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室效應持續在地球每個角落發酵。
時序方進入五月天,高掛的艷陽已讓教室里的空氣悶熱到了最高點。
葉如茵靜靜地坐在教室一角,心不在焉地翻閱著手中最新一期的TIME雜志,但不知道是因為天氣的原因還是什麼的,讓她的心情浮躁到根本看不下去。
其實今天的課已經上完了,但因為這個星期天他們班公關精心策劃了中文系跟醫學系的超大型聯誼活動,約了大家今天課後留下來討論,而她礙於公關的面子,也只好跟著留下。
耳邊听著同學們興奮地談論著如何才能如願釣上醫學系的「大魚」,以及聯誼當晚浪漫的營火晚會,如茵卻只能垂著頭,如坐針氈地待在椅子上。
畢竟,她心里很清楚,這種活動從來就跟她無緣,即使她想跟大夥玩在一起想得發狂,她仍然只能認份地在腦袋里想想就算了,誰叫她患有先天性的心髒病,連空氣太悶或稍微緊張、稍微走得太急都可能會讓她病發,更何況是瘋狂地大玩一場。
案母從小到大對她保護得滴水不漏,就是生怕他們唯一的女兒有任何閃失,而為了讓父母放心,她不能也不應該將父母對她的耳提面命拋到腦後,她只能壓抑著自己小小的渴望,過著她平淡而小心翼翼的日子,為了愛她的人保住這條脆弱的小命。
「葉如茵,這次的活動你還是不參加嗎?」公關林又珍站在講台上登記參加人數,照例的問她一聲。
如茵在心頭小小的掙扎了一會,終究還是肯定地回答,「很抱歉,我有事,沒辦法參加。」
大學四年來,她從未告訴班上任何同學她確切的身體狀況,同時,她也堅持她的父母不可以用特權要求學校或老師給她特別的待遇。
二十多年來,她已經受夠了別人投射在她身上的同情眼光,她寧可被誤解成一個不合群的人,也只希望別人將她一視同仁,至少過著稍微正常一點的日子。
「可是這次活動安排的很棒喲,你不多考慮一下嗎?」林又珍試圖說服她,「都快畢業了,你卻從來不曾跟班上的同學一起出游,你不會覺得這樣的大學生活……呃……有點無聊嗎?」
林又珍的話讓如茵的心抽了下,她將長發拂到耳後,故作鎮定地露出淺笑,「不會啊,我覺得這樣挺好的。」
「你確定?」
「嗯,很確定。」
「好吧,那我也不勉強你留下來跟我們討論,要是有事的話,你就先走吧!」林又珍帶著失望的語氣說。
「謝謝,那我先走了。」听她這麼說,如茵感到如釋重負,迫不及待地背起包包起身離開。
離開教室的剎那,部份女同學們壓低聲音的討論如針一般地刺進她耳膜——
「跩什麼才嘛?不過家里有點錢,就不屑跟我們混在一起。」
「就是啊,她真的好孤僻哦,從大一開始,我們班上的任何活動她都不願意參加,好像跟我們在一起有多丟臉似的……」
「可是話說回來,我說這些男生還真沒長眼呢,你們說說看,學校里哪個男的看見她那副白白淨淨、瘦瘦弱弱,好像被風一吹就要昏倒的模樣不是憐惜得要命?他們哪知道這個女人骨子里其實機車得很!」
「唉,說真的,我每次看到她那種自命清高的樣子,就好想踹她一腳哦!」
「踹她一腳倒不必,反正別理她就是了啦,我就不相信這種獨來獨往的日子過起來有多舒服。」
「說的也是,她不想理我們,我們還懶得理她呢!」
用力逼回在眼眶里翻滾的淚珠,如茵抓緊包包加快腳步離去。
畢竟,這是她葉如茵的宿命,她能怪得了誰呢?
人家都說十三號星期五容易遇到倒楣的事,看來,還真有點準。
如茵頂著大太陽站在校門口等司機陳伯來接她,但等了起碼半個鐘頭都沒看到那一向準時的身影。
本想打電話問個究竟,但翻遍了包包卻偏偏連手機也選在這個時候失蹤,讓又熱、又累、心情又差的如茵簡直快昏倒。
至於計程車嘛……她們學校位在台北市郊區,想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校門口招到計程車,那還不如直接走回家比較快。
但是她們家的別墅可是位在木柵的山里頭啊,真要走,她這條小命恐怕會提早報銷,那麼,若想自己回家,唯一的辦法似乎只有坐公車去了。
然而,從小到大從來都沒坐過公車的如茵,校門口附近的站牌標示對她而言簡直如無字天書般難懂。
無奈,一個鐘頭過去,陳伯依然沒有出現。
雙腳酸到不行的如茵終於下定決心不再痴痴地等下去,她佇立在站牌前看了半天,作了個重要的決定,反正,好歹先坐到台北車站再說,到了台北的交通樞紐,她總能找到辦法回家吧?
