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天 第5章(1)

柳下少爭獨自在這院子里面,听一群人哭哭啼啼,看一群人忙來忙去,過了會兒,也走向大廳,管家知曉他是跟隨涇陽而來的人,也沒多做詢問,請他在吊唁簿上簽了名就讓開了一條道——

當然,柳下少爭是隨意寫的化名。

正廳往里,還有幾個和尚坐在旁邊超度,裊裊燻香彌散著佛家的味道。柳下少爭繞到棺槨一側,上前捻了香,拜了拜,插入香爐——走過棺槨一側的同時,低頭瞅了瞅,發現棺槨側面的花紋上留有一排細圓的小孔,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拖著濃濃的鼻音,長嘆息道︰「悲哉惜哉,年少俊才,修短故天,人豈不傷?」

見他一步步靠近棺槨,管家趕緊上前道︰「先生,我們已準備好廂房,請歇息。」

「久聞城主之名,不想今生無緣得見,可否容在下多緬懷一刻。」少爭甩開扇子掩去了閃亮的眸子,雙肩不住顫動,一副惋悲不勝的樣子。

「這,先生在此必會處境傷情,又何必呢?」管家皺眉地趕緊說,「不如先行歇息,也好讓我等一盡地主之誼。」

柳下少爭見他已是額頭出汗,也不再刁難,正要邁步出正廳,便听府外一陣急促的馬蹄之聲響起,府內人打開大門,一人翻身下馬,提起衣襟下擺一溜煙跑來,見到管家,氣喘吁吁道︰「大管家,不好了,朝廷的來人了!」

柳下少爭的雙腳停住。

「朝廷來人——」大管家的腦子飛轉,「難不成是為了那貢品被劫的事?」一瞪眼,「把話說清,是誰來了、來了多少人、現在在哪里?」

「是呼延皇朝的名臣柳下師大人,說是奉了皇上之命,前來‘探望’城主。」那人喘了口氣,「大隊人馬距城還有一百多里。」

爹,是他來了……

柳下少爭並不是太意外父親卷入此事,朝中的事,他雖裝聾作啞卻心如明鏡——身為文臣,父親已是百官之首;作為武臣,百里封疆是百官之冠;偏偏他們都被指派出朝,必是暗中有人想要故弄玄機,鏟除異己。

至于那人的身份,除了皇上唯一的嫡兄長呼延頗黎,還能有誰?

案親是星之域的降臣,皇上再怎麼器重,再怎麼破格提拔,內心終有個芥蒂,只要有心人在旁挑唆,還怕皇帝不起疑心?百里封疆說皇上有意封他做太子太傅,多半是想將他安置在身邊,隨時掌控,若爹有半點不軌的行為,也好當人質。

柳下少爭默不作聲,選擇靜觀其變。

避家心亂如麻地一揮手,讓門客下去歇息,徑自對院子里的親眷們說︰「城主新亡,朝廷此時來人,容我問過夫人再作計較,儀式暫移到後堂舉行——」說著,大家各司其職,開始往後面的院落搬靈柩。

避家見柳下少爭還站在原地,不好意思地苦笑,「真是怠慢了貴客。」

「不要緊,管家先忙。」柳下少爭微笑道,「我是個閑散人,需要幫忙的盡避開口。」

「不敢不敢,先生請到廂房歇息,等莫城主出來,會讓她前去找尋先生。」說著一打指響,走來兩個批麻的小丫頭,「給先生帶路。」

柳下少爭仿佛心領神會了什麼,搖扇而去。

那管家松了口氣,飛快繞到後堂,遣退所有人,一關屋門,面朝那棺槨,剛要做出下一步舉動,眼角余光注意到紅木椅上已坐定一位氣息虛無的年輕人,蒼白的臉上卻有一雙無比犀利的眸子,嘴角微挑,冷冷地盯著他。

「主人!」管家下拜。

年輕人正是日城亡故之主——楚山孤!

