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相反,那不是一個結束,而是一個開始。
曉滿照常在干活,不過,現在的她已不是給所有的人干活,而是給師瀟吟一個人做苦力的可憐人兒。
升級了還是降格了?
曉滿糊里糊涂地被師瀟吟叫去忙東忙西,一天到晚仍不停歇。直到半夜,她端住飯碗之時才想起大師兄的藥還沒弄好。于是乎匆匆離身,蹲到爐灶旁重新添置柴火,把藥放在小沙鍋內,等待泡好後煎熬。
「當歸三錢、雞血藤四錢、透骨草六錢……」輕托香腮,曉滿喃喃地重復著藥單子上的條條款款。煙燻味裊裊盤旋,她皺皺秀眉,抹去額前一層細汗之後,將碗斟滿濃黑的藥汁。
不理會門里門外那些閑著無聊又來指指點點、閑言碎語的師姐師妹,她小心翼翼地推開師瀟吟的小築門,踏入房中。
屋子並無多余擺設,簡單明淨,一如它的主人給人的感覺,清爽宜人。雪白的牆壁上則掛著一張張五顏六色的臉譜,什麼「整臉」、「水白臉」、「碎花臉」以及「十字門臉」等等,淨、丑角色或褒或貶,或開心或憂愁,造型各異。
照道理說,師瀟吟所扮演的是旦角,只需在臉上略施彩墨,根本用不著濃重的色彩繪臉譜,奇怪的是他偏偏收集了一屋的臉譜。至于衣箱,則擺滿了行頭和靴子等物品。
來不及一一細看,幔帳後邊傳來低啞的輕咳聲。
「是曉滿吧,還愣著干什麼?」
「是……是我,馬上就來。」曉滿回過神來,趕快來到床榻邊。
幔帳內伸出一只白皙雅致的手,接過藥碗。透過青紗,曉滿看見那優美的輪廓在慢呷藥汁,一口口地,將那一聞便曉得有幾分苦澀的藥全數服下。
「呃——」她總覺得這個人喝藥就像喝糖水一樣容易。易病的乍暖還寒時節已去,小滿天剛到沒多久他就染恙,由此觀之,師瀟吟多半也是個常年養成的藥罐子。
「有疑問嗎?」撩開青紗,絕美的臉孔顯露在眼前。他微眯狹長的鳳目,一抹殷紅自眉宇間的朱砂悠然蔓延開來,妖嬈媚惑。
「沒特別的,我是納悶屋子里的擺設。」曉滿吸一口氣,鎮定地道,「大師兄不是扮演旦角嗎?所以,我在你的住處看到淨、丑角的臉譜時難免疑惑。」
師瀟吟點點頭,披好肩頭的外裳坐直身子,十指交握在膝頭,定定地凝望偏著螓首的女子,對她的求知欲付以一笑,「你不覺得它們很真切?掛在那里,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七情六欲異常分明,實在讓人艷羨。」
「你不是說學好戲就要先收斂起喜怒哀樂嗎?」曉滿對他的反復而嘆息。好怪的人,與其羨慕牆上的臉譜,不如自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學戲是學戲,過日子則是過日子,我沒說不讓你去看。」他取下掛在他床內側的一個花臉,「你要會看,才會了解人世這個復雜的染缸。你資歷尚淺,有多少人在等著師父來教技藝,但恐怕這輩子都輪不上呢。因此,一切都要靠——」食指一點雙目和額頭,「被動是不會有結果的。」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曉滿咀嚼他的話,不禁眨眨明眸。她在戲班子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哪里值得堂堂的梨園第一公子親自指點迷津?
「你先回答,為何要來戲班子學戲?」他不答反問。
「因為我喜歡它,就是這樣。」曉滿簡明扼要地表明立場。師父說︰說的多,錯得多。偏她的話多,不閉緊些,萬一「禍從口出」就太糟了。
師瀟吟沉吟不語,俊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
「我說完了,你是否該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因為——」師瀟吟淺淺地一笑,「你和旁人不同,有超乎常人的韌性。這點對學戲之人來說至關重要,我期盼著更優秀的一輩出現。而你無疑于是我這些年來見過的最佳人選。不靠關系,不憑手段,只是借一雙手、一雙眼和一顆腦袋來面對前程。倘若,你是真的想學藝,我助你一臂之力。」
「你不怕我有朝一日超過你?」曉滿費解地挑挑眉,「師大公子是梨園最紅的紅牌,多少人倚門翹首,盼听君一曲。能到這一步委實不易,定要付出不少血汗。這樣的成果被他人瓜分,並非常人所願。你甘願?」
師瀟吟搖搖頭,「教學相長。你怎知我幫別人的同時不是幫自己?何況……夏曉滿,你真那麼有自信超過我?」
「是的,我有信心。」不知為何,面對他坦言的尋釁,曉滿體內的一股叛逆的因子拋去矜持,悄然復蘇,找回了昔日的倔強。此話一出,她就曉得冒失了。對收不回來的瑣碎事索性不再顧忌,直來直去倒明了。
師瀟吟吐出一口氣,帶著三分疲倦闔上雙目,輕輕倚在榻邊,不言不語。
夏曉滿怔愣片刻,旋即轉身來到桌旁沏滿一杯茶,雙手奉上。
「承蒙知遇之恩,大師兄在上,受曉滿一拜。」
師瀟吟睜開長睫,滿意的笑自唇邊漾開,燦若冬日陽光,在夏日第二個降臨的節氣里,帶給人春回大地的暖意。
「師妹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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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滿除了白天和其他剛入門的師姐師妹們一同樣,做著干不完的雜物,晚飯後便避開眾人,獨自來到大師兄的小築內接受為她特別開的小灶。
