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里的陽光燦爛的照射著。
斑凌風在校園中快步的「走」著。小徑上,那些合抱的老榕樹,都低垂著枝椏,拖長了那些像胡須般的氣根,像一個個莊重的老學究。他望著那些樹木,忍不住就跳起身來,去摘取枝頭的一片新綠。這一跳之下,就可以看到那穿過密葉的陽光,像一縷縷閃亮的金線。于是,忍不住,他再跳了一下,對那些金線抓了一把,似乎已掬牢了一把「陽光」。「緊握」著這把陽光,他心中的喜悅就從四肢百骸里往外擴散。于是,他哼起歌來。什麼「吾愛吾師」,什麼「雨點打在我頭上」,什麼「惡水上的大橋」,哼得個過癮。
就是這樣,像他的好友徐克偉說的︰
「高凌風的腳底有彈簧,他不能走,只能蹦蹦跳跳。高凌風的喉嚨里還有上了弦的發條,隨時隨地,發條一開,他就會引吭高歌起來!」有什麼不好?他聳聳肩,繼續哼著、跳著。校園里有兩個女生經過,她們在注意他,悄悄的談論他,他裝不知道,滿不在乎的。頭抬得更高,背挺得更直,一路跳躍著去摘取樹葉……穿過了小徑,前面是空敞的草坪,沒有老榕樹了,他仰望著那無垠的藍天,和那些白得誘人的雲朵,他就真想一直飛躍上去,把那些白雲全挽在手里,抱在懷里。李白是什麼人?李白是唐朝人!唐朝人怎有現代人的思想和氣魄!「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日月!」真豈有此理!那個李白把他高凌風的「豪情」全偷走了!
奔過草坪,教室正聳立在那兒,兩大排建築物,雄赳赳,氣昂昂的!每年每年,多少學子進來,多少人才出去。他呢,進來了兩年,離出去還有兩年,大學三年級!徐克偉說的;該找女朋友的年齡了。女朋友?徐克偉滿心只有女朋友,可惜的就是「沒緣分」!他高凌風呢?總是對女孩子「有點兒意思」,卻從來不被「捕捉」。他不相信什麼「痴情」「狂熱」的那一套,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是生活里的點綴品。千萬別和她們認真,如果你被「捉住」,你就慘了!徐克偉不懂這個道理,所以,徐克偉就該痛苦!
沖進了教室,糟了,又是最後一個到!教室中已坐滿了人,心理學,真不知道選修心理學的人怎麼這樣多,他東張西望的找著空位子,徐克偉已跳了起來。
「嗨!斑凌風!我給你留了位子!」
他「蹦」過去,拍拍徐克偉的肩膀,審視著他的臉。
「怎麼搞的?徐克偉?經過一個暑假,你又瘦了!失戀了嗎?」他旁若無人,喊得好響,附近的同學轉過頭來看他們,徐克偉那「臉紅」的毛病就犯了。
「別胡扯!」徐克偉低吼著︰「戀都沒戀,怎麼能失戀?」
「有道理!」高凌風坐了下來,夏季的陽光使他有份好心情,一路走進學校的那種「喜悅」尚未消失,心情一開朗,他的話就特別多︰「戀愛了又失去,才叫失戀。像你根本沒戀愛,應該叫無戀,彼此愛慕叫相戀。其實,失戀也罷,無戀也罷,相戀也罷,都是痛苦!人類的痛苦就因為感情太多,根據心理學,有感情必定有痛苦,所以,最快樂的人是白痴!」
「高凌風!」徐克偉忍無可忍,臉一直紅到脖子上去了。「你少發謬論好不好?有人在對你瞪眼楮呢!」
有人在瞪眼楮?高凌風四周望望,「瞪眼」的人還真不少呢,有熟面孔,有生面孔,有男生,有女生……有女生!他猛的一怔,胸口像突然被什麼重物撞擊了一下,心思立即停頓了一秒鐘!他接觸到一對好沉靜好深幽的大眼楮,那「大眼楮」正帶著股天真的好奇,對他悄悄的注視著。他緊瞪著她,一時間,他看不見那對眼楮以外的東西,他只看到那黑黝黝的、清清亮亮的眸子。可是,那對「大眼楮」很快的躲開了,長睫毛垂下來,「眼楮」就隱藏到眼瞼的後面去了。高凌風吸了口氣,既然無法再接觸那對「大眼楮」,他就開始打量起那眼楮的主人來。細細的眉,挺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好白好女敕的皮膚。穿著件細麻紗的白色洋裝,長發中分,從面頰上直垂到胸前……他肆無忌憚的看著,那「大眼楮」的頭就低低的垂下去了。然後,他听到「嗤」的一聲輕笑,注意到那「大眼楮」身邊的一個女孩子,正俯身對「大眼楮」說了句︰「有人在對你行注目禮!」