於是,咬牙跳上一部能到台北車站的公車,如茵被迫忐忑地展開她小小的冒險之旅。
在陽光的直射下,吸足了熱氣的鐵皮屋簡直就像個超級大蒸籠,待在里面的人幾乎要活生生被蒸熟了。
倪悠悠一推開門,立刻就喳呼地叫了出聲。
「哇靠,竇哥,你這身皮膚敢情是牛皮做的啊?這麼熱的天氣你還可以窩在客廳里一動也不動,我真是服了你了,怎麼不開冷氣啊?我們沒有窮到那種地步吧?」
「我忘了。」
被稱為「竇哥」的大男孩看上去少說也有一百八十公分,濃眉大眼、手長腿長的,卻窩在矮矮的桌邊,認真地趴在桌上涂涂寫寫,神情十分專注地忙著手中的事情。
「這種事也會忘?」悠悠轉開冷氣,口中仍嘮叨著,「太夸張了吧!」
「心靜自然涼這句話你沒听過啊?看看你,整天像只活潑亂跳的猴子,心浮氣躁的,哪能不熱?」他隨口應著,忙碌的手仍沒停止過。
他這人平時雖然瘋瘋顛顛的沒別的優點,但真的對一件事認真起來,就算天塌了也無法動搖他的意志。
短發女孩跳到他身邊,二話不說便以右手手臂勾勒住他的脖子,「竇煦翔先生,你竟然罵我是猴子!你想死啦?」
「嘖嘖嘖,一個女孩家開口閉口都是那麼沒氣質的字眼,像什麼樣啊?還有,我警告你,你不要再隨便踫我哦,我花了整個下午好不容易才有這一滴滴成果,你可別毀掉我的心血,奉勸你安靜點,像你這樣,小心將來沒人敢娶你。」
「你……」
說到這個,原本動作表情都粗魯得像個男孩的悠悠立刻噤了聲,悻悻然地放掉被他勒在手中的竇煦翔。
沒人比她更了解竇煦翔像個孩子的率性個性,所以,她可以確定他剛才說出口的話,絕對是認真的。
「可惡!虧我每天煮東西喂飽你和徐偉這兩只豬,你們竟然不時詛咒我嫁不出去,真不知道你們這兩只豬頭安的是什麼心。」
「這是兩碼子事嘛。」
「總之你們兩個就是沒良心!」
「喂,我從頭到尾沒說半句話,干麼扯到我身上啊?」一個瘦得像根竹竿的男孩自房里走出,一邊套上背心,一邊嚷嚷著。
「我昨天值大夜班忙到早上才回來補眠,睡得正熟就被倪悠悠這個大嗓門給吵醒,還無故被罵,阿翔,你說我是不是很倒楣?」
竇煦翔仍然專注著他的工作,「有點吧,阿偉,你別理悠悠,她最無聊了。」
悠悠雙手擦腰,對於竇煦翔的態度莫名地火大起來,「竇煦翔,你跟我說對不起!」
「我又沒怎樣,你少無理取鬧了。」
他平靜無波又無所謂的樣子更加惹惱了她,「你態度惡劣!」
「你才是。」他終於抬頭瞄她一眼,「悠悠,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對了啊?小心把我的靈感趕跑,我剝了你的皮。」
徐偉見狀,拍拍仍嘟著嘴晾在一旁的悠悠,「神經,還在氣啊?又不是不知道阿翔一趕起稿來就是這種死樣子,你還偏挑這種時候惹他?」
所謂旁觀者清,悠悠的心事,徐偉看得太清楚,但他知道點破並不會對整件事有任何幫助,所以他選擇靜待事情的發展。
在徐偉的安撫下,悠悠轉身生著悶氣,卻也無可奈何。
誰叫她喜歡他。
他們三個從小在孤兒院長大,感情比真正的兄妹還深。
自小,她就一直是阿翔身後的跟屁蟲,如今長大了,她的情愫在他身上生了根,但他眼中,卻仍然只把她當個小妹妹。
而她又怕說出來,他們會連兄妹都做不成,只好繼續跟他打打鬧鬧,繼續把這個秘密埋藏在心中。
不過,幸好擁有一身運動員體格,無論到哪兒都能輕易得到女人青睞的阿翔到現在都還沒有意中人。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為小朋友寫故事,以及所有能幫助兒童的公益活動上,他雖然對任何人都好,但換句話說,也就是他從沒對誰「特別好」,那代表的最大意義就是——她還是最有希望的。
想到這里,悠悠釋然了。
「算了、算了!不跟你們計較,我買了仙草,我去弄仙草冰給你們吃吧!」
