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下了好幾天雨。
山里的雨季是煩人的,到處都是濕答答的一片,山是濕的,樹是濕的,草是濕的,岩石和青苔都是濕的。連帶使人覺得心里都汪著水。狄君璞站在書房的窗前,看著那屋檐上滴下的雨珠,第一次覺得「久雨」並不詩意。何況,小蕾又臥病了好幾天,感冒引發了氣喘,冬天對這孩子永遠是難挨的時刻。
書房里燃著一盆火,驅散了冬季的嚴寒,增加了不少的溫暖。握著一杯熱茶,狄君璞已在窗前站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下意識里,他似乎在期盼著什麼。已有好幾小時,他無法安靜的寫作了。玻璃窗上,他嘴中呼出的熱氣凝聚了一大塊白霧,他用手拂開了那團白霧,窗外,灰暗的樹影中,有個紅色的人影一閃,他心髒不自禁的猛跳了一下,有客人來了。
真的,是「客人來了」,農莊外面,有個清脆的聲音正在嚷著︰「喂喂,作家先生,你在嗎?客人來了!」
不,這不是心虹,這是心霞。狄君璞的興奮頓減,心情重新有些灰暗起來。但是,最起碼,這活潑的少女可以給屋里帶來一點生氣。這長長的、暗淡的、倦怠的下午,是太安靜了。
他走到客廳,心霞已沖了進來,不住口的喊著︰「啊啊,冷死我了!真冷,這個鬼天氣!哦,我聞到炭味了,你生了火嗎?」
「在我書房里,你進來坐吧!」
「小蕾呢?」
「睡覺了,她不大舒服,姑媽在陪著她。」
「這天氣就容易生病,大家都在鬧病,我也鼻子不通了,都是那山谷……」她忽然咽住了,走到火爐邊去,取下手套來烤著火。「姐姐要我幫她向你借幾本小說,她說隨便什麼都好,要不太沉悶的。」
哦,她呢?為什麼她自己不來?她已經三天沒來過了。他問不出口,只是走到書架邊去,找尋著書籍。心霞月兌下了大衣,拉了一張椅子,在火爐邊坐了下來,自顧自的又說︰「你這屋里真溫暖,每回到這兒來,我都有一種回家似的感覺,這兒的環境事實上比霜園還美。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柵欄邊種了些爬藤的植物,都爬得滿高了。」
「那是紫藤,你姐姐的意見,她說到明年夏天,這些柵欄都會變成一堵堵的花牆。」
「姐姐!」她輕笑了。「她就有這些花樣,她是很……很……」她尋找著詞匯。「很詩意的!她和我的個性完全不一樣!或者,她像她母親!」
「她母親?」狄君璞愕然的問,望著她。他剛抽出一本書來,拿著書本的手停在半空中。
「怎麼,你不知道嗎?」心霞也詫異的。「姐姐沒有告訴你?我以為她什麼都跟你談的,她很崇拜你呢!」
「告訴我什麼?」
「她和我不是一個母親,我媽是她的繼母,她的生母在她很小時就死了,爸爸又娶了我媽,生了我,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歲。」
「噢,這對我還是新聞呢,」狄君璞說。「怪不得你們並不很像。」
「姐姐像爸爸,我像我媽。」
「可是,你母親倒看不出是個繼母,她好像很疼你姐姐。」
「爸爸媽媽竭力想遮掩這個事實,他們希望姐姐認為我媽是她的生母,而且以為可以混過去。媽倒是真心疼姐姐,大概她覺得她死去了親生母親,是怪可憐的。但是,這種事情想隱瞞總是不大容易,何況家里又有兩個知情的老佣人,高媽到現在,侍候姐姐遠超過我。據說,姐姐的生母是個很柔弱的小美人,全家都寵她。她死于難產,那個孩子也死了。我常覺得,她對高媽的影響力,一直留到現在呢!」她頓了頓,又說︰「你可不能告訴爸爸媽媽,我把這事告訴你了,他們會生大氣的。」
「當然我不會說。」狄君璞在書架上取了三本書,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說集,一本冰島漁夫,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說集。
把書交給心霞,他也在火爐邊坐了下來。「你先把這三本帶去給你姐姐吧,不知她看過沒有,其實,」他輕描淡寫的說︰「她還是自己選比較可靠。」
「她不能來,她生病了。」
「哦?」狄君璞專注的。「怎麼?」
「還不是感冒,她身體本來就不好,爸爸說她都是在山谷里吹風吹的!」
狄君璞默然了。低著頭,他用火鉗撥弄著爐火,心里也像那爐火一樣焚燒起來。一種抑郁的、陰沉的、捉模不定的火焰,像那閃動著的藍色火苗。心霞拿著書,隨便的翻弄著,她也有一大段時間的沉默,她並不告辭,那明亮的眼楮顯得有些深沉。許久,她忽然抬起頭來。
「知道姐姐的故事嗎?」她猝然的問︰「她和那個墜崖的年輕人。」
「是的,」狄君璞有些意外。「你父親告訴了我整個的故事。」
「他一定告訴你盧雲飛是個壞蛋,是嗎?」
「嗯。怎樣呢?」
「爸爸有他的主觀和成見,而且,他必須保護姐姐。你不要完全相信他,雲飛並不壞,他只是比較活潑、要強、任性。再加上他家庭環境的關系,他未免求名求利求表現的心都要急切一些,年輕人不懂世故人情,得罪的人就多,別看我父親的公司,還不是有許多人在里面耍花樣,雲飛常揭人之私,結果大家都說他壞話。爸爸耳朵軟,又因為自己太有錢,總是擔心追求他女兒的人,都是為了錢。這種種原因,使他認定了雲飛是壞蛋,這對雲飛,是不太公平的。」
狄君璞深深的注視著心霞,她這一篇分析,很合邏輯也很有道理,她並不像她外表那樣天真和稚氣呵!對于心虹和盧雲飛,她又知道多少呢?姐妹之間的感情,有時是比父母子女間更知己的,何況吟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心霞是不是會知道一些梁逸舟夫婦都不知道的秘密?