楚山孤端起茶幾上的杯子,啜了一口,緩緩說︰「老夫人那邊談得如何?」

「回主人,夫人還在和莫城主商議,暫時不知情況。」管家抓了抓頭發,「屬下有一件事很不明白。」

「你是奇怪為何我沒讓你在前廳內動手抓了莫涇陽?」楚山孤氣定神閑道,「別忘了跟在她身後進來的人,對了,他在吊唁簿上寫的什麼名?」

「莫流殤。」管家回答。

「假名字,莫涇陽的配劍叫做‘流觴’,雖是很少人叫得出名,不代表沒有人知道,這麼巧他就叫做流觴,還是莫家的人?」楚山孤輕蔑地笑了,「暫不說他的名字,這人在晌午打退了我派出去抓拿涇陽的門客,近日一進門,就站在院子里,不肯隨莫涇陽入內,怕的就是兩人同時被暗算,故此拿老婦人當擋箭牌,一旦我在里面動手,他就會挾持老夫人,若我不顧忌老夫人,必會失信于日城眾人,這就是他的目的。」

避家張大了嘴無法合住,「什麼,他的城府這麼深?」

「不止如此,他是洞察到棺槨里的人有問題,才會一再靠近——」楚山孤放下杯子站了起來,「不是你及時攔住,他大概會效仿古人,堵住弊槨上的氣孔,活活悶死我吧。」

「啊——」管家驚了一身冷汗,「莫非主人一再改變計劃,都是為了此人?」

「不錯,本打算在城外抓住涇陽,要挾月城合並雙城,不料在城外被打退,我之後安排在吊唁時動手,可又被那神秘人物給打亂計劃,現在柳下師代表呼延皇朝興師問罪,那也只能看老夫人是否說服得了莫涇陽。」楚山孤一甩袖子,傲然道,「表面上雙城都歸屬莫家也無甚要緊,只要等我拿下虛懷谷的另外兩張狐皮,有修羅淵與飛天境暗中協助,復興星之域的大計不在話下。」

「是,日城的人馬沒有主人的調動,誰也不會輕舉妄動。」管家用力點頭,「只不過主要打算何時動身前去虛懷谷?」

「快了,就這幾天。」楚山孤閉眼思索一會兒,「我會看看形勢的衍變再作決定。」

「那屬下這就去老夫人那邊守著,一有風吹草動,立即回報主人。」

「去吧,不要打草驚蛇。」

楚山孤揮手讓管家離開,腦海中還在回想柳下少爭的一舉一動——這個人,表里不一的功夫爐火純青。

當時兩人只隔了一層棺槨,卻無法探知對方的武功根基。

他到底是誰?

自從到了日月雙城,柳下少爭閑坐廂房的時光越來越多。

等待莫涇陽前來的他,漫不經心地靠在斜依床榻,搖著折扇若有所思。大約一個時辰之後,隱約听到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柳下少爭不覺一笑,故意躺下來,蓋上一床厚厚的被褥。

進屋的人看到他背對外面,一副呼呼大睡的樣子,竟也沒說什麼,上前來到床榻邊,坐在置放衣物所用的椅子上,靜靜地瞅著柳下少爭。

柳下少爭側耳听了一會兒,輕嘆一聲自己坐了起來,回頭看看來人,「你是一個沒有半點情趣的人呀。」

大多人看到作客異地危機重重的人在安然入夢,都會發出無法理解的驚呼吧。

「讓你失望了?」涇陽低聲問。

「那倒不至于,只覺得身為一個妙齡女孩,你得到的太少。」說罷,柳下少爭正色道,「好了,你想跟我說什麼?」

「我要嫁人了。」

「嗯?!」柳下少爭原本拉開的扇子驟然一合,「理由。」

「嫁給亡靈,然後成為雙城的主人,代替楚山孤面見柳下師——也就是你爹。」涇陽認真地與他四目相對,「你听到消息了吧,朝廷派你爹前來日城興師問罪,我想他的下一站應該就是月城。」