「嗯,還是悠悠最好了,」徐偉狗腿地抱了悠悠一下,「冰箱里有我昨天從PUB帶回來的檸檬汁,加一點,味道會更棒哦。」
就在悠悠端著一大盆仙草冰再度回到客廳時,原本埋頭苦干,仿佛連天塌下來也不能打擾他的竇煦翔忽然丟下筆,大叫一聲,差掉害悠悠手中的玻璃碗嚇得掉在地上。
他的雙手高舉,語氣十足興奮,「啊,大功告成,我終於完成了我的第六本竇叔叔說故事了。」
徐偉望著他快變成瘋子的兄弟搖搖頭,「我說阿翔,你真的打算為兒童說故事說一輩子啊?依你的才華,應該可以做一些能讓你賺更多錢的工作吧?」
「阿偉,別忘了我們在孤兒院時,多希望有人可以多關心我們一點!」
竇煦翔拿起桌上的一疊稿子整理好,對徐偉的話加以反駁。
「再說,誰說寫故事不能賺錢呀?人家哈利波特這本小說的作者不就賺翻天了嗎?」
「是哦、是哦。」徐偉打了個哈欠敷衍的回應。
見竇煦翔高興,悠悠早忘了方才的不快,也跟著替他高興,「別說了,我們的大作家又有作品問世,我們趕緊來吃仙草冰慶祝吧。」
竇煦翔看了看手表,「不了,今天基金會有活動,我要先走了。」
說完,他一躍起身,抓抓他的短發便急呼呼地準備出門。
「喂,你連一口都不吃啊?」悠悠氣急敗壞地跟在他身後問道。
「我趕時間!」他蹲在門邊綁鞋帶。
「虧我弄了那麼久……」悠悠一臉難過的看著他。
「好吧、好吧!」捧起玻璃碗湊在口邊咕嚕咕嚕吞下幾口,竇煦翔以手背抹嘴,然後,突然捧住胸口作出欲嘔的表情。
悠悠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怎麼了,很難吃啊?」
「是……是……」他痛苦的表情愀然一變,換上大大的笑臉,「是好吃的感動到快吐了啦!」
悠悠又氣又好笑地嘟著嘴,「竇煦翔,你又耍我!」
「悠悠,你做的仙草冰真的很好吃,記得看住徐偉這個愛吃鬼留一些給我,我晚上回來再好奸品嘗……我先走了,拜——」
望著他的背影,悠悠傻傻的捧著碗,忍不住眉開眼笑。
今天是小周末,辛苦了一個星期的台北市民紛紛在下班後出籠,將原本就人來人往的台北車站附近擠得更加水泄不通。
必懷幼苗基金會特別選今天晚上,在百貨公司前的小便場為小朋友舉辦一場有趣的表演活動,由於事前的宣傳做的不錯,很多爸媽都帶著孩子來湊熱鬧。
此刻,陽春的舞台上有一名打扮地五彩繽紛的小丑正做著賣力的演出。
從一上場開始,他就蹦蹦跳跳又是變魔術、又是丟沙包的,不說別的,孩子們光是看見他紅通通的鼻子和夸張的臉部表情,就已經笑得前僕後仰,把現場的氣氛炒得很熱鬧。
表演一陣後,隨著逗趣的音樂聲響起,小丑叔叔不再只是局限於個人秀,他跳下舞台,準備抓人跟他一塊兒跳扭扭舞。
孩子們一見他做出抓人的動作,個個都又害羞又興奮的,不到一會兒,就全部尖叫著躲進父母的懷抱里,生怕一個不小心會被小丑叔叔逮到。
見他一面物色人選,一面扭動著他拖著條粗粗尾巴的大,逗得現場又是一陣大笑。
逗著小朋友玩了一陣之後,他大手一伸,忽地拉住一名年輕的女孩並穿過人群跑上台,然後握起她的雙手隨樂聲左右搖擺,帶著她轉圈又轉圈,直到音樂終於結束,才牽著她的手向觀眾鞠躬謝幕,在熱烈的掌聲中退下舞台。
一走到後台,扮演小丑的男人立刻將原本戴在鼻子上的紅色圓球拉下,以手指將亂發撥了撥,然後朝身旁的女孩彎起大大的微笑。
「嗨,我是竇煦翔,小朋友都叫我小丑阿翔或小丑叔叔或阿翔叔叔,謝謝你剛才陪我做這一段演出,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說如茵是驚嚇過度一點也不為過。
她到現在都還沒搞清楚狀況,自己不過是剛下公車,因為好奇這麼多人圍在那兒是才探頭看看,沒想到就這麼被拉上台,跳上一段那麼荒謬的舞,現在竟然站在這兒听眼前的小丑說著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紹?