「你認為那晚的悲劇是意外嗎?」他不自禁的問。
「當然。」她很快的回答,眉目間卻很明顯的有一絲不安之色。「一定是意外!那欄桿早就朽了,因為農莊根本沒人住,就沒想到去修理它,誰知道他們會跑到那楓林里去呢!」
狄君璞凝視著心霞,她那眉目間的不安是為了什麼?她真認為那是個意外?還是寧願相信那是個意外?她一定知道一些東西,一些她不願說出來的事情。
「那晚是你代盧雲飛傳信給你姐姐的嗎?」
「怎麼?當然不是!我想是高媽,她一直是姐姐的心月復……但是,怎麼?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不談也罷。我們真想弄清楚真相,除非是姐姐恢復記憶!不過……」她停住了,若有所思的望著爐火,臉上的不安之色更深了。
「不過什麼?」他追問。
她搖搖頭。
「算了,不說了!」她振作了一下,抬起眼楮來,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睫毛就又迅速的垂了下來,繼續望著爐火。
她說︰「我今天來,是有點事想和你談。關于我自己的事。我不能和爸爸媽媽說,也不能和姐姐說。你是個作家,你對感情有深入的了解,或者,你能給我一些意見,一些幫助。」
「哦,是什麼?」他望著她,那張年輕的、姣好的面龐上有著苦惱,而那對黑亮的眸子卻帶著股任性與率直。「我想,是戀愛問題吧?」
「也可以這樣說。」她的目光凝注著爐火。「告訴我,如果你愛上一個你不該愛的人,怎麼辦?」
「唔,」他愣了愣。「這是若干年來,被作家們選為小說材料的問題,你自己也知道,這是根本無法答復的。而且,也要看‘不應該’的原因何在?」
「那是盧雲揚。」
「盧雲揚?」他一驚。
「是的,雲飛的弟弟!你該可以想像橫亙在我們面前的困難,和我們本身的苦惱。」
「這事有多久了?」
「什麼時候愛上他的?我不知道。我認識他已有四年多了,但是,感情急轉直下的發展卻是最近的事。一星期以前,他在霜園門口等我,然後……然後……你可以想像的,是嗎?」
狄君璞注視著心霞,他心中有些混亂,在混亂以外,還有種驚悸的感覺。他記得那個男孩子。那對仇恨、憤怒,而痛苦的眼楮,還有那張年輕漂亮,而帶著倔強與驕傲的臉。這是一段真誠的感情嗎?還是一個陷阱?一個報復?如果是後者,這樣發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如果是前者呢?他們將經過多少的痛苦與煎熬,這又未免太可悲了!
「你怎麼不說話?」心霞望著他。「你在想什麼?」
「我有一句不該問的話,」狄君璞慢吞吞的說。「你信任他的感情嗎?」
心霞震動了一下。
「你在暗示我什麼?」她受驚的。
「我沒有暗示,我只是問你,你信不信任他?」
她思索片刻,咬了咬牙。
「我想,我是信任的!」
只是「我想」而已,那麼,她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
狄君璞燃著了一支煙,深吸了一口,那種不安而混亂的情緒在他心中更加重了。他站起身來,在室內兜了一個圈子,忽然站定說︰「必須把那個謎底找出來!」「什麼謎底?」
「盧雲飛,他怎會摔下那個懸崖的?」
心霞打了個寒噤,狄君璞立即銳利的盯著她。
「你冷嗎?」
「不。我不知道那謎底對我有什麼幫助。而且,那案子已經結了,我寧願不再去探索謎底。」
「你怕那謎底,對不對?你並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對不對?」他緊盯著她。
她驚跳起來,有些惱怒了,她的大而野性的眼楮狠狠的瞪著他,大聲的說︰「我後悔對你說了這些話,你當作我根本沒說過好了!我要回家去了,謝謝你的書!」
他攔住了她。
「你可知道,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你和雲揚就沒有問題了?人總不能對‘意外’記仇的!我奇怪你們誰都不去追求真相,寧願讓你姐姐一直喪失記憶,寧願讓流言繼續在到處飛揚!這是不對的,你們該設法喚醒心虹的記憶呵!」
「謝謝你!但願你別這樣熱心!你要扮演什麼角色呢?福爾摩斯嗎?」她抓起了桌上的大衣,穿上了。「記住了!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如果你真關心我們,躲在你的書房里,寫你自己的小說吧!」
抱著書本,她沖到房門口,狄君璞沉默的望著她,不再攔阻。她推開了門,遲疑了一下,然後,她忽然又掉過頭來,她的眼光變柔和了,而且,幾乎是沮喪的。「對不起,狄先生,」她很快的說︰「我並不是真的要跟你發脾氣,我最近的情緒很壞,你知道。本來,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漸淡漠了,可是,它現在又壓住了我,壓得我簡直透不過氣來。」
他點了點頭,眼光溫柔。
「我了解。」他輕聲的說。
「你──你不會把我和雲揚的事告訴媽媽爸爸吧?」
「你放心。」
她點點頭,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看了看手里的書本,她改變了想說的話︰「有時間,到霜園來坐坐,我們全家都喜歡你。」
「我會去的。」
她再看他一眼。
「你沒生我的氣吧?」
「我怎會?」
她嫣然的笑了。
「有一天,我會告訴你一些事,等我有……」她的聲音壓低了,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有勇氣說的時候。」打開門,她翻起了衣領,沖進門外那茫茫的雨霧里去了。
狄君璞沒有立即關門,他倚在那寒風撲面的門邊,對那雨霧所籠罩的山谷凝視了好長的一段時間。他的眉頭微鎖,心情是迷惘而沉重的。
夜里,雨變大了。
早上吃過早餐後,姑媽告訴狄君璞說,她一夜都听到雨滴滴在閣樓上的聲音,她相信屋頂在漏雨了。
「如果你再不到閣樓上去看看,我怕雨水會漏到我們房間里來了,而且,閣樓里梁家那些東西都泡了水,準會發霉了,你必須上去檢查一下。」
狄君璞上了閣樓。
這閣樓的面積十分寬大,橫跨了下面好幾間房間,里面橫七豎八的堆著些用不著的舊家具。雖然屋頂上有一扇玻璃窗,閣樓上的光線仍嫌幽暗,狄君璞開了電燈,那燈裝在屋頂上,只是一個六十燭的燈泡,光線也是昏黃的。但是,閣樓上的一切東西都可看清了。
他立刻找到了漏雨的地方,使他驚奇的,是那漏雨處早已放好了一只鋁桶,現在,桶里正積了淺淺的一層雨水,怪不得沒有水漏到樓下去。那麼,早就有人知道這兒漏水而且防備了。他相信這不是梁逸舟為他們布置的,如果他知道屋頂漏水,他一定會在他們遷入之前就預先修好屋頂。那麼,這兒在以前,在這農莊空著的時候,必定有人常來了,甚至于經常待在這閣樓里。他想起心虹告訴過他的話︰「小時候,我總喜歡爬到閣樓上,一個人躲在那兒,常躲上好幾小時。」
那麼,這會是心虹嗎?