「我沒有听錯吧。」柳下少爭揉了揉眉心,「死人你也嫁?那是一輩子的事,你最好莫沖動。」

「你沒听錯。」涇陽面無表情道,「反正嫁人對我而言沒有什麼特別的意義,無非是傳宗接代,既是事情到了這一步,我不可能讓朝廷對失去日城之主的雙城下手,雙城只要合並實力會大大加強,而我假扮成楚山孤,聲稱亡故的是莫涇陽,如此一來,比起朝廷得知掌管雙城的是女人要更為忌憚,那就不怕呼延軍隊輕易出動。」

她不願承認男人比女人強,可也必須面對事實——男人比女人能穩定雙城的士氣。

「你有沒有想過,月城的人听到你亡故會是怎樣的狀態?」柳下少爭直接切入重點,「莫管家听到你的噩耗,是要帶人前來日城查探詳情,還是乖乖接受雙城的合並?」

「月城的人暫不知我來此,日城的人也不清楚楚山孤亡故,只要柳下師一走,我會返回月城給莫管家做一個交待。」涇陽頓了頓,瞅著他,「你能不能……」

「你要我出面,勸說我爹離開日城之後不要再去月城,以免露餡?」柳下少爭代替她把剩下的話都說了出來,而後,幽黑的眸子落在她的眉宇之間,「你自己也清楚,強人所難的事,為什麼要開口。」

「因為我答應你要去參加虛懷谷的比試。」涇陽眉睫一顫,「這算我們之間的協議。」

「你讓我很想——」

「如果你氣得想打我,我不會還手。」涇陽的聲音越來越低,「是涇陽太過分。」

「是一親芳澤。」柳下少爭的聲音壓住了她。

涇陽愣住,「啊?」沒有反應過來,柔軟的嘴唇上已被印上一個輕柔的吻,握著流觴的劍差點落在地上,被柳下少爭接了個穩穩當當。

「還能說你對‘嫁人’沒有絲毫看法嗎?」柳下少爭把劍重新放回到她的掌心,「你根本沒有經歷過的兒女私情,不要輕易對它下結論,這件事我自己會有考慮,你要做什麼就只管去做吧。」

涇陽仍有些回不過神——

從來無人敢對她這麼無禮!而她,沒一劍刺出去,直接送對方歸西,也算稀罕之極。怔怔地瞅著他,半天,才咽了口口水,「你認為如此就可改變我的主意?」

「我沒想過改變你的想法。」柳下少爭說道,「你是輕易妥協的人嗎?」

「當然不是。」涇陽倏地起身要走。

柳下少爭趁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抬起頭望著她神色不佳的秀顏,笑道︰「事實上你想問的是我吻你到底為何吧?」

「不要總以為你很了解別人。」涇陽白皙的臉蛋一陣燥熱,「看在你是我師兄的分上,這件事就此作罷,你再、再敢——」

「哈,你已想到了‘下一次’嗎——」

若她回頭,會看到柳下少爭掩扇而笑,可那笑容中並無半點輕佻,而是一片純淨。

可惜,此時此刻的莫涇陽,心中忐忑,潛意識不想把太過自我的感情攤開到台面上,何況對方是柳下少爭這出了名的風流子?

門被掩上的剎那,柳下少爭也提衣下榻,出門走向馬棚。

朝廷的人要經過哪些地方,他心底一清二楚,牽出一匹馬,自側門而行,下人們見他是隨莫城主同來吊唁的貴賓,無人敢去攔阻,任他順利地出了府邸,向城外走,城門的關卡因朝廷的人即將進入,城門大開,不等守門的人反應,柳下少爭雙腿一夾馬月復,揚鞭甩韁,揚起一路煙塵,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穿過茂林,繞過溪流,遠遠地便見到熟悉的旗幟,那是呼延皇朝的火鳳圖騰。

手持兵刃的侍衛見有一人快馬駛來,趕緊攔截在前,大喝道︰「何人冒犯?」

柳下少爭挑起眉,笑道︰「兒子見爹也是冒犯?」

兒子見爹?!這話一出,所有人都呆住。

柳下少爭翩若游龍,雙腳一踩腳蹬,躍入這支隊伍的人群之中,若穿花繞樹,令人眼花繚亂之余,到了端莊的轎子前,止步一禮,「爹,孩兒要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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