如茵紅著一張臉答非所問,「明明是小朋友的活動,你拉我上台干麼?再說,你拉我上台前也沒經過我的同意,這樣有點不禮貌吧?」
竇煦翔沒有露出任何一絲不快的表情,反而夸張地朝她彎身行禮。
「哦哦,如果我剛才的冒昧行為讓漂亮小姐不高興了,我願意用任何方式賠罪。」他又黑又亮的眼眸直直地看著她,「說說看,你希望我怎麼道歉?」
「我……」他誠懇的眼神反而讓如茵有種無所遁形的窘迫感,她垂下濃密的睫毛,輕聲地咕噥著,「我又沒說要你賠,我只是奇怪人這麼多,你干麼非要挑上我?我根本沒跳過舞。」
「沒跳過舞有什麼關系,你剛才不是跳得挺好的嗎?」說著,他便握住她的手,又搖搖擺擺地晃了起來,「我覺得跳舞是全天下最快樂的事,你不會沒關系,我教你啊!其實,只要放縱自己的身體隨意搖晃,跳舞根本一點也不難。」
他口中哼著不成調的音樂,似乎非常投入在其中。
任他帶著自己東轉西轉,如茵呆了呆,好半晌才察覺自己的手又再度被這個陌生男人握在厚實而溫熱的大掌中,她慌亂地抽回自己從沒被男人握過的小手,粉臉更是紅得發燙。
竇煦翔睇望著她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被好看的嫣紅染上,視線幾乎無法稍離她誘人的臉蛋。
老實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剛才為什麼會拉她上台,只是,掛在她眼睫上的輕愁,讓他一眼就從人群中挑中她。
那一刻,他只想傾全力的將快樂帶給她。
在喧鬧的人聲中,他只想著,這樣一張清靈的臉龐若能有笑意,必定會更美、更美吧?
她的窘迫令他不忍,「你不跳啦?沒關系,那下次有機會我再教你,耶!對了,你還是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吶!」
「我……」
初次遇上這種神經大條的人,如茵還真不知該如何應對。
「我叫葉如茵,綠草如茵的如茵。」
「葉如茵……哇,你的名字真好听!」他笑得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以後可以叫你如茵嗎?」
還會有以後嗎?他們應該只是萍水相逢吧?
然而,良好的教養讓如茵沒辦法這麼直截了當地把問題說出來,她只是點點頭,訥訥地回答,「可以。」
「為了慶祝我們相識,你等我,我去換掉這身衣服,然後我請你到附近隨便吃點東西好不好?」
「沒關系,不用了……我要回家吃飯。」
「後面巷子里有一家蚵仔面線很有名,吃個點心留半個胃還是可以回家陪媽媽吃飯呀!」
他的熱情讓如茵簡直快招架不住,她惶惶不安地揉捏著衣角的流蘇,「不……不行,我已經耽擱太久了,我必須要趕快回家。」
竇煦翔笑嘻嘻地模模她的頭,「瞧你,好像快被我嚇哭了!」他自我調侃地皺眉問自己,「奇怪,被我請吃飯是件苦差事嗎?還是,我真的長得很像怪叔叔?」
「不是啦……」她很不好意思地澄清著。其實,他不但長得不難看,甚至還長得跟曬黑的王力宏有點像呢,「我只是忽然很想回家。」
「好吧,回家就回家,你家住哪兒?」
「木柵。」
「嘿嘿,還真巧咧!」竇煦翔高興的整個人跳起來拍了下手,「我也住木柵,這下子我不想送你回去都不行了!你等等,我馬上好,馬上就送你回家吃晚飯哦。」
「喂!」如茵控住不住地出聲叫住他,「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啊?」
「因為——」阿翔偏著頭認真的想了想,然後毫不考慮地回答,「因為我喜歡你啊!別把我當壞人,我沒有惡意的。」
「哦。」
望著他哼著歌離去的身影,如茵又開始發呆了。
世界上怎麼有那麼快樂、那麼愛笑又那麼開朗的人?她的推拒好像半分都影響不了他似的。
他像是一個閃亮的發光體,而她封閉太久的陰暗心房……既趨光,又畏光。
一種陌生的矛盾感覺盤旋在如茵心房,原本想逕自離開的腳步在想到他可能會有的失望表情後,變得動也動不了。
「反正,就只是交個朋友嘛。」若茵如此這般地告訴自己。
而「朋友」兩個字的含意,讓如茵總是淡然的臉龐上,泄出了些許發自心底的微笑。
在這個倒楣到極點的日子里,如茵交了這輩子的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