在一連幾個「那麼」之後,他拋開了這個漏水的問題,開始認真的打量這間閣樓。那兒有一張搖椅,他走過去,在搖椅中坐下來,椅子搖得很好,十分安適,只是他弄了一身的灰塵了。梁逸舟租房子給他時,曾表示閣樓里的家具,如果有能用的,盡避可以利用。他決定將這搖椅搬下去放在書房里,看書時可以用。搖椅邊有一張書桌,書桌後面還有張安樂椅。他再坐到書桌後的安樂椅上去,同樣的,安樂椅完好舒適,這些家具都還沒有破損,想必,梁逸舟只是因為搬了新房子,不願再用舊家具,而把這些東西堆進閣樓的。
書桌上有一層灰塵,旁邊的地下卻丟著一把雞毛撢,他下意識的拿起那雞毛撢,在桌子上拂過去,所有的灰塵都飛揚了起來,嗆得他直咳嗽,雞毛撢,最不科學的清潔器!他拋下雞毛撢,卻一眼看到那被拂過的書桌桌面上,有一塊地方,被小刀細細的挖掉了一塊,露出里面白色的木材,那挖掉的,剛好是一個心形,在那顆「心」中,有紅色的原子筆,寫著的兩行字,他看過去,是︰「困倚危樓,過盡飛鴻字字愁。」
他心里怦然一動,立即涌上一股難言的情緒。想當時,必定有人在這兒期待著誰。他幾乎可以看到那在等待中的少女,百無聊賴的雕刻著這顆心。他坐在椅子里,禁不住對這顆心愀然而視,半晌都沒有動彈。
然後,他試著去拉開那書桌的抽屜,幾乎每個抽屜中都有些字紙,揉縐了的,團成一團的。他開始一張張的檢視起來,絕大部分都是一些詩詞的片斷。有張紙上涂滿了名字,胡亂的寫著「心虹」「心霞」「盧雲飛」「盧雲揚」,還有他所不知道的,什麼「蕭雅棠」「江梨」「何子方」等等。再有一張紙上,畫著兩顆相並的心,被愛神的箭穿過,一顆心中寫著「盧雲飛」,另一顆心中寫著「梁心虹」。但在這兩顆心的四周,卻畫了無數顆小的心形,每顆心中都有一個名字,像「心霞」「蕭雅棠」「江梨」「魏如珍」……許多名字都重復用了好幾次,這是什麼意思呢?拋開這些字紙,再拉開一個抽屜,里面有幾本小說,他翻了翻,是《戰地鐘聲》,《巴黎的聖母院》,《七重天》和一部《嘉麗妹妹》。書都保存得很好,沒有任何涂抹。再拉開一個抽屜,有本封面上印著玫瑰花的記事冊,打開第一頁,上面很漂亮的簽著名︰「梁心虹」他的心髒又猛跳了一下,這里面會找到一些東西嗎?翻過這一頁,他念到下面的句子︰「我的心像一個大的熔爐,里面熱烘烘的翻滾著熔液,像火山中心的熔漿。我整個人都在燃燒著,隨時,我都擔心著會被燒成灰燼。這是愛情嗎?何以愛情使我如此炙痛?如果這不是愛情,這又是什麼?近來我不相信我自己,許多事情,我覺得是我感覺的錯誤。我一直過份的敏感。多愁善感是‘病態’,我必須擺月兌掉某種困擾著我的思想!但是呵!我為什麼擺月兌不掉?父親說我再不停止這種‘幼稚的胡鬧’,他將要對我采取最強硬的手段,他指責我‘無知’,‘荒謬’和‘莫名其妙’!這就是成人們對愛情的看法嗎?但是,他難道沒有戀愛過嗎?他當初的狂熱又是怎樣的呢?如果他必須要扼殺我的戀愛,不如扼殺我的生命!他們不是曾經扼殺我母親的生命嗎?噢,我那可憐的、可憐的母親呵!連日來,雲飛脾氣惡劣,我想,父親一定給了他氣受,他抑郁而易怒,使我也覺得戰戰兢兢的。我留心不要去引發他的火氣,但他仍然對我發了火,他說我如果再不跟著他逃跑,他將棄我而去。我哭了,他又跪下來抱住我,流著淚向我懺悔。啊!我心已碎,我將何去何從?我曾整日在閣樓里等候雲飛,他沒有來,月亮已上升了,我知道他不會來了,他在生我的氣。我整日沒有吃東西,又餓又渴父累。回家後,父親一定還要責備我。天哪,我已心力交疲!和父親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吵,父親說將把雲飛從公司里開除,毀掉他的前程!心霞挺身而出,代雲飛辯護,她是伶牙俐齒的呢!我那親親愛愛的小妹妹,但是,她真是我親親愛愛的小妹妹嗎?在雲飛家里又踫見了蕭雅棠,雲飛不在。雲揚說雲飛可能去公司了,但願!他如果再不好好上班,爸爸一定會開除他!他會說他盜用公款什麼的。可憐的雲飛,可憐的我,蕭雅棠很漂亮,雲揚和她是很好的一對,他們不會像我們這樣多災多難!我祝福他們!祝福天下的有情人!雲飛不住的哀求我,不住的對我說︰‘跟我走!心虹,跟我走!’我為什麼不跟他走呢?有什麼東西阻止了我?道德的約束?親情的負擔?未來的憂慮?還是……那陰影又移近了我,我怕!雲飛說他不信任我的感情了,他對我大發脾氣,從來沒有看到他如此凶暴過!我哭著把他拉到楓林外的懸崖邊,指著那懸崖對他發誓︰‘將來我們之中,若有任何一人負心,必墜崖而死!’他顫栗了,抱著我,他吻我。自責他是個傻瓜,說他永遠信任我,我們都哭了。……」
