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
心急火燎的墨白在看到眼前熟悉的人兒時,腳步反而緩下來。他輕輕地靠近那個被拴在木樁上的縴瘦女子,五內俱焚——
百轉千回的夜夢終于變成了現實。
「真的是你……」
楚濯衣沒抬頭,但听腳步已知道了來人。
「滾開。」
「就因一句‘不及黃泉無批見’嗎?」他顫抖的大手撫上她被抽傷的皮膚,「你好狠的心——楚濯衣!」
楚濯衣渾身一抖,猛地抬起頭,露出左頰上一塊駭人的傷疤!「我是柳知非,大清的叛黨,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妖怪,你看清楚了嗎?」
「你的臉——」他的心髒驟鎖,忍不住陣陣悶咳。
「我柳知非的臉生來如此!」她尖銳地冷笑,「大爺看不慣可以不看!」
「不!你不是!你是在海戰中被弄傷了……」他感同身受地撩起她散下的發絲,揭開混著血跡貼在肩頭的襟口,「你臂上的傷還能讓你否認身份嗎?還有這把牙腸刃!你究竟要逃避到何時?」
楚濯衣長吁一口氣,「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二十年前,你是官,我是盜,咱們水火不容!二十年後,你是天上人,我是地獄鬼,依舊對立!」你能豁達地接受江山易主的事實,為何不能忘記我?跟著我,你就只能被帶下地獄啊!
墨白強咽下去一口將要溢出的鮮血,扯起自己的灰發,「跟你在一起會怎樣?下地獄嗎?哈哈哈……這真是我听過最可笑的話!二十年來我過得如何,你看看便知!活得開心,地獄勝過天堂;若是了無生趣,天堂和地獄又有何分別?我當了二十來年的人間鬼,生不如死,換來的卻是你這句冷漠的話!」
楚濯衣別開眼,生怕一時心軟害了他。
「當年听你之言,害得玄冥島支離破碎,我發過誓,一旦你背叛了我,我會親手割下你的人頭!可我太懦弱,終究下不了手!」她咬著殷紅的唇,恨恨道︰「你是奉皇帝的命來說服我的吧!呵,我勸你死了心!放了我,是放虎歸山,我不會放過你們任何一個人!」
「放心!朕絕不會放了你!」話音未落,在大內護衛的保護下,順治皇帝邁步走進陰冷潮濕的天牢。
「皇上?」墨白下意識握緊了牙腸刃,不著痕跡地擋在楚濯衣前。
順治陰沉著臉,厲聲道︰「這一招調虎離山真是精明!你來當餌,將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朕的披香殿,然後再由你的同伙奪走朕的愛子!一群不知死活的叛賊!朕勸你趁早供出始末,否則,朕一刀一刀剛了你!」
這種失控的表情是墨白從未見過的——
「皇上你……」
順治不等他說完,便冷然地喝止︰「先生,聯敬你為師,所以你最好劃清界限,別讓朕為難!」
楚濯衣啐了一口,「韃子皇帝,你也體會到了失子痛?大清人關,殺了多少無辜百姓?他們就沒有兒女爹娘、妻子丈夫?哼哼!血債血來償罷了!」
順治大怒,就要命人行刑。
墨白奇怪地笑了起來,眾人一愕,就在這眨眼的關頭,他突然轉到順治身後,用牙腸刃抵住皇帝的脖子,「皇上,叫他們別輕舉妄動!」
順治做夢也沒想到他們會有刀劍相向的一天,「墨先生?」
墨白望著濯衣,卻是對順治說︰「皇上可記得當初要立董鄂氏為妃時說的話?」
