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天 第1章(1)

一簑煙草,滿城風絮,恰是梅子黃時。

陣陣細雨飄搖,落在泥土上,濺起小小的水花,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一輛華貴的馬車緩緩行至半山腰,車輪兀地打起滑,不斷向後退。車夫臉色慘白,一個勁兒抽擊打馬臀,希望依靠它的蠻勁強行闖過這一關,但馬匹奔走多時,早已不堪負荷,四蹄逐漸酸軟,無法自拔。

這時,遠處趕上的一隊人馬紛紛跳下坐騎,徒步上前來推馬車。

車夫一愣,回頭看了看,發現那些人的衫上都繡有一朵朵別致的金色雲紋,于是在車廂的簾子前行禮,「少爺,是府內的門客!」

「耶——」車中人的應答耐人尋味,「虎伯,那不是怪了?」

什麼?

不等考慮話中深意,那推車的人竟拔劍而出,不由分說刺向車廂,嚇得虎伯一按鞍側所掛的兵器,急忙回擋,即使如此仍慢了一步,月兌口大喊︰「少爺——」

一群人圍住虎伯,另一群人則將目標都集中在了車廂,十幾把明晃晃的利刃,帶著水珠橫掃斜劃,仿佛要將內中人大卸八塊。危難關頭,一道寒光閃過,圍繞在馬車周遭的人竟全數斃命,人頭兩分,鮮血順著泥濘的水土蜿蜒流淌,血腥刺鼻。

虎伯趁左右的人陣腳大亂,揚手一落,解決掉剩下幾個。

「哎……」低低的嘆息回響在山間,輕悠悠,又格外動听。

「少、少爺,你沒事吧?」虎伯擔憂地想去探視簾內的情況,又恐失禮。

「死了就不會嘆氣。」

听罷突如其來的話,虎伯眉眼一立,沖不知何時出現的人怒吼道︰「放肆!」

「虎伯,對待恩公不可無禮。」溫和的氣息勾勒出一名公子的絕倫風雅,握住折扇的修長手指掀開簾子,露出他俊美的面容,「承蒙姑娘搭救。」

站在三丈外的人神思一凜,沒料到他一眼就看出自己斗笠面紗下的身份,別過眼,淡淡地說道︰「是你的馬車擋住我的路。」

她本不是什麼路見不平的英雄好漢,無非是堵住了下山的必經之路,讓人不快。

「哦,那真是在下的錯。」公子也不在意靴子上沾染到的泥水,徑自走向她,認真地微微一欠身,「少爭這廂賠禮。」

「少爺!」

虎伯當即睜大了眼,他無法理解少爺會對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吐露身份——是,就是身份,對呼延皇朝的子民而言,除皇帝之外有三個人是婦孺皆知的︰一是王爺呼延頗黎,一是都督百里封疆,一是他的少爺——

柳下少爭。

呼延皇朝有著極為嚴格的範圍劃分,凡皇親國戚用過的名諱,其他人一律回避,所以報了名號,無異于報了身份。

「是你。」那女子倒是沒太大的反應,只眨了下眼,「呵。」

這一個「呵」字,引起柳下少爭的意興,「姑娘對在下很是熟稔?」

「千金買一井,無盡荒唐事。」女子收劍背在身後,「附庸風雅的相國公子,呼延皇朝遠近聞名,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千金買一井,究竟為何,幾經穿鑿多半失真。

柳下少爭不以為意地微微一笑,輕搖扇子,說道︰「謠言不可信。」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女子不受任何影響,「柳下公子好自為之吧。」