看到這里,狄君璞不禁猛的合上了那本子,心中有份說不出來的、驚懼的感覺。這冊子中還記載了些什麼?梁逸舟曾毀掉他們間的信件,但他再也沒想到,這無人的閣樓里,竟藏了如此重要的一本東西!想必當初這「閣樓之會」只是死者與心虹二人間的秘密,再也沒有第三人知道,所以雲飛死後,竟從沒有人想到來搜尋一下閣樓!他握著冊子,在那種驚懼和慌亂的感覺中出神了。然後,他听到姑媽在樓下直著脖子喊︰「君璞!你上去好半天了,到底怎樣了?漏得很嚴重嗎?君璞!你在上面干嘛呀?」
狄君璞回過神來,關好了那些抽屜,他把那本小冊子放在口袋中,一面匆匆的拾級而下,一面說︰「沒有什麼,一點都不嚴重,已經用鉛桶接住漏的地方了,等天晴再到屋頂上去看看吧!」
「啊呀,看你弄得這一身灰!」姑媽又大驚小敝的叫起來︰「君璞呀,這麼大年紀還和小孩子一樣!還不趕快換下來交給阿蓮去洗!」
狄君璞急于要去讀那本冊子,知道最好不要和姑媽辯,否則姑媽就說得沒完了。順從的換了衣服,他拿著那小冊子走進了書房,才坐下來,姑媽在客廳里又大聲嚷︰「君璞呀!梁先生來了!」
梁先生?那個梁先生?他慌忙把那本小冊子塞進了書桌抽屜里,迎到客廳中來,梁逸舟正站在客廳中,他帶來的雨傘在牆角里滴著水。他含笑而立,樣子頗為悠閑。
「听說小蕾病了,是嗎?」他問。
「哦,氣喘,老毛病,已經好了,我讓她躺著,不許她起床,再休息兩天就沒事了。梁先生,到書房里來坐,怎樣?書房中有火。」
「好極了。外面真冷,又冷又濕。我就不明白這樣冷的天氣,我那兩個女兒為什麼還喜歡往山里跑。」
「年輕人不怕冷。」狄君璞笑笑說,說完才覺得自己的語氣,似乎已不把自己歸納于「年輕人」之內了。把椅子拉到火爐邊來,他又輕描淡寫的問︰「是不是心虹也感冒了?」
「可不是,心霞昨天晚上也發燒了,我這兩個女兒都嬌弱得很。」
在爐邊坐了下來,阿蓮送上了茶。梁逸舟燃起一支煙,眼光在書桌上的稿紙上飄了一眼,有些不安的說︰「是不是打擾你寫作了?」
「哦,不不。寫作就是這點好,不一定要有固定的工作時間。梁先生今天沒去公司嗎?」
「天太冷,在家偷一天懶。」他笑笑說。
天太冷,卻冒著風雨到農莊來嗎?他的目的何在呢?他一定有什麼事,特地來拜訪的。狄君璞深思的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也燃上一支煙,他靜靜的等著對方開口。果然,在一段沉默之後,梁逸舟終于坦率的說了︰「君璞,我不想多耽誤你時間,有點事我想和你談一談。」
「唔?」他詢問的望著他。
「是這樣,」梁逸舟有些礙口似的說︰「我告訴過你關于心虹的故事,對吧?」
「是的。」
「所以,我必須提醒你,心虹不是一個很正常的女孩子,她是在一種病態的情況中,再加上她又愛幻想,所以……所以……我……」他結舌而不安。「……我非常擔心她。」
「哦?」狄君璞遏止不住自己的關懷,怎樣了?是心虹發生了什麼事嗎?他狐疑的望著梁逸舟,為什麼他這樣吞吞吐吐呢?他焦灼了,而且立即感染了他的不安。「怎麼了?她病得很厲害嗎?」
「不,不是的。」梁逸舟急急的說。
「那麼,有需要我效勞的地方嗎?」他迫切的。
「是的,希望你幫忙。」他銳利的望著他。
「是什麼呢?」
梁逸舟深吸了一口煙,他的眼光仍然緊盯著他,那眼光里有著深深的研判的意味,他的語氣顯得有些僵硬︰「希望你對她疏遠一點。」
狄君璞一震,一大截煙灰掉落到火盆里去了。他迅速的抬起眼楮來,緊緊的注視著梁逸舟。血往他的腦子里沖進去,他的臉漲紅了。
「哦,梁先生?」他說︰「你能解釋一下嗎?」
「你別誤會,君璞,」梁逸舟心平氣和的說︰「我並不是認為你會怎樣,我只是不放心我的女兒,那樣一個生活在幻夢里的孩子,她是不務實際的,她常會沖動的走入感情的歧途。她根本不會想到你比她大那麼多,又是她的長輩,又有孩子,又有過妻子……她什麼都不會想的。或者我是過慮,但是,萬一她的感情又陷深了,怎麼辦呢?以前已有過一次悲劇,心虹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狄君璞看著梁逸舟,這是第一次,他在這和藹而儒雅的臉龐上看到了其他的一些東西,嚴厲的,冷靜的,甚至于是殘酷的!多麼厲害的一篇話,表面上字字句句是說女兒的不是,事實上,卻完全在點醒他;癩蛤蟆休想吃天鵝肉!狄君璞,你必須要有自知之明!別去惹她,別去踫她,因為你不配!他狠狠的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心中對梁逸舟已有另一番估價。當初的盧雲飛,曾忍受過些什麼?面前這人,是多麼的精明干練啊!他竟能體會出他心中那一點點,那一絲絲尚未成形的微妙之情!及時的給予他當頭棒喝!那麼,那數日未見的心虹,是真的病了?還是被他們軟禁了?他摔了摔頭。罷了!躲避到這山中來隱居,原是要擺月兌那些人世的煩惱和感情的糾葛,難道他自身的痛楚還不夠,還要到這山中來,再牽惹上一段新的煩惱嗎?罷了!從今天起,摔開梁家所有的事吧!不聞,不問,也不要再管!
