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 第十二章

事後,李慕唐回憶起這個日子,才發現冰兒說「我完了」那句話,實在是該李慕唐來說的。

到底怎麼會把局面弄得那麼混沌,李慕唐也弄不清楚。只知道,自從「送貝殼」那晚開始,他們三個,就變成經常一起行動,一起出游了。主要是,冰兒狠不下心來,她總對李慕唐說︰「你不覺得他很可憐嗎?我們幫他度過這段時間吧,好嗎?總之,大家將來也要做朋友的!」

于是,他們的許多活動,徐世楚都加入了。而且,徐世楚表現的態度,幾乎是可圈可點的。他溫文儒雅,彬彬有禮,笑臉迎人,而且是善解人意的。

李慕唐無法堅決反對徐世楚的加入,事實上,他也反對過。冰兒會垂著眼瞼說︰「慕唐,你有那麼寬闊的心胸,那麼豪放的氣度,你為什麼不能容納一個失敗的人呢?」

冰兒,我沒有寬闊的心胸,我也沒有豪放的氣度,我看那小子十分不順眼,我認為他構成我們間極大的威脅……這些話是說不出口的,在冰兒那澄澈的雙眸下,這種「自私」的話是說不出口的。接下來的生活又非常忙碌,診所里生意興隆,這年頭幾乎人人會生病,看病像時髦玩意般流行。有一天,冰兒下班後來到診所,居然月兌口說︰

「我現在才知道電影院為什麼生意清淡,原來客人都到醫院里來了!」每天九點鐘開始門診,一直要忙到晚上十一點。李慕唐把自己最好的時間,都給了病人。他常常忙得連抽空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八月過去了,九月又過去了。李慕唐忽然發現,冰兒下班後不常到診所里來了,她會打個電話過來說︰

「我知道你很忙,我不過來了,你下了班,到我這兒來坐坐吧!」當然,要冰兒每個晚上坐在診所里,看那些病弱的老少婦孺穿出穿進,也是件很無聊的事。李慕唐完全能諒解冰兒不過來。可是,接連三四次,他都發現徐世楚坐在那「幻想屋」里,和冰兒談天說地時,他就有些忍無可忍了。

事情爆發在九月底的一個深夜里。

李慕唐下了班,走進「幻想屋」時,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半鐘了。徐世楚和冰兒雙雙擠在一張沙發上,阿紫和男友約會去了,居然尚未回家。阿紫從夏天起,交了個男友,是一家貿易行的職員,阿紫稱呼他高凱,可是,她說,高凱只是個外號,因為那男孩很高,至于那個凱字,阿紫就嘻嘻哈哈笑著,說是「想想就了了」。阿紫這回對高凱似乎非常認真,冰兒常說︰「帶他來呀!讓我們大家見見呀!」

阿紫看看冰兒,笑著搖搖頭︰

「我不鼓勵他來學習‘三人行’!」

三人行?阿紫提醒了李慕唐,是的,他煩惱而抑郁的想著,就是這三個字;三人行,他、冰兒、徐世楚,已經變成這麼糊里糊涂的局面了!這晚,他一看到徐世楚和冰兒擠在一堆,血就往腦袋里沖去。何況,他忙碌了一整天,真想和冰兒靜靜的、溫柔的、恬淡的、舒適的度過一個晚上。看到徐世楚,他知道什麼柔情蜜意都免談了。「徐世楚!」他沒好氣的問︰「你來多久了?」

「我去接冰兒下班的!」徐世楚坦蕩蕩的回答。「我們去吃生魚片!還買了一樣東西,你看!」

他看過去,居然是個風箏。一只桃紅色的大鳥!

