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意滿君懷 第6章(2)

曉滿一怔。

的確,江湖上的人誰不知「訣塵道人」的古怪脾氣?他一生弟子無數,遍布大江南北,但真正習得精髓的人卻少之又少。那些博得真傳的弟子大多在羅浮山上潛心修行,鮮少涉入塵世,所以對外面的花花世界知之甚少。除了偶爾一兩次的返鄉,他們基本上都與同門一起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這都緣于「訣塵道人」的好惡——

他是一個喜靜成癖的道人,只有極度偏僻、隔絕的環境,才有心情去研究新的絕世武學。傳道授業也一樣,他看中的精英翹楚一律帶回羅浮山,而那些掛名的弟子無非是彰顯門派聲望的棋子罷了。至于帶回的弟子,除非能打過他不時新創的絕學,否則沒他的準許絕不準私啟下山,一旦犯門規,便要挑斷其人的四肢筋脈,以示懲戒。

這種狠覺的手段使得羅浮山上的弟子對他敬畏非常。誠然,「訣塵道人」寵愛曉滿是事實,町並不代表縱容她再三挑釁。

「如果……」曉滿深吸一口氣,一字——句堅定不移地道︰「師父不能原諒我的所作所為,那我也只有逆水行舟了。」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她絕不能在重要關頭退縮。

東野寶卷點著眉心,嘆息道︰「東昏侯的四個護衛,個個身手非凡,你確定自己能全身而退?」若為此賠上性命,他又是否能對她繼續守諾,保持緘默?

「能按我所計劃的步驟來,自然能全身而退。」她神色幽幽,「我明白硬踫硬的代價……串紅台,也就勢在必得。」一瞪東野寶卷,「不準你再踫師瀟吟一根毫毛!不管他心里如何捫‘算。總之,你若行加害,休怪我不顧同門之誼。」

「這是警告還是威脅?」東野寶卷的口吻里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危險。

「你當做是警告或威脅都行。」曉滿眨眨眼,也不避諱讓他知曉自己的意思。

「如果我一定要殺他呢?」他—眯眼楮,叛逆的因子涌上胸口。

曉滿拍案而起,怒聲道︰「你為何要殺他?師瀟吟是不諳武功的凡夫俗子,殺他會讓你更有成就感嗎?你簡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東野寶卷世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不可理喻的話,就不會站在這兒和你理論!我會在接到你的傳書後就來此殺了師瀟吟,再把你綁回去見師父!」

「然後受到師父賞識,從此平步青雲?」曉滿定定地瞅著他,「你真的會是這樣想的?寶卷——」聲音陡然一沉,「別逼我恨你,離他遠點兒。」很肯定他能听得懂她指的「他」是誰。

「逼人者人還逼之。」東野寶卷抱肩而笑,笑得鬼魅,「滿姐姐,很早以前我就說過,只要是你喜歡的,我都會想盡法子幫你達成。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算你無情,我卻不能無信。」即使她不記得曾答應他什麼,但該為她做的事,他還是會盡力去完成。

無情?

他說她無情?

曉滿被這幾個字給鎖住了,她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人覺得無情。

她根本沒有逼誰啊,望著對面熟悉的臉孔,她卻覺得陌生。

「師瀟吟……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先不動他。」東野寶卷好不容易松口,稍退一步,灼灼的視線未離開她分毫,「滿姐姐,等我真的‘動手’,那時再說什麼都太遲了……」言罷,翻身跳窗而出,消失得無影無蹤。

「寶卷——」曉滿急忙去拉他,奈何抓空。他奉師父之命來帶她回羅浮山,倘若不能盡快完成此任,他所受的懲罰會比她更嚴重。

曉滿吹滅了快要燃盡的蠟燭,長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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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真相!

師瀟吟踉踉蹌蹌地回到自己的臥房,雙臂吃力地撐著虛弱的身子,一雙狹長漂亮的鳳眼此刻正呆呆地凝視著銅鏡中的人——說是人實在勉強——那慘白的膚色和憔悴的模樣,加上零亂披散的長發,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呵呵呵……」淒慘的笑聲由小漸大,直至歇斯底里。生平第一次,他動了心,誰知道卻是被人當孬種利用?!這個世道的殘忍,他舌忝嘗的還不夠多,所以老天爺才派人來繼續折磨他,是嗎?究竟是她太厲害,還是他太糊涂,怎麼素來看人透骨的他會敗得一塌糊涂?

諷刺,天大的諷刺!

一滴滴滾燙的液體落在地面上。由于情緒過激。他背上的傷口在張裂,血水浸染了雪白的衣衫。潦黑的發絲掩蓋了他的表情,但顫抖的身軀依然泄露了他的苦澀。

「天,畢竟無情只自圓……誰傳語?花月要相憐。天,多事蟾鉤要上弦。從何缺?只為有團欒。天,慣把情緣做幻緣。無人會,生死苦纏綿……」在片刻沉默之後,他斷斷續續地曼吟。

這是一代名伶師流風在妻子顏回雪過世後,時常在兒子面前吟誦的小令。當年的師瀟吟年齡尚幼,听了只覺得熟悉,並未有更深的體會。如今,心中的悲苦和絕望溢滿心扉,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這闋詞。

莫大的苦痛無法言明,最後忍不住要責怪上天!