「姑娘——」見她要走,柳下少爭又喚一聲。

女子沒有回頭,腳下頓住,卻也沒有開口說什麼。

「不留下芳名嗎?」柳下少爭優雅地欠身,「他日也好讓少爭回報。」

那女子卻沉默地一拂袖,漸離漸遠。

「主人……」虎伯不禁出聲提醒,「天色不早,再不上山,恐會錯過宿頭。」

柳下少爭收回若有所思的視線,搖了搖頭,「虎伯還是這般沖動。」

「我……」虎伯老臉一紅,慚愧地抓抓頭發,「我知道下手太重,但那會兒情況緊急,少爺身邊又沒帶隨護,萬、萬一傷了少爺,老奴如何向相國交待。」

「這些刀劍我尚不放在眼里。」柳下少爭登上馬車,「只不過斷了活口,遂了對方的願,實在可惜。」

「老奴知錯。」

「也罷,上山比較重要。」簾子落下,再度掩去柳下少爭矜貴的身姿。

天黑前,馬車停在孤雁峰雲霧縹緲的峰頂。

柳下少爭下車後讓虎伯在石亭內等候,獨自來到一座石洞前,洞門上凹凸不平,他駕輕就熟地轉動磨盤,核對上方錯綜復雜的九宮數,開啟機關。幽暗的山洞伸手不見五指,靜得頗有一絲壓抑,只在洞門打開的一瞬,透出粒粒懸浮半空的微塵,隨後又混沌融為一體。

柳下少爭揮手一打火折子,突如其來的光芒聚集在眼前,剎那,一張五官還在不斷淌血的臉孔近在咫尺,甚是猙獰恐怖。

「鬼啊……鬼來了啊……好怕怕……」

柳下少爭听到那怪異的腔調,眉眼不動,平靜無波地說︰「師父,你搶我的詞。」

哪個扮鬼的人這麼自拆後台呢?

「啊咧?」迷迷糊糊的蒼老聲音在洞內回響,足見氣息綿長,內力深厚。

柳下少爭一彈指,摩擦生風,洞壁四角的燭台都被點燃,環境一下明晰起來,偌大的山洞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條凳子以及一面古老生銹的銅鏡,頗為簡陋。

「哼,一點不好玩。」白發老者身形敏捷,眨眼蹲回石凳上,托著下巴緊盯他,「每次都不肯配合。」

柳下少爭坐在石床上,氣定神閑把玩掌心的折扇,一勾唇角,「游戲有游戲的規則,就算是師父,也不可破了規矩。」

「你哪里當我是師父?」白發老者沒好氣地甩手,「誰家的徒弟把師父關在山洞里,一關就是七八年!

「哎,師父……」柳下少爭客客氣氣地笑了,「這可冤枉徒兒,願賭服輸,咱們是有話講在前頭的。」頓一頓,「還是,名震江湖的‘靈帝’言而無信?」

「誰說我‘言而無信’!」靈帝一撅山羊胡子,瞪大黑黝黝的雙眼,「不就是一個破爛的九宮河洛八卦連環陣,早晚我會出去啦。」

事實上那個陣啊……

對此,柳下少爭不打算發表任何意見,等靈帝牢騷完畢,才說︰「師父,我這次來,是有事請教。」

「你不用說,我都明白——」靈帝的臉色由陰轉晴,嘻嘻哈哈地湊過去,「怎樣,你也覺得不錯吧?」

「什麼不錯?」柳下少爭偏過頭,不著痕跡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

「半山腰的那場艷遇。」靈帝一邊模著胡子一邊笑,「被美人所救,是不是覺得人生也變得格外美好?」

「少爭眼里人生一向美好。」柳下少爭仍舊微笑,「不過,我要請教的不是這個。」

「那麼你是對她不感興趣啦?」靈帝佯裝感慨,「還以為可以撮合你倆呢。」

「倒也不是。」

「怎麼——」聞言,靈帝的眸子越發有神,「這樣說你對那美人是有興趣的?」

「先說正經事。」柳下少爭神色收斂,「關于二十年前星之域覆滅的始末,師父知道多少?」

「星之域啊……」靈帝的眼珠滴溜溜直轉,「它如何覆滅的,有個人應該比我更清楚,聰明徒弟終于問傻話了。」

柳下少爭站起身,若有所思道︰「爹是不會跟我說實情的。」

「他連你都不肯說,必有原因,還是不要問。」靈帝不以為意地擺手,「埋藏在廢墟下面的真相有那麼重要嗎?你過你的逍遙日子就好……」

「哎,師父不肯說就算了。」柳下少爭滿是惋惜的樣子,「我還打算提前結束我們之間的賭約,現下是難了……」

「哎……哎呀呀……小子你敢威脅我!」靈帝懊惱地原地跳腳,「好啦,上輩子不知道是不是欠了你,這輩子吃死了我,你要知道星之域覆滅的始末不難,但在此之前,也要幫我完成一件事。」

