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高而明,銀杏葉在夜色夏風中颯颯作聲,蜿蜒低回的長廊此刻已經無人走動。柳藥兒坐在屋檐上,一只手提著一壺小酒,另一只手隨意搭在曲起的左膝上,幾不可聞地輕輕嘆氣,「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獨酌無相親,獨酌無相親…後面是什麼來著?唉,我醉了嗎?」
無人回應,她真是傻,這歡喜的夜人人都去好眠了,衾被溫暖,誰來與她對酌?她倒也真是喜歡這冷寂的夜晚,就像在雪山一樣,一個人孤獨地看著漫天的雪花飛揚,感覺自己遺世獨立,無所牽掛。
若是真讓她選擇,她只想一輩子安安生生地在雪山上,讀她的醫書,煉她的藥丹,閑來無事,可以持劍與雪共舞。何其快哉?
可惜……她越要安靜地過著,娘跟毒兒越是惹禍得過火。爹爹不管事,卻懂得支使她來做。自從十五歲下山尋毒兒,如今整整一年,她都沒有回過雪山。她不知道她養的那些藥草死了還是活著,不知道她的丹藥是不是被古叔叔和他的徒兒到處贈人了,不知道她寫的那些醫術筆記是不是被娘當柴火燒了,也不知道沒有人陪爹研討那復雜的病癥,他可會寂寞?對雪山,她有太多的依戀。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咦,我念錯了嗎?」說著低低笑來,十分惆悵。是不是有句話叫「書到用時方恨少」啊,原來她小時候沒好好念些詩歌,此情此景下竟念不出一首完整的感傷詩來陪襯陪襯她不幸的人生。
「姑娘還沒睡?」龍玄彪站在月影下,厚實高大的身材幽深沉穩,風兒揚起他濕淋淋的長發,平添一份寧靜閑適。
他一出聲,嚇得柳藥兒差些從屋頂摔下來。酒壺月兌手掉下,險險被他接住,「你、你也沒睡嗎?」他在下面待了多久了,怎麼她都沒有發現。是這夜迷惑了她的心嗎?
「嗯。」他壓低聲音道,「姑娘不下來嗎?這樣說話可要把別人吵醒。」
「你可以上來啊。」她笑道,欺他傷未愈。
「姑娘開玩笑嗎?」他溫和淺笑,黑瞳里有一抹寵溺。
縱身一躍,小巧靈活的身子已輕輕盈盈停落在他身邊,「看你今日在眾人面前的表現,我還以為你已經全好了呢。」這樣一個男子,究竟承擔的是怎樣一個責任呢?即使再痛再苦也全部往肚子里吞嗎?
他笑道︰「姑娘妙手回春,外傷已經開始結疤了。」剛才淨身的時候他還嚇了一跳,沒想到傷口那麼快就愈合了。這個姑娘啊……
「那個,其實也沒什麼,治病救人本來就是我的專長嘛。」
走近她,卻聞到一股酒香,他皺眉,「你喝酒了?」他並不反對女子喝酒,甚至是如醉都常常小酌幾杯,無傷大雅,這不悅生得卻好沒道理,是因她看過去那麼小嗎?
她幾歲?有十五了嗎?白玉般素雅如瓷的臉龐未施脂粉,身上也未佩帶任何首飾,除了一頭簡單束起的青絲,她全身干淨潔白的如冬雪。她有耳洞啊……恍然不覺自己已經出神地盯著她小巧的耳垂好一會,他想起往年去蒼山喝酒,家里的女眷都吵著一定要去的那個賣首飾老婆婆的攤子,不知是否有對白玉般的耳墜。
「啊?」她張了張小口,半天才紅著臉道︰「沒有,我不會喝酒。不過我覺得要吟詩作對,沒有酒陪襯不夠感覺,所以吟一首詩就倒點酒敬敬皇天後土。」爹說,「酒」令智昏,所以絕不允許她沾酒。而她時常看見毒兒酒在懷中抱,紅塵一醉中,十分迷人。而這分瀟灑,她卻只有羨慕的分。
他忍俊不禁,「姑娘真是有雅興啊。」就他剛才所听到的那些不成章的詩句,可以想像她的文學修養還真是不怎麼的。
「可惡,果然應該多讀點書才對。」她猛地拍掌,又羞又惱。
「這倒是無所謂。」他邀她到亭中小坐,雖然外傷已經愈合,可是體內真氣受損,不是那麼快就能恢復的,「姑娘一身好醫術、好武藝才叫龍某佩服不已。」江湖中人,看重的是真本領,對那套文縐縐的把戲不屑一顧。
「是嗎?」
「嗯。姑娘住得還習慣嗎?」特意將她安排在他的院落里,一則怕她迷路,他是見識過她迷路的好本事,也算是服了她,另外一則是怕對這貴客照顧不周。
「習慣啊。比起住客棧,龍劍山莊不知好了多少倍。」不過她對這些倒不是那麼計較,只要有個地方可以睡覺就好了,所以她才拒絕他給她派的兩個丫鬟,又不是千金小姐,要丫鬟做什麼。在雪山上,不僅什麼事情都是自己做,還要給爹娘做牛做馬呢。
他這小客人真是好招待得很,什麼都不要,無欲無求,可是他卻把她拉入了危險的境地。勾起嘴角,龍玄彪道︰「之前為何不願意救我義弟?姑娘有什麼難言之隱?」
她神色一僵,頓時沉默不語。
「姑娘在顧忌什麼?」她帶著猶豫為難的樣子叫他心里不舒坦,不願意因為自己的事害她陷入危險。
「下毒之人是無情谷的谷主徐戌子吧?」
「正是。」
「實不相瞞,家父立下的家規里有一條——絕對不救徐戌子要殺之人。」而惹怒家里的那兩個老家伙下場會很慘。
「這是為何?」
「我也不知道,家父行事詭秘,做事也不講情由道理。我想,也許是曾與徐戌子立下某種誓約吧。」
「若違此家規,不知姑娘會受到怎樣的處罰?」若是害她陷入危險的境地,他又怎麼能原諒自己。
柳藥兒很頭大地想起,每次毒兒壞了家規她來受罰的過程。她娘真不愧為當年武林叫人聞風喪膽的一代女魔頭,玩起自己女兒也是不遺余力。大雪山冷水洗澡,頂著冰塊站樁,喝那種絕對會中毒的怪粥,陪著那群粘乎乎的蛇兒們睡覺……老天,一回憶起來就好想吐。相較之下,她爹爹算是好仁慈的了,只是拿她當實驗品,吃那些沒有安全保障的藥丸子而已,雖然她這百毒不侵的體質也經常會被搞到上吐下瀉。
見她臉色由紅潤轉至鐵青驚恐,他緊張地問道︰「很嚴重?」不會是被逐出家門,或者斷絕關系之類的吧?