斑凌風對那說話的女孩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女孩穿著一身的藍衣服、短發、小圓臉……被他這樣一瞪,就慌忙把身子縮回去了。高凌風不自覺的微笑了一下,女孩子,像一些純白色的小兔子,誘人而又膽怯,而且,總有那股楚楚動人的韻致。
教室里一陣騷動,教授進來了,高凌風坐正了身子,用鉛筆下意識的敲著筆記本。望著那頗為著名的李教授,選修心理學,就為了這位李教授,大家都說,他是最具有幽默感,而且最了解「學生心理」的一位教授。高凌風審視著他,李教授站在講台上,兩鬢微白,戴著眼鏡,很有一種恂恂儒雅的氣質。
「今天是第一天上課,」李教授微笑的掃視著整個教室。「難得你們從不同的年級和科系,都來選修我這門心理學,希望你們把這門課學好了,男同學懂得女性心理,女同學懂得男性心理,且能善加利用,那就天下太平了!」
教室里一陣哄然大笑,高凌風笑得最響,他總是這樣,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每次去電影院看「傻瓜片」,他總是笑得電影院里的人都不看電影而看他。
李教授跟著大家笑,笑完了,他說︰
「我看,經過一個漫長的暑假,大家都沒有上課的準備,也沒有上課的心情,我今天不講書,而說個有關心理影響的故事給你們听!」上課听故事!太妙了!斑凌風用手托著下巴,瞅著李教授,豎起了耳朵。「首先聲明,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李教授認真的望著台下。「這故事可以證明人類心理作用對人的影響力有多大!」他沉吟了一下,開始說故事,「有一個逃犯,被判了死刑,執刑的日子也快到了。于是,這逃犯在一個深夜里,冒死越獄,翻牆逃走了。他這一跑,驚動了守夜警衛,頓時警鈴狂鳴,警犬也被放了出來,成群的警察,出來搜捕他。逃犯不住的奔跑,他听到警哨聲,犬吠聲,人聲,呼喝聲……他不要命的狂奔,穿過了樹林,荒野,山地,他一直跑,不停的跑,這樣連跑了一夜一天,到第二天夜里,他已經筋疲力盡,終于跑到一個農莊,看到了一個草堆,他靠在草堆上,再也支持不住,睡著了。」教授停了停,滿教室靜悄悄的,都在等著听下文。高凌風專注的望著教授。「他睡著後,就開始做惡夢,」李教授繼續說︰「夢到自己正被成群的警察從四面八方包圍了,高叫著要他投降,否則要開槍了。他仍然企圖逃亡,就在舉步要跑時,各方面的槍彈向他集中掃射,一槍正中心髒,他倒下來,死了。夢到這兒,他的人也真的從草堆上倒下來,真的死了。事實上,警察並沒有發現他,也沒有任何槍彈射中他,他的死亡,完全是受心理影響,可見心理影響之大!」故事完了,李教授笑盈盈的站在那兒,同學們開始竊竊私議。很好的故事!斑凌風想著,用鉛筆在筆記本上亂劃,只是……只是……只是有點兒不對頭!忽然間,他恍然大悟,發現這故事的「矛盾」之處了。從座位上直跳了起來,他嚷著︰
「李教授,這故事不可能是真的!」
「為什麼?」李教授微笑的望著他。
「您說,他夢到自己被打死,就真的死了。」他站在那兒,手舞足蹈的說︰「他在死之前,並沒有機會把自己的夢講給別人听,是不是?那麼,除了他自己之外,誰知道他做了那個夢呢?所以,這故事完全不能成立!」
李教授笑了起來,他看來又開心又得意。