「你放心,梁先生,」他很快的說了。「我了解你的意思,我會注意這問題,不給你們增加任何麻煩。」
「你這樣說我就放心了。」梁逸舟又微笑了,那笑容幾乎是和煦的。「我信任你,君璞。希望你能諒解我,將來你的女兒也會長大,那時你就能體會一個做父親的心了!」他再笑笑,帶著點哀愁,默然的瞅著狄君璞,他完全知道,自己已傷了這個作家的自尊了。「我很抱歉,君璞,這是不得已……」
「不用解釋,梁先生,」狄君璞說,語氣不由自主的變得冷淡而疏遠了,這兩個男人之間,原有的那份知遇之感和友誼,已隨著爐火,焚燒成了灰燼。「我完全了解你的苦衷。」他用一句話,堵住了梁逸舟的口。熄滅了煙,他抬起頭來,用一種已結束談話的姿態看著對方。梁逸舟知道,他有送客的意思了。他不能不隨著他的注視,勉強的站起身來,有些不安的說︰「那麼,我不打擾你了,再見,君璞。」
狄君璞沒有挽留,也沒有客套,只是默默的送到大門口來。梁逸舟站在門口,撐開了傘,再看了狄君璞一眼,後者臉上有一份蕭索和倦怠,這使梁逸舟心頭涌上一股近乎激動的歉意,他想說什麼,但是,他畢竟沒有說,轉過頭,他走了。
狄君璞關好房門,退回到書房里,立即砰然一聲把書房門闔上。沉坐在爐邊的椅子中,他望著爐火發愣。然後,他又匆匆的站起身來,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取出那本小冊子。回到爐火邊,他對自己說︰「從今後,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讓梁家的一切像鬼影般泯滅吧!」
一松手,他把那小冊子擲進了燃燒著的爐火里,自己站在爐邊瞪視著它。火並不很旺,小冊子的封面很厚,一時間沒有能很快的燃燒起來。他呆呆的看著,那封面變焦了,黃了,一個角被探著頭的火苗搜尋到了,立即蜷縮著吐出了火焰,狄君璞迅速的伸出手去,又把它從火中搶出來,丟在地下,他用腳踩滅了火。拾起來,幸好內容都沒有燒到,但他的手指,卻被火灼傷了。
「你從那里來,還回到那里去吧!我無權毀掉你!」他對那小冊子說。
爬上閣樓,他把那冊子放回到抽屜里。
天晴了。
久雨之後的陽光,比什麼都可愛,天藍得發亮,雲白得耀眼,那楓葉上的雨珠在陽光下閃爍。整個暗沉沉的大地,像是在一剎那間恢復了生氣,連鳥啼聲都特別的嘹亮,門前一株含苞的茶花,在一夜間盛開了。
小蕾小病初愈,看到陽光就手舞足蹈了。從早上起,她就鬧著要上街,說她好幾個月都沒有上過街了。姑媽也說需要添購冬裝。于是,午飯之後,狄君璞自願留守,姑媽帶著阿蓮和小蕾,一起去台北了。
偌大一棟農莊,只剩下狄君璞一個人,听不到小蕾的笑語喧嘩,听不到老姑媽的嘮嘮叨叨,也听不到廚房里阿蓮的鍋鏟叮當……四周就有種奇異的靜,靜得讓人心慌。坐在書房里,狄君璞怎樣也定不下心來寫作,他無法讓自己的思想,不在窗外的陽光下飛旋。于是,他走出了農莊,站在那廣場上。
陽光下,空氣仍然寒冷。他四面眺望著,山谷里,那些楓樹似乎更紅了,柵欄邊,紫藤的葉子綠得像滴得出水來,那些木槿花,並沒有被風雨摧殘,一朵朵紫色、黃色、白色的花朵,倔強的盛開在寒風里。
他在空地上隨意的踱著步子,一層孤寂之感靜悄悄的掩上了他的心頭,他繞到農莊後面,走進了楓林。不由自主的,他一直走到懸崖邊。倚欄而立,他看著懸崖下的巨石嵯峨和雜草叢生,如果有人摔下去,是絕無生還的可能的。再看著那一片蔥草的霧谷,和那幾棵挺立在綠色植物中的紅楓,他靜靜的出著神。
有好長的一段時間,他根本沒有固定的思想,他只是呆呆的站著,一任陽光恣意的曝曬。他的情緒沉陷在一份暗淡的蕭索里。然後,他忽然震動了一下,依稀仿佛,他看到霧中有個人影一閃,是誰?又是那瘋狂的老婦嗎?他極目望去,似乎看到草叢的蠕動和偃倒,有人在那里面穿梭而行嗎?接著,那谷中的小徑上清晰的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太遠了,看不出是男是女,那人影在奔跑著,只一忽兒,就消失在樹叢中了。
他依然憑欄而立,這人影並沒有引起他太大的注意。那蕭索感在逐漸加重,他又想起了美茹,無助的、無奈的、絕望的想著美茹,心中在隱隱作痛。他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然後,他听到有人狂奔著跑到農莊來,他驚愕的側耳傾听,那奔跑的聲音已直撲楓林而來,有個人竄進了楓林,喘息著,興奮著,一下子停在欄桿前面。長發飄拂,烏黑的眼珠好深好大,熱氣從她嘴中呼了出來,她已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狄君璞詫異的喊︰「心虹!你干嘛?」
「怎麼──怎麼──」她喘著,一臉的困惑和茫然。「怎麼──是你?」
「當然是我,」狄君璞不明所以的說︰「還可能是誰嗎?」
他顯然問了一個很笨拙的問題,心虹的眼楮里,困惑更深了,她慌亂的後退兩步,用手扶著欄桿,不知所措的、迷茫的、吶吶的說︰「我在霧谷里,看到──看到這兒有人,我──一直──一直跑來,我以為──以為──」「你以為是什麼?是誰?」他追問著,他又看到那記憶之匙在她面前轉動。