「還真不是一般的嚴重,那二老整人的方式叫誰都吃不消。」她喃喃道。她到底是靠著怎樣的毅力熬到現在還活蹦亂跳的啊?
原來只是胡亂整人而已,這倒叫他放心不少,「姑娘此次為龍劍山莊而壞了家規,這份恩情在下會謹記在心,日後有用到龍劍山莊的地方請盡避開口。」
「不用不用。」她胡亂擺手,受寵若驚。啊,原來天下還是有好人的啊,知恩圖報的,不是人人都像風秋三那般惡毒的啊。
「呃,借問一下,你認識風秋三嗎?」她忐忑地問道。猶記得這個江湖,人跟人之間的關系很微妙。歷史證明,即使一個是商,一個是武林中人,也難保不是一伙的。那個風秋三就是在她醫好了百無燕的家奴後纏上她的。
「風秋三?」他挑眉。
「你不認識?」她目光熠熠,期待地問道。
「他是在下的義弟。」他看見一張傾國傾城的嬌顏霎時慘白,「怎麼了?」
「沒事,我沒事。」只是又受了一次打擊,看來風秋三的魔掌遍及大江南北,龍劍山莊這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她突然朝氣勃勃,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差點把他一掌給拍到地上去。
他心里痛呼,他身子還很虛弱啊。
「我一定會盡快治好你那個義弟的。你放心吧。」然後盡快逃離魔窟,奔向自由的遠方……
很痛啊,龍玄彪從睡夢中驚醒,扯到了胸口的傷,他咬了咬牙,緊閉雙眸,等挨過了一時的銳痛,他才緩緩坐起。因為傷口結疤得還不夠實,隨時都可能裂開,他只是用勁坐起就已經滿頭大汗。
喘了喘氣,眼眸瞟到床頭,他伸手到枕頭底下模出了一瓶藥酒,柳姑娘囑咐他每日早晚涂一次,保證一個月之內藥到病除,連傷痕都沒有。藥的確是好,胸口的傷好得很快,只是背上的傷他沒辦法涂到,有的已經感染流膿了。
涂上藥,他穿好衣服,推門走出,人人見到的又是一個穩重威嚴的莊主,龍劍山莊的守護神,無堅不摧、無往不利的一代大俠。
「柳姑娘?」他出聲喊住蒙著頭巾,作賊似的柳藥兒。
柳藥兒還在警覺的狀態下,眼珠子滴溜溜地轉,一時停不下來。
「怎麼了?」古里古怪的,劍眉不解地挑起。
「你往左邊看看,有沒有人?右邊再看看,前面,後面,上面……」確定沒有人了,她才掀開頭巾兩眼淚汪汪道︰「昨天你七弟弟纏著我講了一整天的醫法。」
「哦?玄漫對醫學有興趣?」他怎麼不知道。
她扁起嘴,道︰「我還沒說完呢,前天是你二表弟和四表弟逼著要我講解《金匱藥略》,大前天是你小佷子……」
「小學他才五歲。」龍玄彪插上一句。
「就是啊,他那麼小非得要我給他講《神農百草經》,我就是願意給他講,他也听不懂啊。」知音啊,她激動地挽過龍玄彪的臂彎,腦子一昏,完全忘了兩人姿勢過分親密。
但是龍玄彪的腦子沒昏,香軟嬌軀一貼上,她偏低的體溫卻引起他渾身熱氣上冒,只是短促地瞄了她一眼,那紅唇張張合合,合合張張……天,他耳根子一下子紅了,連想也沒想,一把推開她。
因為是下意識的,他動作極快,而沒有防備的藥兒「啊」地慘叫一聲,跌倒在地。
「柳姑娘!」他緊張地蹲,「你沒事吧?」
藥兒無語地望著旁邊一棵蒼翠的榕樹,額上黑線一大片,「連你也欺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