「你對了!」他說,直視著高凌風。「這其實是個智力測驗,我說出來和你們開個玩笑,沒料到,你的反應這麼快,你叫什麼名字?」「高凌風!」「高凌風?」李教授贊許的念著這名字,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似乎在用心記牢他的臉孔。「很好,高凌風,你相當聰明!你念什麼系?」「森林系三年級。」「你應該學心理學,」李教授說︰「你很有思想。」
斑凌風坐了下去,有點兒沾沾自喜,被贊美永遠能引起他的傲氣,他知道自己的弱點,父親不止一次對他說過;他虛榮而好勝。坐在那兒,他正在獨享著那份虛榮感,忽然間,有種第六感在告訴他,他斜後面,有一對「大眼楮」正悄悄的注視著他。他克制著自己,不許自己回過頭去,如果這「第六感」欺騙了他呢?但是,但是……他猛然回過頭去,他的眼光和那對「大眼楮」就一下子撞了個正著,他立刻微微一笑,那對「大眼楮」驀然被驚惶所充滿,像個受驚的小鹿般,那女孩低垂了頭,他只能看到那長發中分處的那道發線了。見鬼,今天是怎麼了?那不過是個有對大眼楮的女同學,沒什麼了不起!長得漂亮的女同學多得是,他高凌風何曾動心過?坐正身子,他盯著李教授,直著脖子。可是,教授又講了些什麼,他完全不知道。斜後面,總像有股龐大的力量,要把他的視線吸引過去。見鬼,他詛咒著,那對眼楮沒有什麼特別,每個人都有眼楮!眼楮就是眼楮,有眼白有眼珠——眼楮就是眼楮,可是,為什麼那對「大眼楮」與眾不同?他再度回過頭去。那女孩的頭垂得好低,只看到那道發線,他緊盯著她,她總不能永遠低著頭吧,果然,她抬起頭來了,再一次眼光的相遇,那女孩似乎大吃了一驚,轉過頭去,她和那藍衣服的女孩悄悄私語,準是在罵他!他想。你越是罵我,我越是要看你!他身邊的徐克偉用手肘踫踫他。
「高凌風,你在干嘛?」
他回過神來,心煩意亂的用筆敲著書本。大眼楮,不知道那大眼楮叫什麼名字!但是,管他呢?名字並不重要,「我可以不知道,你的名和姓,我不能不看見,你的大眼楮!」他在肚子里胡謅著歌詞,接著,就訝異的對自己低語︰
「高凌風!你著了魔了!」
下課了,大家一窩蜂的涌出教室,他拉著徐克偉,爭先恐後的往外沖,徐克偉扯扯他的袖子︰
「我告訴你,高凌風,她在外文系二年級!」
斑凌風一把抓住徐克偉。
「你怎麼知道?」他大聲問。
「她是我一眼看中的!」徐克偉直愣愣的看著高凌風。「你總不至于……」「慢點,慢點!」高凌風瞪著徐克偉。「好朋友歸好朋友,追女孩子,我們只好各看各的本領!」
「不行!」徐克偉又漲紅了臉︰「李思潔是我看中的!全校那麼多女同學,你為什麼要和我作對?」
「李思潔,」高凌風喃喃的念著︰「原來她叫李思潔!敝不得愛穿白衣服!」「白衣服?」徐克偉哇哇大叫︰「誰說她穿了白衣服?她一身的藍,藍襯衫,藍長褲,藍發帶……」
斑凌風站住了。「說了半天,你喜歡的不是大眼楮,是那個藍衣服呀?」
「大眼楮?」徐克偉怔著。「誰是大眼楮?」
「和藍衣服在一起的那個女孩子!」
「我沒注意。」徐克偉說。
「你沒注意!」高凌風大嚷著︰「如此與眾不同的女孩子,你居然沒注意!」他跳起來,摘取了一片樹葉︰「我要去弄清楚,她到底是誰?」「我可以幫你打听!」徐克偉說。
「你?」高凌風不信任的看著徐克偉。
「我。」徐克偉望著高凌風︰「只是,你負責一切打听費用!」
「打听還要費用嗎?」「當然要。」「好吧!」高凌風灑月兌的一揮手。「只要你打听得出來,我什麼費用都出!那怕要賣我的吉他,我都干!」
「高凌風,」徐克偉納悶的說︰「你總不會認真吧!你一向都說,你從不相信什麼一見鐘情的事!」
「我仍然不相信!」高凌風往上「蹦」了三尺高。「我也沒說我鐘情了呀!你決不可能對一個你連話都沒說過的女孩子鐘情!我喜歡的,只是那對大眼楮!但是,一個能擁有這樣動人的眼楮的人,就一定是個值得你去鐘情的人。」
「我不懂你的哲學。」「你不懂嗎?」高凌風研究著自己手里的一把「木麻黃」樹葉。「我自己也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