,雪韌,我曾是個紈褲子弟,現在卻是江湖浪子,可你對我來說,仍然很特別,在我回到這里後第一個跑去見的人是你時,便很清楚了。」

雪韌退兩步,一雙黑眸緊緊瞅住他,「你何苦?我、我不能給你任何回報的。」

他攤攤手,「你的心牆太高,根本不讓人走近,我費盡周折,還是在外面打轉,唉,更別說什麼回報了。」

「以你的條件,就算不當王爺,仍然可以找到如花美眷,我不行。」她心一痛,「在喜歡人的方面上,我恐怕早已失去了那種能力。」

「你明白什麼是喜歡麼?」他若有所思地笑了,「在沒有意識到喜歡時,就已經開始,在意識到時便已深種,當醒悟時已是百年之人……如果今日你可以拿刀利落地扎我一次,就足以斬斷你我之間的關系,從此以後,龍繾再不相擾,如果不能,你就面對這份感情。」這番話語氣很溫柔,如情人之間的耳鬢廝磨,讓人心慌意亂,可這話又尖銳如刃,逼得人不得喘息。

刀就在地上,還有未干的血跡,雪韌彎腰去撿——

剎那,龍繾意識到她的想法了,揚手一揮,掌風打歪了斷水彎刀,只在雪韌的肩頭劃了一道長長的印子,立即,雪白的衣服浮現鮮紅。

「你!」

龍繾迅雷不及掩耳摟過她,一點章門穴,不由分說撕開衣襟,露出她受傷的縴肩,手起袖斷,纏繞上涌血的部位。

雪韌被制住無法動彈,肩頭上掌心的熱度讓她雙腿酸軟,咬牙道︰「我不是被人看了身子就要死要活的女人,你若是想用這點要挾我,抱歉,弄錯人了。」

「終于承認自己是女人了?不錯嘛!」龍繾又是惱又是憐,「如果你覺得扎自己一刀,就抵了剛才傷我的事,那也錯得離譜,這身子給我看,本來就很正常。」

「無恥!」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他眨眼,「我現在是行走江湖的浪子,繁文縟節一概免去,說好了陪我,不準再鬧別扭,好了,先打個盹!」說罷,打滅燭火,硬是拉雪韌半坐在自己腿上,靠在桌邊休息。

雪韌被點了穴,掙月兌無力,靠在他胸前,听著一下下有力的心跳以及男子的呼吸,渾身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慢慢的,緊繃的身軀也放松下來。

龍繾在黑暗中低嘆一口氣,摟緊雪韌,在她耳邊說︰「等我處理完綣兒的事,一定要帶你離開這里。」

「離開,能去哪里?」先不說她根本無法月兌離六扇門,就算離開了能去哪里?娘親去世,師父四海為家,她早已無處可去。

盡避她的聲音很小,龍繾听得一字不差,「離開京城,到沒有傾軋的地方。」

「世間哪里沒傾軋?」她疲倦地閉上眼,「走不了。」

「出路是要自己尋的。」他吻了一下她的耳輪,「人定勝天。」

「龍繾……你太痴了……」她伏在他懷里呢喃。

听到雪韌如此荏弱的聲音,龍繾心中一軟,只覺得名利殺戮真是無稽,怎麼比得上心愛之人相擁在懷?

這一夜,相濡以沫,不再需要任何言詞。

雪韌清晨起來,已不見龍繾蹤影,身上披著一件外套,正是龍繾的。她竟然在他身邊安然入睡?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仔細一看,刀就擺在旁邊的桌子上,還有一封信,打開看,上面只有「等我」兩個字。

等他……

雪韌的肩頭隱隱作痛,不由得想起昨夜發生的事,臉上微微泛起紅潮。

龍繾本是要先看望一下龍綣兒再打算下一步,沒想到,妹妹竟是這麼淒慘︰身上燙得東一道西一道,小臉消瘦若枯槁,哪有半點一國公主的雍容尊貴?八年,他以為她會成長為婷婷玉立的少女,會開心地和喜歡的人在一起——當年知道她喜歡的人是那人,他才會專門在走之前考驗了對方一次,為什麼,仍是害她淒慘至此?

「叫一句‘哥哥’,很難麼?」他坐在床邊,盯著床榻里抱著雙膝的女子。

「王爺……」一旁站立的丫鬟煙雨怯怯地喊了一聲。

龍繾指尖點在唇上,「噤聲吧——你去外面守著。」私下來見妹妹的事,萬萬不能讓別人發現,尤其是在公主即將出嫁北狄的前夕,否則,定會打草驚蛇。

「不是的,王爺!」煙雨搖搖頭,「公主她……她說不了話!」

龍繾一震,「你把話說清楚,什麼叫‘說不了話’?」

「公主不久之前,失聲。」她低下頭,不敢直視龍繾。

「放肆!」龍繾一拍床榻,怒上眉梢,「此等大逆不道的話也是你能說的麼?」

煙雨「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淚水四溢,「王爺,您為什麼不早點回來?八年啊,公主過的日子有多苦,您知道麼?她不願意嫁給北狄人的,可是,娘娘……娘娘她……」

「這事我知道,但是她的嗓子是怎麼回事?」龍繾氣得青筋浮現,握緊了拳頭。

「婢子……婢子不敢說……」她縮了縮脖子。

「說!」龍繾低吼道。

煙雨從來沒見過如此暴戾的寧王,嚇得面色蒼白,「王爺恕罪,公主不允許婢子講的。」

「你是我指給公主的丫頭,難道我沒權利管你麼?」龍繾快要控制不住滿腔怒火了。

「不是的,王爺,這……這還是去問花凋大人……」

「花凋——好——」龍繾兀地站起身,向外走。

誰料腰上一熱,多了兩條顫抖的手臂。

「綣兒,你松手。」龍繾沒有回頭。

龍綣兒置若罔聞,雙手沒有減少半點力度,指尖泛起一層清冷之色。龍繾不敢用力,生怕傷了她,只能平息下暴怒的火氣,緩緩轉過身拉下她的小手,輕輕地問︰「綣兒,跟哥哥走,去外面的世界好不好?」

龍綣兒水汪汪的大眼瞅著他,怔怔的,淚珠驟然滾落,「嗚嗚……」

「不哭了,哥哥帶你離開宮里。」他模模她的頭頂,仿佛又看到兒時綣兒拉著自己撒嬌的樣子,感慨萬千。

哪料龍綣兒搖了搖頭,松開了抓著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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