「我們周末去放風箏!」徐世楚熱心的說︰「你知道,秋天是放風箏的季節嗎?」「已經秋天了嗎?」「是啊!台灣的秋天,來得晚一點。但是,杉林溪的楓葉,已經紅了。」「杉林溪?」他錯愕的問︰「杉林溪在什麼地方?」

「唉唉!」冰兒嘆著氣,縮在那沙發中,根本沒站起來,她穿著件沒袖子的短衫,一條「很涼快」的短褲,修長的腿伸在沙發上,徐世楚卷著風箏線,手和胳臂就在她那美好的大腿上踫來踫去。「你真孤陋寡聞啊!」冰兒微笑的瞪著他︰「你怎麼連杉林溪都不知道呢?杉林溪在南投縣,從溪頭開車上去,大概再開一小時就到了。那兒一到秋天,楓葉都紅了,遍山遍野,真是好看。山上還有一種石楠花,五朵花集合在一起,開得像繡球花一樣,還有兩個瀑布,還有神木,還有小溪,還可以釣魚……」「你對那兒,還真熟悉嘛!」他瞪著冰兒。

「是啊,去年十月,我們在那兒住了三天,徐世楚開的車,我們不止玩杉林溪,還去了鳳凰谷。真好玩!」

「所以,」徐世楚接口︰「我們計劃這個周末,再去舊地重游。剛好我弄完了一檔節目,可以有一星期的假,冰兒說,她可以在公司里請三天假,加上周末和星期天,就足足有五天了。慕唐,你呢?」慕唐看看徐世楚,再看看冰兒。

「你們的計劃里,包括我嗎?」

「當然啦!」冰兒飛快的接口︰「你是主角嘛!我們都去過了,只有你沒去過!」「冰兒!」他站在沙發前面,深沉的注視著她。「你認為,我的那些病人,都會聯合起來,集體停止生病,以便于我這個醫生出去旅行嗎?」冰兒的臉色變了。清亮的眸子立刻黯淡下去,唇邊的笑容也不見了。「和醫生交朋友,」她喃喃自語。「就這麼剎風景!從來沒有假日,從來不能休息!」

「冰兒,你一開始就知道我是醫生吧?」他的語氣有了火藥味。「是的!」冰兒說︰「偉大的醫生!不朽的醫生!救人救世的醫生……」「如果你對我的職業不滿意,」慕唐打斷了她,伸出手去,把她從沙發深處拖起來,因為她那的胳膊和大腿,始終在徐世楚的活動範圍之內。「我非常抱歉,因為,我是不會為你轉換職業的!」「你會為我做什麼呢?」冰兒站起身子,和他面對面的站著了,她的雙臂擱在他的肩上,兩眼深深的盯著他。「我從來沒有‘看’到你為我做了些什麼。」

房間里的氣氛緊張了起來。

「是嗎?冰兒?」他問。「如果你沒有‘看’到,你是瞎子!如果你沒有‘听’到,你是聾子!如果你沒有‘感覺’到,你是呆子!」「你說得很好听,」冰兒說,固執的凝視他。「我想,我可能是瞎子,是聾子,是呆子!我還是不覺得,你為我做過些什麼?你曾經說,你愛我勝過于生命!可是,我現在只要求你請幾天假,陪我去杉林溪……」

「病人是沒有辦法向疾病要求放假的!」

「這麼說,你是不去杉林溪了?」

「好了!冰兒!」徐世楚從沙發里跳了起來︰「慕唐沒有時間去,我們約阿紫和高凱一起去,那位高凱,我早就想認識認識了!我們可以在山頂上比賽放風箏,到河里比賽劃船。我跟你說,慕唐不去,我們還是可以玩得很開心的!」

冰兒仍然凝視著慕唐。

「慕唐,」她的聲音忽然變得無比輕柔,她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用力勒了勒,她的身子軟軟的貼著他的。「你真的不去嗎?請你陪我去好嗎?你可以掛出休診三天的牌子,那些病人,他們還可以找別的醫生,台北又不是只有你一個醫生!」

他動搖了,在冰兒柔媚的凝視下動搖了。

「你知道,」他掙扎著說︰「把娛樂放在工作的前面,是很不理智的事!」「你一定要做理智的事嗎?你生活里,不能有一點不理智的事嗎?」「你就是我最不理智的事,遇到你,已經讓我的生活大亂了。」「是你的不幸嗎?」她盯著他。

