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意滿君懷 第4章(2)

曉滿悚然一驚,陡地想起昨夜師瀟吟在場子上給她示範,後來棄她而去,又突然出現在清晨的院中。

等等,容她再細細推敲一下。

莫非……

師瀟吟根本就沒有回小築休息,而是暗中陪著她在園里站了一整夜?!不然的話,他根本不會那麼清楚她演練時的困惑,也不會對她的弊端了如指掌!

為什麼?

他當時明明好生氣好生氣地甩袖離去,何以未曾遠離?他難道不明白自己的身子經不起一絲冷熱風的侵襲?

原來,她的爹爹在世時也換過類似的病癥。記得她為此還特地問師父,奈何老人家的回答總是那麼句「一輩子無法根除」。村里常年操勞的人會得些痹病之類的頑癥,特別是小滿天一來,氣候轉熱,什麼風熱、痹病、胃腸積熱的毛病就全跑出來湊熱鬧,弄得莊稼人雞犬不寧,忍著痛下地干活,生怕耽誤了農物的收打與晾曬,故此盈滿的日子雖充滿渴望卻也是叫苦不迭。

她心里很清楚,有些病可以調息卻無法治愈,這是誰都不能勉強的。那麼,既是如此,有病的人就該好好休養,于嗎拼死拼活地硬撐下去?

他稀罕她的感激涕零嗎?曉滿有種想殺人的沖動。

她好難過,也好委屈,自己不是個壞心腸的女孩兒,也從沒想過把別人逼到絕境上去。為何……遇到的人這麼狠絕,不留一點兒空隙給她喘息?她的老父是農家人,自然有師瀟吟身患的痹病。每逢她下山探親的一兩個月,都能在焦躁的夜里听到老父的申吟聲。

師父說,痹病真的是折磨人,它和普通的疾癥不一樣,是在身體各個關節泛起滲入骨血的啃嚙之疼,寸寸揪心,陣陣糾結,若鬼魅附身般纏繞著筋骨,乃是月兌之不去的苦痛。

她不想欠他什麼,畢竟,來到「小四喜」是借此為踏板,好找個機會接近東昏侯,為冤死的父親及可憐的鄉親報仇雪恨。既然知道自己別有目的,那就是她欺騙了他,沒有坦誠相對,愧在她而不在他,所以他不必對她付出過多心血,否則真相大白之時,師瀟吟會有何反應,她不敢想。

從這些日子的瑣碎事來看,他的確是個盡職盡責的師兄。

或許早些時是她無知,誤會了他的教戲方式,才發生那些不愉快的事。若就像她猜測的一樣,師瀟吟能悄悄陪著她在園中一夜,那麼他的「居心」還有什麼可值得懷疑的呢?

曉滿拍拍腦袋,深覺自己的種種過往,甚是荒誕無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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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瀟吟的睡眠狀況一向不好。

可能和以前不分晝夜練習所導致的作息失常有關吧,哪怕是微乎其微的風吹草動,敏感的他都會立刻睜開雙眼,以至于當初,師父曾笑謔著說他該到深山老林里拜師學藝——當然,那是「武藝」的「藝」。

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雖然仍在閉目養神,卻難受異常,總覺得有兩道逼人的視線在侵襲他的身軀。冷冷地,鋒芒畢露,毫不收斂過激的恨意,似乎要用那樣隱匿的惡毒來除掉他,才能消除怨懟。

哎……

不知不覺中,他竟得罪了那麼多人啊。

師瀟吟疲倦不已,不只是身體,更多的是心也倍加乏力。剛才,他小眠之時做了一個夢。

隱約記得時光回溯到他剛到戲班子的那段日子——入門時,開筆師父沾著銀朱給他點眉心,說是從此開了「聰明孔」,之後……老人家的身影便逐漸模糊了,只有……一根明晃晃的戒尺自始至終在身邊相跟隨,無比清晰。夢中的他,仍在演練最初的諸多功底兒︰什麼「繞帽翅、耍翎子、甩長發……耳邊還回響著寶劍出鞘和人鞘的撞擊聲,以及手絹、盤子、扇子、念珠在空中拋甩後不慎墜地時,過堂師父的怒罵聲。許許多多,諸如此類原以為是深深埋藏的記憶,卻在夢中不經意地一一再現。

休息不好,相信睡夢中的他也會連連皺眉。

世人都當他是天生的奇才,所有師父教的本事全都學會了不說,自身又獨創了不知凡幾的花樣。其實,他們全都錯了,而且錯得離譜,大概除了師父,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事情的真相——

他從來不是一個天之驕子,所有光鮮的榮耀背後,藏匿的是不為人知的辛酸苦楚。他根本沒有演繹走場的天分,惟一憑借的是顆不服輸的心;他不願承認失敗,因此,就必須在無數次跌倒的重創下再次爬起。或許,也是為此他才選中曉滿當自己的接棒者吧!在小丫頭身上,他總能欣喜地發現那無限的生機和動力,即使遇到再大的挫折,亦不退縮——當然,她也會像孩子一樣發幾句牢騷,但抱怨歸抱怨,卻堅定不移地走著。說是蹣跚也好、荊棘也罷,至少未被嚇跑。不像某些口蜜月復劍的人,大話比誰說的都動听,一旦來真格的便吃不消苦,沒多久就遁去了。

曉滿啊,一個有些迷迷糊糊,有些莽莽撞撞,行事神秘的小女子,他實在難下論斷。的確,目前她沒被他刻意營造的壓抑感給完全逼亂陣腳……但,一個人的精力始終有限,心亂則事難就,心靜則事易成。從她偶爾負氣時所說的倔強話看,如不是別有用心,而是單純學藝,那收效較之眼下會更好呢。