「此事和星之域的覆滅有關嗎?」柳下少爭立即反問。

靈帝翻白眼,「有沒有你都得做。」

「喔?」柳下少爭的語氣似是而非,充滿了種種可能。

靈帝轉身到石桌跟前,單掌一擊桌子的中央,那力道看似深沉而又綿柔,巧妙地將桌面周遭一圈壓低而突出中間部分,再從側面觀之,清晰地看到突出的部分乃是中空,里面放了一張褪色的狐皮。

靈帝取出狐皮再將石桌還原,每一個動作都格外謹慎。

柳下少爭注視著靈帝的一舉一動,以扇掩面,說道︰「想不到這里還有暗格。」

「好歹是我的窩,當然是要你料不到啦。」靈帝不無得色,把狐皮交給柳下少爭,「千萬收好,若弄丟了來找我哭也沒用。」

柳下少爭展開狐皮仔細看了看,發現上面都是些密密麻麻的特殊標記,「是地圖?但殘缺不全。」

「這就是我要交待你做的事。」靈帝背過手,清了清嗓子,咳嗽道,「二十年前我老人家和武皇、飛仙三人曾有一場曠世約戰,日子就是二十年後的端午,地點是月城之外一處名叫虛懷谷的所在,你跟兩個同樣手持狐皮的人比試,打敗他們取得另兩張狐皮,回來之後我自會告訴你當年關于星之域覆滅的始末。」

嗯……牽涉到武皇和飛仙兩大絕世高手……柳下少爭眯起狹長的眸子,「那兩人的身份我要知道。」

「告訴你也好,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靈帝笑眯眯地輕拍他的手肘,「如果沒意外,那兩人一個是武皇的弟子,一個是飛仙的傳人。」

柳下少爭踱了兩步,說道︰「既然都想取得狐皮,為何二十年前你們三人不親自一決勝負?」

「還不是我們三個都受——」靈帝說到一半,突然捂住嘴,「呸!死小子,竟敢旁敲側擊套我的話?是聰明徒弟就听師父的話,沒有壞處啦!想盡早得知星之域的秘密,那就盡快完成此事。」

柳下少爭收起狐皮,頷首道︰「好,此事我會處理。」

「正事說完,該談其他的吧?」靈帝偏過頭,不明的笑意又掛上嘴角,「聰明徒弟,到底你覺得剛才那姑娘如何?」

柳下少爭也不掩飾欣賞之情,「身手利落,性子灑月兌。」

「哦,那給你做娘子好不好?」靈帝忙不迭追問。

柳下少爭好笑地一眨眼,「師父何時成了月老,我竟然不知?那姑娘是不錯,但不適合跟我在一起。」

「沒有多方接觸怎麼知道不合適?」靈帝不以為然,「又或是你對她的面貌存疑,這不打緊,回頭讓你看廬山真面目。」

「這嘛……」柳下少爭故意拖長了聲。

「否認對美人的執念嗎?」靈帝低哼道,「別的不說,單是你畫那些仕女圖就比皇宮的三千佳麗還拔尖。」

柳下少爭坦然自若地笑道︰「所謂食色性也,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並不是什麼見不得人之事,何況,少爭從來無意欲蓋彌彰。」一合掌中的錦簇折扇,「若說對那位姑娘的真面目一點不好奇是太虛偽。」

「這才對嘛。」靈帝滿意地捻了兩根胡子,翹起指頭向他勾了勾,「來,聰明徒弟,其實有件事一直沒告訴你,現在也該是時候……」

嗯?

柳下少爭挑起軒眉。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