「唉!」他嘆了口氣。「是我的不幸。」

「後悔嗎?」「不。」他搖頭。「永不後悔。」

她悄悄的笑了,眼楮又發亮了。

「那麼,我們一起去杉林溪嗎?」

「你一定要去嗎?」他反問︰「你非去不可嗎?」

「是。」她任性的說︰「我已經興奮了一個晚上了,計劃了一個晚上了!」「慕唐!」徐世楚插嘴︰「不要泄冰兒的氣。冰兒連旅行服裝都已經準備好了!」「那麼,」李慕唐的怒火又往上沖。「如果我不能去,你們是不是仍然照原定計劃去?」

徐世楚不說話,冰兒屏息了片刻。

「是不是?」他大聲問。「如果我不去,你們去不去?冰兒,你說!」

冰兒抬眼看他。「你為什麼要那麼凶呢?」她很委屈的說,眨動著睫毛。「你認為你不去,我就可以不去,是不是呢?」

「是!」慕唐忽然沖口而出。

室內頓時安靜了。冰兒看了他片刻,把手臂從他肩上放了下來,她走回到沙發邊,坐了下去。徐世楚慌忙在她大腿上拍了拍,柔聲說︰「冰兒,別生氣,慕唐不過說說而已……」

「徐世楚!」慕唐忽然大聲喊著,聲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他突然間爆發了,完完全全的爆發了。在他胸中積壓已久的悶氣,像一股火山口的熔漿,驀然間沖出火山口,迸發出一場無法遏制的大火。他對著徐世楚的臉,指著他的鼻子說︰「你給我滾出去!徐世楚,你听著,我和冰兒之間的帳,我們自己會算,用不著你攪在里面!你少開口!少管我們的事!現在,你滾出去!讓我和冰兒單獨說話!」

這是一個好大的炸彈,整個屋子都被炸得搖搖欲墜了。徐世楚的臉色,頓時漲紅了,連脖子都漲紅了。而冰兒,卻相反的,整個面孔上的血色都沒有了。

徐世楚從沙發里直跳起來,他瞪著李慕唐,連眼楮都發紅了,他喘了一口大大的氣,說︰

「李慕唐,你叫我滾,是嗎?」

「是!」李慕唐吼著︰「我叫你滾!」

徐世楚掉頭看冰兒。「冰兒!」他喊︰「你也要我滾嗎?」

冰兒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氣,立即飛快的撲奔過去,攔在徐世楚的面前。她蒼白著臉,對李慕唐說︰

「慕唐,你有什麼資格,叫徐世楚滾!這兒是我的家,我的屋子,徐世楚是我的朋友,你憑什麼叫他滾?你以為你和我談談戀愛,你就可以壟斷我的生命,扼殺我的快樂,趕走我的朋友嗎?你未免自視太高了!你未免欺人太甚了!」

「冰兒!」他喊著,胸口的怒氣越來越重,聲音越來越響。冰兒這一連串的問話,粉碎了他心中的柔情。像是一盆夾帶著冰塊的水,對他兜頭淋下,他只感到整個心髒都在絞痛。而怒氣卻奔騰著從他嘴里沖出來。「冰兒!我沒有資格趕你的朋友,我沒有資格說任何話,我不該壟斷你的生命,扼殺你的快樂!可是,你必須認清楚……」他一直遇到她臉上去。「你生命里只能有一個男人,不是他,就是我!你不能一輩子腳踏兩條船!你現在可以選擇,如果你要他,我滾!你說,你是要他?還是要我?」冰兒臉上閃過一絲痛楚。

「你一定要我選擇嗎?」她大喊︰「你是一個暴君,你是一個獨裁者!你自私,你根本不了解我,你連生活的藝術都不懂!你是個工作狂!你根本和我在兩個極端的世界里」

「很好!」李慕唐打斷了她,沉重的呼吸著︰「你已經選擇了!徐世楚,祝你們幸福快樂!冰兒,當你下次自殺的時候,拜托不要來推我的門!再見!」

他沖出了那房間,重重的帶上了房門。當房門「砰」然一響時,他覺得,自己整個心靈,都被震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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