「朕記得……」順治被他的反復無常弄糊涂了,可畢竟刃在頸上,不得怠慢,「朕說,今生今世若不能與心愛的女子相伴,生復何歡?」
「皇上記得,就該明白墨白無禮之因。」墨白猛地松開手屈下膝,「行刺皇帝罪不容誅,墨白是她的結發丈夫,也是同謀,這已是有目共睹!望皇上一視同仁,讓墨白與刺客同時問斬!」
「墨白!」這一回是楚濯衣和順治異口同聲。
「你以為朕不敢殺你?」順治額上青筋迸裂,兩拳緊握。好一個不能同生就同死!好一個痴情種!他忿然一甩袍袖,「把墨白壓人男牢,三日後與刺客一同問斬!」
墨白不理楚濯衣震驚的表情,反而笑著謝恩。
「書呆子,你瘋了不成?」哪有人被問斬還高興地雀躍。
他緩緩起身來到她的身邊,輕撫她臉上的疤痕。
「這一次,到死我都不會放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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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斬的前一天夜里,監獄中來了兩個不速之客。
楚濯衣靜靜地瞅面前忙碌的兩個人,淡淡地問︰「你們究竟想做什麼?」她認識其中一個是墨白的侍女畫嵐,而另一個姑娘雖然不知身份,但能隨便出人死回大牢,想必絕非泛泛之輩。
畫嵐忙著在一張軟綿綿的膠皮上畫來畫去,身邊那個陌生的姑娘則翻出來一大串銅鑰匙,挨個試插入她雙手雙腳上的鎖鏈口,似乎在尋找適合的鑰匙。
听到問話,畫嵐一邊忙一邊低聲道︰「楚姑娘……二十年後重逢,畫嵐真的為少爺高興。雖然你們身陷大牢,但總好過天人永隔。你不知道……少爺過得好苦好苦,他幾乎沒有一天不喝酒,弄得自己一身病……大夫都說他活不了多久啦,可偏偏他就不懂得愛惜身子。少爺總說,只有在醉夢里才能見到想見的人……」哽咽地流下眼淚,「楚姑娘……你看看這幅少爺花了二十年也沒完成的畫……」
楚濯衣心神俱亂地接過來觀瞧——
她怎會看不出那畫中的紅衣女子就是她?
只是——
「畫中人的臉怎麼如此模糊?」她不解地模索著畫卷,仿佛借此可以感受到墨白作畫時的酸楚。
「少爺說,這是老天爺的懲罰,讓他無論如何也畫不出來心愛的女子……這一畫就畫了二十年啊。」畫嵐幽幽道,「一片傷心畫不成……古人說得沒錯,少爺是大傷心太難過了!」
「書呆子!」楚濯衣的額頭抵著畫卷,淚流滿面——離開他二十年,只是要他過得好一點,可沒想到卻害苦了他!她錯了……徹徹底底地錯了……
「好了!找到了!」陌生姑娘高興地晃一晃鑰匙,「 嚓 嚓」解開了楚濯衣身上的所有鐵鎖。
「你們要放我走?」楚濯衣不敢置信地盯著兩人。
畫嵐微笑道︰「是啊,不然我們折騰大半天干嗎?」指指身邊的陌生女子,「這一位是十四格格,皇上的親妹子,多虧有她幫咱們!」
十四格格?
「你救了我,不怕皇上怪罪?」楚濯衣警惕地戒備起來。
十四格格苦笑道︰「我既然救了你,就斷然有把握月兌身!我答應皇額娘嫁給平西王吳三桂的世子,過幾天就要出閣了!到時就算東窗事發,皇帝哥哥也拿我這個關系大清西南邊陲安危的準王妃沒法子!」
「你為何幫我?」楚濯衣挑挑眉。她難道不記恨逆黨盜走她的小外甥?