「我……我不知道,」她更加慌亂和不知所措,眼光迷亂的在附近搜索著。「我不知道,有個人……有個人……他在等我。」
「誰?是誰?」
她用手扶住額,努力思索,她本來因奔跑而發紅的臉現在蒼白了,而且越來越蒼白,那顫動的嘴唇也逐漸的失去了顏色,她看來憔悴而消瘦,搖搖晃晃的站在那兒,如弱柳臨風。她那迷茫的眼珠大大的瞪著,眼神深邃,越過楓林,越過農莊,那目光不知停留在一個怎樣的世界里。
他扶住了她,用力的握住她的胳膊,他在她耳邊,低沉而有力的說︰「不許昏倒!記住,不許昏倒!」
「我冷……」她顫抖著,可憐兮兮的,目光仍瞪在那遙遠的地方。「我好冷。」
「但是,你已經記起了什麼。不是嗎?那是什麼?告訴我!」
「一個──一個人,一個男人,」她像被催眠般的說,聲音低低的,申吟的,如同耳語。「一個男人!他在等我,他要我跟他……跟他走!他一直要我跟他走!」
「他是誰?」
「他是……」她閉上眼楮,身子搖搖欲墜。「他是……他是……」
「是誰?」他毫不放松的,扶住她的手更用力了。
「是……是……是一個男人,年輕的,漂亮的,他……他要我跟他走!」
「他叫什麼名字?」他逼問著。
「他叫……他叫……」她的臉色蒼白如蠟,身子虛弱的搖擺,她的眼楮又張開了,那深邃的眼珠幾乎是恐怖的瞪視著。
那記憶之匙在生銹的鎖孔中困難的轉動。「他的名字是……是……」她的嘴唇嘬起,卻發不出那名字的聲音,她掙扎著,痛苦的重復著︰「他的名字是……是……」
「是什麼?想!好好的想一想!是什麼?」
「是……是……是……啊!」她崩潰了,大顆的淚珠奪眶而出,她啜泣著大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那記憶之匙斷了。她抱住了頭。「我什麼都不知道!都不知道!都不知道!不要問我!不要問我!不要問我……」
她的雙腿發軟,身子向地下溜去。他一把把她抱了起來,大踏步的走進農莊,一直走進書房,他把她放在火爐邊的躺椅上。她仍然用手抱住頭,把自己的身子縮成一團,她下意識的在逃避著什麼,她的手是冰冷的。他泡了一杯熱茶,扶起她的頭,他強迫她喝,她喝了幾口,引起了一大串的嗆咳。
他放棄了茶,倒了一小杯酒,送到她的唇邊,她猛烈的搖頭。
「喝下去!」他的喉嚨喑啞。看她那種無助的模樣是堪憐的。「喝下去!你會舒服一點。」
她喝了,仍然把身子縮成了一團。他取來一條大毛毯,包住了她。把火燒旺了。
「怎樣?」他看著她,焦灼的。「好些嗎?」
她的四肢逐漸放松了,臉色仍然蒼白如死。擁著毛毯,她可憐兮兮的蜷縮在那兒,眼珠浸在蒙蒙的水霧里,顯得更黑,更深,更晶瑩,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她看著他,默默的看著他,眼光中充滿了祈求的、哀懇的神色。他也默默的蹲在她身邊,憂愁的審視著她。然後,她忽然輕喊了一聲,撲過來,把她的頭緊倚在他胸前,用胳膊環抱住了他的腰。一連串的說︰「不要放棄我!求你,不要放棄我!不要放棄我!」
他不知道她這「放棄」兩個字的意思,但是,她這一舉使他頗為感動,不由自主的,他用手撫模著那黑發的頭,竟很想把自己的唇印在那蒼白的額上。可是,梁逸舟的提示在他心中一閃而過,他的背立即下意識的挺直了。她離開了他,躺回到椅子里,有些兒羞澀,有些兒難堪。那蒼白的面頰反而因這羞澀而微紅了。
「對不起。」她吶吶的說。
他使她難堪了!她沒有忽略他那挺背的動作。小小的、敏感的人呵!他立即捉住了她的手,用自己那大而溫暖的雙手握住了她。
「你的手熱了。」他說︰「好些了,是不?」
她點點頭,瞅著他。
「很抱歉,」他由衷的說︰「不該那樣逼你的。」
「不,」她說了,幽幽的。「我要謝謝你,你在幫助我,不是嗎?別放棄我,請你!我已經知道了,我害的是失憶癥,但是,似乎沒有人願意幫助我恢復記憶。」
「你怎麼知道你害的是失憶癥?」
「我總是覺得有個陰影在我的面前,有個聲音在我的耳畔。前天,我逼問高媽,她吐露了一點,就逃跑了,她說我喪失了一部份的記憶。我知道,我那段記憶一定有個男人,只是,我不知道他是誰,他現在在那里?或者,」她哀愁而自嘲的微笑。「我曾有個薄幸的男友,因為,跟著那記憶而來的,是那樣大的痛苦和悲愁呵!」
他緊握了一下她的手,那小小的、溫軟的手!這只縴細的、柔若無骨的小手上會染著血腥嗎?不!那蒼白的、楚楚動人的面龐上會寫著罪惡嗎?不!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的說︰「我會幫助你,心虹。但是,現在別再去想這個問題了,今天已經夠了。」
「你知道多少關于我的事?」她忽然問。
「一點點。」他回避的說。
「告訴我!把你知道的部分告訴我!」她熱烈的,激動的,抓住了他的手臂。「只有一點點,」他深思的說︰「你生了一場病,使你失去了一部分的記憶,如此而已。」他站起身來,走到桌邊,拿起了茶杯,送到心虹的手上。「喝點茶,別再想它了,你很蒼白。而且,你瘦了。」
「我病了好些天。」她說。
那麼,她是真的病了?他心中掠過一抹怛惻的溫柔。
「現在都好了嗎?」他問。
