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意滿君懷 第5章(2)

原來「寧喝開眉粥,不吃愁眉飯」的意思是——

曉滿算是對它有了切膚的體驗。面對沾染了地上灰塵的糕餅,師瀟吟毫不介意,依然吃得自然愜意,連眉頭都不曾皺過一下。

她不懂的這個男子究竟在想什麼,有時候覺得他不通情理,有時候又覺得他的舉動令人憐惜,她還要整理地上摔碎的瓷碗片,他卻攔住她,「不要管那些東西了,回來再收拾也不遲。你先將剩下的湯弄到一個碗內,再拖下去不喝便失了效用。」

曉滿不大自然地應著,顫巍巍將沒有摔破的瓷碗放在桌—上。

師瀟吟坐下來,先是探身聞了聞,而後道︰「圖窮大娘教你做的吧。」那篤定的口吻十足。

「你……」曉滿驚訝地揚揚眉,旋即改口;「師兄怎麼這樣說?我在伙房待了許久,怎見得不會做湯?」

「那你說說,這是如何做的?」師瀟吟好脾氣地溫雅一笑。

曉滿心中好笑,的確是圖窮大娘教的,但不代表她懶、省事、沒盡心。菱唇微微一彎,清朗地道︰「師兄,你且听好哦——此為‘化瘀通痹湯’,含當歸、丹參雞、血藤、制乳香、香附、延胡索、透骨草等藥,清水煎、小火熬而成。」

師瀟吟不動聲色,「我要這湯藥做什麼?」

「經絡損傷,血行受阻或血溢脈外,滯留局部使得筋脈肌肉失養,抵抗外邪能力低下,風寒濕熱之邪便乘虛而人,令絡脈閉阻加重,因而成疾叫痹癥。此類疾病與氣候變化及寒熱有關。尤其是大師兄生性體寒,所以我翻過醫典,又在里面加了桂枝、細辛、制川草烏幾味藥……」

沒等說完,師瀟吟便打斷她︰「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曉滿愣了一下,不明白他這樣問的意思,下意識地點點頭。

師瀟吟一臉陰郁,語調奇冷,「憐憫我,你才花心思弄這些東西?」

「不!不是的!我沒有!」曉滿聞言,心沒來由地一慌。她從未見過師瀟吟如此陌生的樣子。

「你覺得之前對我的用心不甚了解,多次反應過激,以致無禮頂撞。加之從大娘那兒听到我的遭遇,就更感愧疚,好像辜負了我的心血,是吧?你做補品是出自你的同情與可憐,但抱歉了,我不是一個卑微的弱者,所以——不需要任何人施舍!」一甩袖子,原本就身體不適的師瀟吟,鐵青的臉龐如罩寒霜。

曉滿無措地咬著嘴唇,不曉得該如何辯解。

她心里好亂,理不清一絲頭緒,以至于只能站在原地,任由他來歪曲她單純的本意,而傷害彼此。不,不是這個意思!她並不是憐憫師瀟吟,一點兒都沒有這個意思。但該怎樣向他表明立場?因為,連自己都不清楚的答案,又如何向別人解釋呢?

腥腥甜甜的味道在唇內蔓延。

是什麼?她沒吃東西,為何會有此味覺?舌頭舌忝舌忝嘴唇,一股刺痛隨著方才的知覺席卷了整個意識,如電流般游走至四肢百骸。

師瀟吟側身以對,他並不清楚剛才的話對曉滿產生了何種影響。回首瞬間,小築的大門被人推開,一道嫵媚的身影步入屋內。

「大師兄……」嗲聲嗲氣的女子端著豐盛的珍饈,滿面紅光地走向前來,「很晚了,人家看到屋子的燈還亮著……就……」當發現曉滿也在的時候,立刻換上虛應的笑臉,「呦,師妹也在啊,要知道奴家就多備一副碗筷了。」自從上次被師瀟吟關在暗房,她就認清了「事實」,每次見到曉滿都會流露出曖昧的諂笑。

曉滿低頭瞧了一眼她拿來的美食,又看看師瀟吟漠然的模樣,忽然想起他剛才說的那句什麼「山珍海味多了,有什麼稀奇」,諷刺不已地一勾唇,月兌口而出地說︰「這樣子啊……原是我最傻……」