師瀟吟幽幽然地嘆了口氣,不再想那些勞心勞力的事兒,慢吞吞地從榻上坐起身,披上外衫後,繞過山水潑墨的屏風,來到外面的小廳。

這時,一道細縫從紅木漆的門側拉開,發出輕微的響動。

師瀟吟了然一笑,卻沒回頭,僅是端穩茶壺,為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茶,接著優雅地執著杯身,摩挲著景泰藍的紋理,呷一口,仔細品嘗。

「茶里乾坤大,品酸甜苦辣。」

不見外面有動靜,師瀟吟搖搖頭,悠然轉身,朝著大門處道︰「你想躲到什麼時候?我可不記得懲罰過誰站在外面啊。」

奧吱——

門縫處傳來一陣陣幽香,接著自外探出一顆小腦袋,偷偷模模窺視著屋里的動靜。

「大師兄,你已經醒了……」意識到自己的行蹤已經敗露,曉滿挫敗地吐吐舌頭,對最近一段日子疏忽練武而感到羞愧。論輕功,好歹她是羅浮山眾家弟子公認的第一高手,雖不敢說獨步武林,至少也能獨當一面啊。現在可好,別說什麼「行蹤飄忽,神鬼莫測」,就連最基本的藏匿之術都被她拋到腦後,日後有何面目見師父他老人家呢?

師瀟吟並不太清楚她的復雜念頭,僅是淡雅地一笑,「我躺了很久,再不起來的話,人就要廢了。」說著招招手,「進來說話,記住,以後做事要光明正大,不必躲躲藏藏,知道嗎?」

曉滿的心沒由來地一悸,總覺得他話中有話,奈何又點到為止,她便說不清個究竟。背手在後,曉滿慢吞吞地邁進屋內,靈巧地一蹬階檻,門被帶上。

師瀟吟盯著她的舉動,上下打量,「不早了,你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你背後藏的又是什麼東西?」

曉滿禁不住臉紅,甚至耳根也熱得發燙。她……早就想好了一大套說詞,可為什麼到了關鍵時刻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他一雙深邃的眼眸就那樣毫無掩飾地直視著她,仿佛已經洞察先機,若是她有半字虛假,定會被當場拆穿一樣。

師瀟吟眨眨眸子,見她半天不曾言語,疑惑地起身探看,然而,膝蓋上的神經在他起身拉直的剎那,劇烈地一抽,使得原本就搖搖欲墜的人更加無力支撐,眼看又要像先前那樣栽倒——

曉滿的耳邊回響著圖窮大娘的話,生怕他撞擊到膝蓋或者雙肘,使情況變得更嚴重,因此像丟了三魂七魄般,甩手便去扶人,也顧不得背後藏的東西了。

嘩啦啦,清冽的粉碎聲同時爆發。

曉滿沒功夫回頭審視,緊張不已地道︰「你怎樣?有沒有撞到哪里?」

師瀟吟沒有說話,始終低著頭,長發掩蓋著他大半張俊美的臉孔,使得整個人更加虛無飄渺,宛若一陣輕煙,隨時都有消失的可能。

曉滿心中的恐懼感越來越大,一手大膽地撩開他曳地的三千發絲,迫切地尋找其後的容顏。

白!除了白,曉滿已看不到別的顏色。

就連他之前上台抹的粉底也沒有現在的臉色看上去白,看上去……嚇人。那根本不該是在血肉之軀上看到的體色啊。

「你……你說話啊。」

師瀟吟吭都不吭一聲,雙目視地,一動不動。

曉滿心急如焚地望著他,不敢輕易挪動位置。一抬眼,她差點兒嚇傻了。就見師瀟吟白皙的額上,汗水順著鬢角不斷淌下,微弱的喘息聲間隔良久。

天曉得,他究竟在忍受怎樣的折磨?

曉滿蹲,靜靜地待在師瀟吟的身邊,一語不發。須臾,小手自後握住他的腕骨,悄悄地將內力源源不斷地注刪他體肉,希望借此減輕他此刻的疼痛。

師瀟吟在暗暗忍受膝蓋上涌來的陣陣猛烈的刺痛,唇上咬出深深的嚙痕,血腥味在口內逐漸蔓延。

他明白定是那天晚上在院里示範,後來又靠著涼柱暗中觀察曉滿的練習,吹了整夜的風所致。膝頭的關節受到多重刺激,才導致舊疾復發。本來,小滿後就是他該休養調息的日子,千不該萬不該選在這時勞神啊……然而,面對曉滿一次次的渴望與請求,他又不忍心再向後推遲教她的日子。他非鐵石心腸,對曉滿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哪能無動于衷?

縱然她未以實相待,他卻不能言而無信啊。

大夫老早便告誡過︰由于當初在雪地上的荒唐舉動,加之後來的瘋狂練習,他的身子絕對不可在換季的日子里過分折騰。若不好生保養,一旦骨破損,別說上台走場,就連日後行路、抬臂都成問題。

「三分治,七分養」的道理他明白,但也不能不顧及實情。

他是戲班子的頂梁柱,如果每年換季的日子都不能上台,那造成的損失由誰來承擔?

一次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後果便是夢魘的展開。記不清到底有多久,一逢炎炎夏日,他便獨自承受著漫無邊際的煎熬——白晝喝過藥後照常登台,夜里敷膏療傷,周而復始,不曾間斷。直到……三年前,他終于倒在演練的場子內,才清楚自己的身子原來已到極限,再多的勉強則是他無法承接的。

他的調息向來是這三年中最迫不得已的選擇。秋冬有碳盆,身子就好過得許多,惟一無奈的是夏日初到不久的一段光景……此時雨水越發豐沛,對農民來說是好事,對身患痹病的人卻是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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