現在的他和二十多年前師流風的心情如出一轍。難道,他還要重蹈父親的覆轍嗎?師父告誡過他︰「戲子無情。身為戲子,一旦有情,你就和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沒了區別,到頭來,受傷的必定是你自己。」

所以他總是置身事外,總喜歡看牆上掛著的一張張臉譜,把喜怒哀樂統統掩藏在面具之後。

但是……

那張虛偽的面具在踫到她的時候便悄悄裂開了縫,然後慢慢月兌落,將他的保護屏障突破,而後恣意踐踏,相隨的尊嚴亦付之一炬……

門外的動靜拉回他的神志。

師瀟吟抹抹疲憊不堪的臉,慢吞吞地重回榻上,佯裝沉睡。

門發出「吱呀」一聲細小的響動,嬌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進入屋內。左右看看發現沒有異樣,才放心地來到層層幔帳前。

「大師兄……」她低低地呼喚。

岑寂,除了他淺淺的呼吸之外一片岑寂。

「大師兄……」一撫睡穴,確定他在沉沉的夢中,她才敢顫巍巍地伸手為他輕試額上沁出的汗,「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冰涼的指尖順著他那優雅的輪廓曲線緩緩下滑,語調卻顯得低切,「我是不是真像寶卷說的那般無情?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同時利用了你?我只想著為爹報仇……師父和寶卷與此無關,便不該被卷入這場漩渦。我惟獨對不起的是你、還有對我很好很好的圖窮大娘。我在撒謊,利用你們對我的好來報復。其實,我雖惱過、怨過,卻始終放不下——你對我期望很高的,是不是?但我不是純粹來此學藝的誠心之人。我怕你知道真相後……會恨我……我不想讓你恨我。說我自私也好,盡避是欺騙你,我也在希冀著你的溫柔。」哽咽的話僵在唇邊,「別人不稀罕你內心真實的一面,只看重你逢場作戲的風情,可我稀罕——我稀罕!你把自己困在一個小小的殼子里,我看了會……難過……」

回頭看看牆壁上掛著的一張張臉譜,她忿忿地道︰「戲子又怎樣?說什麼‘面具下的不重要’,胡說!那些臉面再鮮活,終究不是你自己的喜怒哀樂,又有何意義?我不懂你為何要折磨自己……或許是我之前做了許多令你生氣的事,所以你難以接受我的彌補,才會覺得我做那些東西是在憐憫你吧?憐憫?你竟認為我在憐憫你?你是需要憐憫的人麼?呵呵……我听了圖窮大娘的話,我自己最最清楚……你知道嗎?心疼和憐憫是截然不同的。听到你受苦、看到你流血,我不是同情——而——而是——你睡了,我說的你也听不到。」

她臉上不禁微微泛紅,小貓似的在他瘦削的臉上怯怯地一吻,「我豁出去了!反正走到如今這步,已是進退維谷。或許,將來也沒機會再和你說說心里話了……總之等到串紅台後,我會還你一個清靜。那時沒人再氣你,也沒人令你受傷流血……」

難舍的秋波在他身上留戀不去。

曉滿給他蓋好被子,自言自語地道︰「你說要懂得愛惜自己,那你可曾愛護自己了?我這個樣子即使受了傷也無妨,但你不同——那麼美的人怎能允許有缺憾的存在?」

時光若沙粒在指尖流逝。她已忘記來了多久,只靜靜地守在床邊,一貶不眨,生怕錯過什麼似的。

最後,她霍地站起身離開了屋子。

當門關上之時,從梁上躍下一名發紅如焰,眼內透著精細光澤的女子。她斜靠在榻旁,淡淡地道︰「小子,人都走了,還想裝到何時?」

話音一落,閉目的師瀟吟緩緩地睜開雙目,微露一絲笑痕,「原來圖窮大娘的輕功也很了得,不然,小丫頭不會沒察覺的。」

「你是夸我還是夸她?」圖窮大娘似笑非笑地揚揚眉,一張難看的臉出奇地引人注目,「我自知沒她的輕功好,不過是小丫頭心不在焉,才未洞察。你以為我教你的幾招三腳貓有多厲害?頂多不至于被她發現你沒昏厥,僅僅是受制難以自由行動罷了。」

「她確實是個出眾的姑娘。」師瀟吟的面容浮現出一層難以捕捉的暖意。

「呦,變卦了?剛才還咬牙切齒,怎麼一會兒的功夫就變了個人?」圖窮大娘有幾分耐人尋味的莫測表情。

「大娘,莫再尋我開心。」師瀟吟無奈地苦笑著。若不是這個來自西域的圖窮大娘心疼他,教其一些防身術,剛才被曉滿那麼「一點」,便真要睡去了。睡過不去不打緊,麻煩的是他會錯過好多真相……

圖窮大娘解了他的穴,笑著道︰「哪,該听的不該听的都听了,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早從他答應單獨教曉滿曲藝之時,她就隱約意識到這兩人的關系非同尋常。

師瀟吟活動活動僵硬酸痛的四肢,幽柔的眼眸打量著她,「大娘在說什麼呢?」

「呵呵,小子啊,你心里的彎彎,具體的大娘猜刁出。」圖窮大娘點點他的眉心,「但你現在的樣子,一看就是有了主意。記得,好自為知啊。」

師瀟吟一斂眉,「大娘,人有很多時候是身不由己的。即使不願,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或許之前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可經過剛才的一番「體驗」,他已做了最快的打算——

那個迷迷糊糊的小泵娘啊,表面上冷靜,似乎對什麼事都能干脆地放下,實際上沖動冒失,對什麼都難軺易釋懷。

他真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墜入無底懸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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