心被扭疼了。

師瀟吟的黑睫輕輕一顫,想說什麼卻未說,只是幽幽地長嘆。

「花奴師姐。」曉滿黯然地後退一步,想盡快遠離這讓她窒息的地方。

花奴眼尖,注意到地上的殘羹冷飯,腦子迅速回憶方才自己進來時,屋內冷凝的情景,眼珠子轉了轉,得意地試探道︰「這些是師妹拿來的?怎麼東西都灑在地上了?哎呀……剛才不注意踩上了。真……真是罪過哦。」

曉滿眸光一閃,掌下卷起冽風,就想朝花奴踐踏她心血的雙足拍去。就在這個關頭,師瀟吟冷厲駭人的聲音適時地掃來︰「放肆!誰允許你進來的?我之前說過的話都是耳邊風不成?」

花奴一個哆嗦,仍不甘心地道︰「大師兄,奴家準備這上好的佳肴,難道還比不上這寒酸的菜葉與冷飯殘渣?」

「你說……什麼?」師瀟吟一捂起伏不定的胸口,喘息越發急促。這個不知死活的笨女人,難道還不清楚他是在救她的小命?若非他刻意插口,盛怒之下的曉滿,那一掌就算拍不死她,也難保她能完整地出去。

「大魚大肉吃多了,青湯白菜最易動心。」花奴幾次三翻討好不成,惱羞成怒,索性撕破臉皮,一點他高挺的俊鼻,「師瀟吟,你是‘小四喜’的一把手沒錯!但也甭把事情做絕才好!其他的同門在你眼里算什麼東西?入門時,標榜‘有教無類’,而今卻憑著一己喜好來決定教準,我……我們都不服!」

師瀟吟目光如炬,寒氣凜人,「術業有專攻。每個人的資質不同,豈能一概而論?至少,你就不適合由我來教。別人怎樣看,我無心理會,總之,還是老話一句︰我問心無愧。」

「好……好得很……」花奴的臉紅一陣紫一陣,死死地盯著眼前人,萬分惡毒地道︰「你不在乎就不在乎,反正這世上的能人多如牛毛,也不只你師瀟吟一個。早晚,你會為今日的選擇而後悔!」

好熟悉的話啊。

師瀟吟疲倦的心已麻木得無法做出應有的反應,僅僅能做的只是支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在外人面前倒下,如是而已。

門被劇烈地一甩,曉滿震驚不已。

她空洞的神情和他如出一轍,卻更添一抹淒楚。咬咬牙,她決心立刻離開這個壓抑的男人的身邊——

「你——」師瀟吟扭轉身形,終于注意到曉蹣的異樣,又見其腳後的那些碎瓷片,擔心她受傷,想也沒想便伸手拉人。

對師瀟吟,曉滿不敢用上分毫內力,但又不曉得他伸手之意,心里正煩剛才的事,也就更加不願和他多做接觸,遲疑間的微微抗拒只是平凡女子的微薄之力,自然不若師瀟吟使出的力度強,于是乎,整個人被帶人到那溫良清新的懷中。

淡淡的梔子花香在鼻尖縈繞。

師瀟吟環著那嬌小的身軀,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接觸異性的玲瓏嬌軀。七歲入門,他從串紅台後就一心撲在戲班子上,未敢懈怠。或許是周邊環境,再加之自己扮演的角色大部分是女子,他鮮少真正地去想什麼終身大事。仿佛那是一件遙不可及的夢,甚至可笑。而現在,曉滿就近在咫尺,那較之男子明顯羸弱的差距就在懷中棲息,內心的空洞立即被滿足感充溢了。

曉滿愕然地揚起螓首,澄淨的水眸映著他深沉的眼神,那張俊美的臉龐帶著長久以來的憔悴和此刻莫名的情愫。

怦、怦、怦……心跳在耳際回旋,目光在空中交纏,誰也不願意妥協,誰也不願意在這場對視中率先敗陣。

炫惑。

師瀟吟眼波流動,視線落在她殷紅的唇上。驀地,發現她微張的唇瓣印著一排深刻的齒痕,觸目驚心。于是,修長漂亮的手指忍不住膜拜那細致的秀容,緩緩地摩娑她那受傷的柔軟芳澤,如若慰藉般多情。