今晚是第一夜。
曉滿或多或少有些緊張。畢竟,離半個月後新人串紅台的日子不遠了。如果抓不住這個機會,即意味著靠近東昏侯的計劃要倒退一大步,那麼,前後幾個月的功夫也就宣布告罄。
她無法容忍失敗,尤其是一塌糊涂的失敗。
既然有此機遇得到師瀟吟的青睞,真可謂天助人也。她絕不能錯過這個絕佳的機會。
「想什麼?笑得……這般詭異。」師瀟吟的臉孔忽然在她眼前放大。
曉滿嚇得倒抽口冷氣,下意識地向後退了數步,身子一歪險些摔倒。
「你……你出現時,怎麼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師瀟吟怪異地瞅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值得嚇成這樣嗎?你見哪一個戲子出身的人走路時天崩地裂的?」
「我不是說這個。」曉滿懊惱地一抿紅唇,「我指的是你的氣息,完全讓人感覺不到嘛。」他仿佛一縷輕煙,令她這個習武之人都不曾洞察,實在汗顏。
「氣息和步伐都是練出來的,若達到這個境界,便是階段的成功。你——看來是有些資質的。」師瀟吟緩緩地坐下,把她溫好的藥汁端到唇邊,一點點輕啜入口。
「大師兄,那個……」曉滿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有話不妨直言,何必吞吞吐吐?」師瀟吟抬頭看向她,好笑地放下藥碗,靜待下文。
「我不像你……也不像其他同門打小就練戲,如今有學的機會,但年紀顯得大了些,不曉得短期內會不會有成效?」這才是她最關心的,如果非要等個「台下十年功」,那就沒必要耗下去。不如拔劍出鞘,直接殺到東昏侯府,跟那幾個死士拼個你死我活來得快。
「你既喜歡唱戲,為何不早些來呢?」師瀟吟支著下巴問。
「我以前……忙著照應家中老父,可是,現在卻不必了。」曉滿思及奄奄一息躺在炕頭上的老父那最後一面,心中陣陣揪疼,辛酸的淚差點兒落下。
「哦,為什麼?」師瀟吟的眸中閃過一絲敏銳的光芒,快如電光火石。
「師兄沒有听說?」曉滿略顯驚訝,有些失神地道,「萬歲爺初登大寶,將近千畝的好地賞給親貴大臣,我們村被劃到其中。農家人種不成地……沒有生計,只好四處謀活,養家糊口。我爹舊疾纏身,本想借收成的糧食賣點兒銀子治病,哪知地被官家圈了,爹爹……爹爹一氣之下死了……」
「竟然發生這種事?」師瀟吟憤慨的手指深深陷入肌理,亦未察覺。最近一段日子傷寒,以往練藝落下的痹病病謗也來湊趣兒,折騰許久仍不見好。他差不多把近半年的戲都推了,只想趁機好好調息一下。既是足不出戶,當然就不清楚外面發生的大大小小之事——
算算看,小滿日剛到不久,農人本該望著結繭的蠶,逐漸飽滿的小麥粒,沉浸在期待盈滿的喜悅中。
然而——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農家無語問蒼天!
天地可有良心?為何去欺負那一個個老實耕耘的人?
「失去了爹,我已是舉目無親。」曉滿哽咽著說,「惟一懂的就是以前在村外戲台上看的戲。我……我不能錯過串紅台的機會。我要好好地學,快快地學,我心里明白得很,‘小四喜’跟其他的戲班子不同,它需要的是精英翹楚,不是平常稀松的庸才。它背後的芒刺使它不能等我慢慢領會,若過不了串紅台那一關,我定被刷下。師兄……我沒那麼多日子去學,您能理解的,是不是?」逢人說話留三分,未可全剖一片心。大師兄雖說對她器重,終究是局外人,告訴他太多未必是好事。他自己不是說,糊涂是幸事?那就不要怪她保留一些實底了……
師瀟吟的目光鎖住曉滿苦巴巴的小臉,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幕場景——
一道縴瘦的小小身影亦步亦趨,在大人背後尋找依靠。突然有一天,孩子眼前追逐的人不見了,他就只能獨自蹲在空曠的原野中號啕大哭,哭到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孩子抹抹髒兮兮的臉蛋兒,眼中從此綻放出奪目的光芒,那一刻他再不需要別人的慰藉。
每個人都一樣……有庇護的羽翼,便永遠不會曉得生存的殘酷。
「你之所以問我短期內學戲的進度,便是為這個了?」師瀟吟幾乎是在嘆息。
「是。」此刻,曉滿發現自己竟害怕看到師瀟吟失望的眼光,是以下巴低得快要縮回肚子里。
師瀟吟搖搖頭,「你真的是不小了,十七八的姑娘怎麼還玩手指?我說過多遍,說話時要看著對方的眼,又忘了?」那語氣柔柔的,好像是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女圭女圭,不含絲毫怒意。
「大師兄,你……在生氣嗎?」曉滿屏息以對。她在踫運氣,賭賭看師瀟吟是否會產生憐憫同情之心。不過呢,剛才下的「藥劑」似乎太猛,一下子抖出太多的東西,該不會事倍功半,讓他難以接受吧!
但願別適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