「你沒想過我,」她很快的說︰「我打賭你把我忘了,你一次都沒到霜園里來。」
他的心不自禁的一跳,這幾句輕輕的責備里帶著太多其他的意義,這可能嗎?他有些神思恍惚了。站在那兒,他兩手插在口袋里,眼楮注視著爐火,唇邊浮起了一個飄忽而勉強的微笑。
「我這幾天很忙。」他低低的說。
「哦,當然哪!」她說,語氣有點兒酸澀。「你一定寫了很多,一定的!」
「唔。」他哼了一聲,事實上糟透了,這些日子來,他的小說幾乎毫無進展。「雜志社向我拚命催稿,弄得我毫無辦法。」
她瞅著他,然後她垂下頭來,輕輕嘆息。這聲嘆息勾動了他心中最縴細的一縷神經,使他的心髒又猛的一跳。不由自主的,他望著她,這可能嗎?這可能嗎?那如死灰般的感情能再燃燒起來嗎?這細致嬌柔的少女,會對他有一絲絲感情嗎?是真?是幻?是他神經過敏?他在感情上,早就是驚弓之鳥,早就心灰意冷。但是,現在,他為什麼會有這種反常的心跳?為什麼在他那意識的深處,會激蕩著某種等待與期盼?為什麼那樣熱切的希望幫助她?那樣渴望她留在他的眼前?為什麼?為什麼?
「我想,我打擾了你吧!」她說,忽然推開毛毯,想站起來。
「哦,不,不!」他急促的說,拉了一張椅子,坐在她對面,用手按住了她。「別走!我喜歡你留在這兒!我正……無聊得很。」
「真的,姑媽和小蕾呢?」
「她們全去台北了。」
「哦。」她沉默了。坐正身子,她看著他,半晌,她說︰「你剛剛還沒告訴我,你對于我知道多少?」
「我已經告訴你了。」
「不止這樣多,不止。」她搖搖頭。忽然傾向他,用一對熱切的眸子盯著他。「你答應幫助我的,是嗎?」
「是的。」
「那麼,告訴我,是不是真有那樣一個男孩子?在我的生命中,是不是真有?還是我的幻覺?」
他凝視她。
「是的,」他慢慢的說︰「真有。」
她顫抖了一下,眼楮特別的燃著光采。
「怎樣的?怎樣的?」她急促的問︰「他到哪里去了?告訴我!」
他心中有陣微微的痙攣和酸澀。她那熱切而燃燒著的眸子使他生出一種微妙而難解的醋意。天哪!她是多麼美麗呵!
他咬了咬牙,含糊的說︰「走了。我想。」
「走了?走了?」她嚷著︰「為什麼?走到哪兒去了?怎麼!版訴我!把一切都告訴我!快!請你!是他不愛我了嗎?是嗎?所以我生病了,是嗎?所以我失去了記憶,是嗎?哦,你告訴我吧!」
「我不能。」他憂愁的說。「因為我也不知道。我等著你來告訴我。」
「哦,是嗎?」她頹然的垂下了頭。好沮喪,好迷茫。有好一會兒她沉默著,然後,她嘆息著說︰「這些日子來,我時時刻刻在思索,在尋覓,但是我總是像在濃霧中奔跑,什麼方向都辨不清楚。我的腦子里有個黑房間,許多東西在這黑房間里活動,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一直希望給那黑房間開一個窗子,或點一盞燈,讓我看清那里面的東西。但我沒有這能力!沒有!每當那黑房間里有一線亮光的時候,我就覺得整個頭都像要炸裂般的痛楚起來,然後;我就昏倒了。」
她重新抬起眼楮來,盯著他,祈求的,懇切的說。「幫助我吧!讓我把這個黑房間交給你,你給我點上一盞燈吧!好嗎?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去求我的父母,我不相信霜園里的每一個人!甚至高媽。我都不相信!」
他注視著面前那張臉,那張迫切的、渴望的,而痛苦著的臉,和那對哀哀欲訴的眸子。他被折倒了,他心中涌上了一股熱流,一股洶涌著、澎湃著的熱流。握住了她的手,一些話不受控制的沖出了他的嘴︰「你放心,心虹,我將幫助你,盡我一切的力量來幫助你。讓我們合力來打開那個黑房間吧!我相信這並不是十分困難的事。但是,我需要你的合作。」
「我會的!」
「或者,那黑房間里有些可怕的東西,你有勇氣嗎?你能接受嗎?」
「我會的!真相總比黑暗好!」
「那麼,你有一個助手了!讓我們一起去揭開那個謎吧!第一步,我要找回那本小冊子。」
「小冊子?什麼小冊子?」
「慢慢來,別急。明天下午,你願意來我這兒嗎?」他問,完全忘記了梁逸舟的囑咐。
「我一定來!」
「好,會有些有趣的東西等著你,我想。」
她側著頭看著他,那驚奇的眸子里洋溢著一片信任的、崇拜的、期待的,與興奮的光采。
于是,這天晚上,狄君璞重新爬上了閣樓,取出了那本小冊子。
夜里,躺在床上,狄君璞翻到上次中斷的部分,接著看了下去。床頭邊,一燈熒熒,窗外,月光又遍山野的灑著,在窗上投入了無數的樹影。那小冊子散放著一縷似有若無的紙張的香味,他專心的翻閱著,再一次走入了心虹所遺忘的世界里。「強烈的思念我那已去世的生母,纏著高媽,問我母親的一切,高媽說她是天下最可愛的美人兒,說我是她的心肝寶貝。啊!如果我的生母在世,她一定會了解我!不會讓我受這樣多的痛苦!呵,母親!母親!你在哪兒?父親告訴我,雲飛在公司中紕漏百出,我早知道他有這一手!我憤怒極了,和他大吵,我罵他說謊,罵他陷害!我警告他,如果他做了任何不利于雲飛的事,我將離家出走!案親氣得發抖,說我喪失了理性,說雲飛根本不愛我,完全是為了他的錢,我嗤之以鼻,鬧得不可開交,媽也跟在里面派我的不是,說我對父親太沒禮貌,我哭著對她叫︰‘請不要管我!你又不是我的母親!’