「呃……」曉滿迷失在他的溫柔之網中難以自拔,低呼變得虛弱,反倒更像貓兒慵懶地申吟。一雙小手不由自主地抓緊了他潔白的擺褶,生怕從此跌落進無底的深淵。

師瀟吟被蠱惑了,著魔似的低下頭,慢慢觸及令他迷惘的溫潤朱唇。他小心翼翼地不敢用力,惟恐稍有不慎便會將易碎的琉璃打破。如此親近的一剎那,才明白那是渴望已久的甘醇,是尋覓多年後終于找到的依戀。或許寂寞了太久,他埋藏在冰山下的心火一旦燃燒,便要釋放殆盡,不死不休。

曉滿無措地瞪大杏眼,動也不動,身子僵硬在原地。她不曉得一切究竟是怎樣發生的,只能凝視著幾乎與自己喘息相聞的他,默默地承受著。即使意識到那帶來的也許將是無邊的折磨,也無力阻止此刻的依偎。他的親吻如若其人,淡似燻風拂面,讓她情願沉醉在那寵溺的呵護之下。

冰涼的唇舌舌忝舐著她的貝齒,誘哄著檀口的緩緩開啟。

曉滿于恍惚間徘徊,小臉紅若燒熟的蝦米,嬌艷欲滴,「大師兄……」

這一聲「大師兄」猶如醍醐灌頂,敲醒了師瀟吟殘存的理智!天啊!他真該死!瞧瞧他都做了什麼好事?竟然對師妹做出此等悖逆綱常的舉動,簡直畜生不如!他還配在其他同門面前提所謂的「規矩」二字嗎?惱怒自己的連番越矩,他對懷中的人兒沒做出反抗也產生了逆反心態。

「你就這樣任人予取予求?」

他的話若冷水潑面,像是給曉滿一個狠狠的耳刮子。

曉滿立刻從九霄雲外拉回神志,也意識到方才的失常,不禁赧然。但師瀟吟接下來那避如蛇蠍的動作更讓她心傷。

呵呵……不知廉恥的報應就是遭人唾棄!她不該忘記原先的目的,不該迷戀不屬于自己的溫情,更不該靠近他的身邊!他是戲班子的人仰慕的對像,何等高傲?她的迷惘換來的不過是羞辱。

「原來,你竟是這樣看我的。」曉滿低低地咕噥,一字一句滿含苦楚,太多的委屈和無奈凝結成眼下的局面,還有什麼值得掛念?之前的滿盤皆因此一步的差池而告吹。那麼,留下的意義已不存在。

師瀟吟的心驟然一縮。

他沒有傷害她的意思,可為何說出的話,字字句句都刻薄尖銳?

他好想說些彌補的話,卻發現哽咽在喉,難以言明。

曉滿搖搖頭,眼淚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在未落下的時候便以袖抹去,連帶上那還來不及細細品味的初開情竇一同抹煞。

「師兄——」她清冷的嗓音盡量不去泄露更多的辛酸,努力維持了最後的一絲鎮定,「你真的認為我的好意是出自憐憫?呵……我記得書里說什麼‘方中乳香活血,沒藥散淤;延胡索行血中氣滯;香附理氣解郁,為血中行氣之藥,氣行則血行,加強活血祛淤之功;當歸、雞血藤養血,祛病而不傷正;透骨草,祛風、除濕、通絡以治標……」麻木的念完一連串晦澀難懂的醫理,一指花奴放在桌上的美味兒,「你眼中的人心都是‘不值一文’的東西嗎?好,那我真的不如就備些殘渣,也符合寒傖的身份,何苦惶恐哪些藥會沖了你的痹病?難怪老人說︰自做孽不可活!是我作賤自己,把心捧來讓人恣意踐踏!」

濃濃的哭腔是對他的最佳控訴!

師瀟吟從她斷斷續續的話中弄清始末,也明白了他的話傷她之深。不過,一切並非用簡單的對錯就能衡量啊。他與她,本來有最佳的相處方式,然而,潛藏的沖動卻把它破壞殆盡。

天曉得,異樣的感情已漸漸滋生,悄無聲息地蔓延,他們還未來得及審視,便以電光火石之速席卷兩人。

她天真,他懵懂。

在愛情的國度里,一樣生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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