「我幫你,只是不希望先生他再痛苦下去。」十四格格若有所思,「小時候第一次見他,就覺得他孤獨得令人好想哭。如今,能讓他振作的人出現了,我自然要幫他這個忙!楚姑娘,人非草木,我也不想皇帝哥哥和皇嫂難過,他們的苦……你們也不會明白啊!可我知道,你們不會放人……多說也是無益!我只希望將傷害減小到最低,出去後你就陪著先生,不要再與大清為敵!」
畫嵐催促道︰「沒錯,少爺已由格格搭救出去,他正在城外的郊區等你!一旦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京城,知道嗎?皇上本就不想殺少爺,咱們可以輕松糊弄過去,但楚姑娘就麻煩了!所以,必須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移花接木,才能避免軒然大波。」
楚濯衣越听越不對勁兒,剛要問個清楚,就覺得腦後遭人一擊。
「少女乃女乃……讓畫嵐再叫你一次吧!你和少爺要好好活下去,知不知道?若有來生來世,畫嵐再伺候你們!」
這是楚濯衣陷入黑暗前最後听到的話。
十四格格丟下木棒,紅著眼圈抱了一下畫嵐,「畫姨……你永遠都是我最好的畫姨俄不會忘記你……」說著招呼貼身下人,將濯衣裹在一條毯子中帶了出去。
安上人皮面具的畫嵐跪下來,從天窗遙望那一輪明月。
「少爺……你要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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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又是蒙蒙雨夜。小舟停泊在姑蘇城外。舟上有兩位中年客人,一男一女,一著青一著紅。女子溫和恬靜,可惜的是半邊臉上有一大塊疤痕,折去了她的風采;男子溫文爾雅,雖然面色蒼白,病容滿面,但精神不錯。
年紀一大把的老船夫揉揉眼,曖昧地笑道︰「哎呀,這夫妻倆倒真是恩愛。從白天登船到現在,竟然一刻都分不開,呵呵呵!」
艙內。
墨白為妻子梳著烏黑的長發,「終于回到江南了,恍如隔世,就像是夢一樣。」
楚濯衣退去騰騰殺氣,取而代之的盡是洗淨鉛華的溫柔嫵媚,反握他的手,「說得是啊,在北方一住就是二十多年,你怎會不想家鄉呢?」
「落葉歸根。」他感慨地抱她人懷,輕吻她的面頰,「真是對不起你,濯衣,我這身子也不知還能拖多久……
「噓!」她捂住他的嘴唇,「不要說這些!經歷了幾十年的風風雨雨,再說抱歉不是太奇怪了嗎?想想看為咱們而犧牲的人,他們都希望你我好好生活,只要我們幸福開心,哪怕是一天,也不枉他們的情意。我想了很久,總覺得對不起畫嵐!她喜——」
「別講出來!」墨白搖搖頭,輕柔地道︰「咱們今生注定辜負了畫兒!彼此相處幾十年,她的心意我當然明白!她不說、我不講,有時秘密藏在彼此心中才是最美的。以前的你我都在天牢中死去,一切就讓它隨之而去吧!如你所說,今生咱們要好好過,有一天便享受一天美好。’過去,「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是他畢生的心願,而隨時光流逝、滄海變遷,摹然回首,他才發現自己一直在尋找的其實是一份自由的天空。沒有壓抑。痛苦,能夠隨心所欲地自在生活……
或許,他真的是生不逢時。不過不要緊,他已找到了生存下去的最大意義!
濯衣啊!他愛了很久很久的女子,終于盼到與她相守的日子。盡避,自他們相識相愛後發生了好多變故,也失去了許多身邊的親人,經歷了江山更迭,愛與恨,信任與背叛,分離與相聚的洗禮,幸好他們始終沒有真的放棄彼此,自始至終都深深相愛。
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微笑道︰「咱們回到姑蘇後,去看看四季坊吧!阿婆若是還活著,也有八十多歲了吧!」
墨白捏捏她的鼻子,「你呀,是貪吃吧!」
「不可以嗎?」她偏著螓首,眨眨眼,還似當年的嬌俏。
墨白摟著她,輕吟︰「有美一人,見之不忘。一日不見,思之如狂……」
楚濯衣哼道︰「也不知道是誰連我的容貌都記不清,一幅畫花了二十年的光陰也沒完成!」其實,她是心疼他的痴啊。
墨白俊容微赧,貼著她的脖頸磨蹭,「那時我想你想得太狂……物極必反啊,怎麼畫也畫不像,急了就吐血,所以都不敢再動筆了……」
「傻瓜!」她憐惜地撫模他的輪廓。
墨白深深吐氣,在她耳邊低語︰「當年許的願終于實現了,感謝上蒼!」
「什麼?」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傾听著船外裊裊的笛聲,楚濯衣動容地靠人屬于她溫暖的避風港——
他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就這樣相伴相隨,到老,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