她大驚失色,用手蒙住臉哭了。我才知道我做了什麼,她待我畢竟不壞呀!我沖過去抱住她,也哭了。她攬住我,只是不住口的喊著︰‘你是我的女兒!你是的!你是的!’天哪,人類的關系和感情多麼復雜呀!雲飛再一次求我跟他走,他說父親給他的壓力太大,把許多無須有的罪名加在他身上,使他在公司里無法做人。他說如果不是為了我,他早就拂袖而去,現在,他已經不知該怎麼辦。他說,假如父親把他開除,那麼,他在別的公司都無法做下去。啊,我所深愛的,深愛的雲飛!痛苦,痛苦,無邊的痛苦。黑暗,黑暗,無邊的黑暗!我像是陷在霧谷中的濃霧里,茫茫然不辨途徑,我奔跑又奔跑,卻總是撞在冰冷堅硬的岩石上。我累了!我真是又乏又累!我告訴父親,我已到法定年齡,可以有婚姻自主權,不必受他的控制,他說︰‘我不要控制你,心虹,你早就可以不受我控制了。我管你,不是要控制你,而是要保護你。你拒絕我吧,咒罵我吧,我的悲哀是做了父親,無法不愛你,無法不關懷你。’我愕然,注視著他,我忽然間知道了;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總是鼓不起勇氣和雲飛出走的原因。我與父親間,原有血與血聯系著的感情呵!莎翁說︰‘做與不做,那是個難題。’‘猶豫,是我最大的敵人!’雲飛來,和父親又爆發了激烈的爭執。雲飛在盛怒中,說了許多極不好听的話,父親大叫著說︰‘我警告你,遠離我的女兒,否則我會殺掉你!我說得出做得到,我會殺掉你!’我突然周身寒顫,我覺得父親真會那樣做。雲飛又和我發脾氣,他說如果我再拿不出決心,他不要再見我,他真的就不見我了!我會死去,幾百次,我想從那懸崖上跳下去。我去找雲飛,他的母親和蕭雅棠在那兒,雲飛和雲揚都不在。蕭雅棠對我說︰‘你何必找他?盧家的男孩子都是自己的主人,他找你時,你是他的,他不找你時,你也找不到他!’怎麼了?她為什麼那樣陰陽怪氣?難道她和雲揚也吵架了?愛情,這是一杯苦汁嗎?好幾日沒有看到雲飛了,我度日如年。何苦呢?雲飛?你為什麼也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難道我受的罪還不夠多?如果連你都不能諒解我,我是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又覺得那陰影在向我游來。天哪!我看到了什麼?在那霧谷中的岩石後面?天哪!那是真的嗎?天哪!我為什麼活著?為什麼還不死?為什麼還不死?這世界還有道義和真情嗎?這不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天哪!讓我死去吧!讓我死去吧!這世界只是一團灰暗的混沌!我再也不相信人類有真實的感情了!我恨他!我恨他!我要殺了他!還有她,我那親親愛愛的小妹妹!我的第六感畢竟沒有欺騙我!噢,心霞心霞,世界上的男人那麼多,你一定要選擇你姐姐的愛人麼?讓我死去吧!讓我死去吧!我的心已經死了,碎了,化成粉,化成灰了!我寧願死!我想殺了他!不是‘想’,我‘要’!噢,天哪,指引我一條路!指引我!噢,母親,你在哪兒?助我!助我!助我!像紅樓夢里的句子︰‘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他在閣樓里找到了我,蒼白,憔悴,他看來不成人形,茫茫然如一只喪家之犬!抓著我,他焦灼的、痛楚的、壞脾氣的嚷著︰‘你要我怎樣?你為什麼不听我解釋!愛你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你懂嗎?我受夠了!我受夠了!是的,我吻了她。因為她身上有你的影子,你懂嗎?隨你怎麼評價我,如果我一定得不到你,我會選擇她,我打賭她不會像你那樣擺架子,她會跟我走!你信嗎?’他忽然哭了,跪下來,他抱住我的腿,啞著喉嚨喊︰‘原諒我!原諒我!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你跟我走吧!心虹!求求你!不然,我會死掉!’我撫著他的頭,他那濃濃的頭發,我哭了。呵,我原諒了他!從心底原諒了他!天哪,可憐可憐我們吧,幫助幫助我們吧!我終于決定了。我將跟他走!浪跡天涯,飄零人海,我將跟他走!案親終于把他從公司里開除了,他咆哮著說將帶我走!傻呵,雲飛,我會被幽禁了,我知道!他問我︰‘跟我去討飯,怎樣?’我說︰‘是的!我跟定了你!’我將走了!苞著他走了!別了!案母!別了!妹妹!(我不再恨你了。)別了!小綁樓和農莊!別了!霧谷!別了!我所熟知的世界!我將跟他走,浪跡天涯,飄零人海,我將跟他走!」
小冊子里的記載,到此為止,下面都是空白的紙張了。想必這以後,心虹就被幽禁了起來,接著,她逃走了,跟著雲飛逃走了,再也沒有時間到閣樓里來收拾這些東西。然後,就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悲劇,雲飛死了,她呢?她的記憶也「跟著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