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二十三年,春。
穆小花和木裴軒認識只有短短一年,卻像認識一輩子似的。
她種菜,他在旁邊陪著,她做茶,他幫她賣,她發家致宮全仗著他。
穆小花從不瞞阿娘任何事,除這一樁以外。
在阿娘知道今年她又計劃把茶全數供應木王府時,強烈反彈,她不認為阿娘自卑,可她一再反對,反對女兒和木王府有任何交集。
為此,阿娘甚至激動得想把她的茶園毀掉。
對獨立自信的穆小花,阿娘向來釆取放養方式,可這件事卻讓阿娘緊張起她的行蹤,有一段時間她連莊子都去不成,幸好有阿貴叔從中調解緩頰,否則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要進入叛逆期了。
因此,和木裴軒的關系被她隱瞞下來。
幸好萬兩銀票救了她。
穆小花把銀票全交給阿娘,她和阿貴叔關起門來討論半天,決定到城里開鋪子,討論過後,他們很快買下鋪面,生意不差。
阿娘本想把穆小花帶過去,但穆小花喜歡侍弄農事,堅持留在家里,母女倆又為此吵了一架,穆小花頭痛不已,最後跳出來擺平的還是阿貴叔。
最終穆小花留下,大山跟阿娘搬過去,城里有教漢文的師傅,束修貴卻教得不差,大山想當官就得參加科考,想參加科考就得學漢文,所以一定要跟去。
至于阿娘……她雖然點頭同意讓穆小花留下,可母女倆關系降到冰點。
穆小花不懂阿娘的堅持,一如阿娘不懂她的固執,即使如此,阿娘在搬家前一天,還是抱著穆小花哭了,哭得眼淚鼻涕齊飛,一邊打她一邊罵她冤孽,穆小花也哭,哭著允諾會經常去看阿娘。
送走阿娘,她開始計劃種植藥材,她說話算話,非要種出所有買不到的藥材做出川兄枇杷膏。
春天悄悄來臨,穆小花擔心剛種下的藥材,一大早就披上羊皮披肩,巡過一回農田才到莊子里。
暖房里的菜長得郁郁青青,不缺蔬菜,穆小花覺得自己的消化系統健康得多,而胃口大的木裴軒也長胖不少。
他最愛吃炒豆芽,可得要多少綠豆才能一出一盤互芽菜啊,她千萬個舍不得,卻還是孵了一盆豆芽,讓他大快朵頤。
吃得好、精神棒,王妃不再催他回王府了,連王爺都開口贊莊子風水好、養人,祖母眼見孫子身體一天比一天壯實,開始想著替孫子尋門好親事。
也是,木裴軒年紀不小,幾個哥哥在他這年紀都當爹了,就他……教人放心不下。
收下一籮筐蔬菜,指點廚娘做飯後,穆小花回到小廳,拿出帶來的工具材料,開始做弓織。
杯織是泰雅族文化,是男性出外狩獵時,用就地取材的竹片或藤制成臨時織布機,利用弓的張力來拉撐經線,主要用來編織背簍的背帶或捆綁刀子的成帶,材料多為藤皮或山棕。
比起成品,穆小花更喜歡制作過程,因此閑暇時,穆小花做好簡單工具便上手了。
她找不到山棕,便改用各色棉線編上幾條腰帶,原是送給阿娘顯擺,盼著她消氣。
豈知阿娘心喜,竟放到鋪子里賣,听說價錢挺好,昨兒個讓大山送來一箱棉線,讓她「再接再厲」。
穆小花忍不住失笑。
阿娘老說她鑽進錢眼里,看來那是遺傳,旁人可以嘮嗑,阿娘卻不能編派她。
今天她打算編兩條一模一樣的手環,上頭串幾個小玉珠,玉珠是胡掌櫃給的賠禮,滿滿一匣子,木裴軒說,應該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你在做什麼?」木裴軒放下兵書,走到穆小花身邊,把東西一樣樣拿起來看。
「猜猜。」嘴上說著,手上沒停下,專心做事的她,分外美麗。
「你真閑不下來。」他笑著坐到她身邊。
沒見過像她這般喜歡勞碌、樂意勞碌的,她總能找到事情做,那雙手就沒見停過。
糖小花微抬頭,想了想女笑,這倒是真話,在薪水只有22K的二十一世紀……哪家公司不是責任制?哪個想往上爬、想出人頭地的年輕人可以不熬夜、不燒肝,不把命拿來搏前程?
比起那時代的自己,現在她已經清閑許多,至少該睡的時候,不必拿一杯濃咖啡來逼退周公,想那時候,往往準備下班了,才發現好幾個喝光的咖啡杯在桌沿立正排隊,現在想想,穿越到少了些文明的世代,不見得比較壞。
「因為……」她笑笑,說出他听不懂的話。「我不想當下流老人。」
這是上輩子老媽常拿來恐嚇她的話,說不努力讀書就找不到好工作,沒有好工作就無法買房買車養存款簿,在退休之前沒把該買該存的東西都收拾好,就準備迎接下流老人的時代吧。
她應該是真的被恐嚇到了,才會立志當女強人。
木裴軒望著她,下流老人?很奇怪的話,但稍稍琢磨便能想得通透,木裴軒盤膝坐下,湊近她道︰「有我在,怎能讓你當下流老人?」
穆小花偏過頭回望,他在?以什麼形式存在?朋友?貴人?恩人?或……情人?她忍不住挑眉。
心,一點點的發酵、一點點的悸動……一點點的情愫添入,添出她形容不出的風味。
她不是一廂情願的傻瓜,她的理智經常跑在感情前面,她很清楚這時代的男女,當不成朋友,男女之間的關系只能是情人……
可兩人身分懸殊啊,盡避她有再多人類生而平等的觀念,這個世代終究不允。
見她蹙眉,木裴軒拍胸脯保證。「別再說我含金湯匙出生,你含石頭出生,往後有我一口飯,就少不了你一口。」
真是甜蜜而美好的承諾,可……哪能啊,總有一天,環境會改變他們的處境,很多事終會力不從心。
所以珍惜當下友誼,在乎曾經擁有,舍去天長地久,期待朝朝暮暮,別渴盼長長久久,眼前這樣便足夠。算了,別想得太多了。
穆小花笑著剪掉棉線,拿起編好的手鏈系在他左手腕間,問︰「喜歡嗎?」
他看半天,誠心回答︰「喜歡。」
木裴軒拿起另一條,一模一樣的配色、款式,但更細一些,為她系上右腕。
他的左手拉住她的右手,對著陽光抬高,兩條手煉、兩張笑臉,四只眼楮對望。
「不可以拿下來。」他說。
明明是她的東西,卻讓他作了主?不過穆小花點頭回答︰「好。」
他滿意地牽起她,走進房間,窗邊有一株綠色的爬藤植物,是穆小花種的,順著窗橋往上攀,綠得耀眼。
桌上有一個瓷缸,里頭兩條橘色小魚、幾株漂亮的水草,水草下方鋪著一顆顆渾圓的小石頭,魚缸是小花帶來的。
癟子上有好幾個臉蛋形的石頭,她在石頭上畫了眉眼鼻口,上方鑿出凹洞,往里頭種小麥草,小麥草爭先恐後長高,像是長出綠色頭發……
她特別喜歡綠色,說綠色植物會讓人感受到生命力,她沒有做額外的事,他卻在她眼底看見對生命的珍惜。
這點,讓他分外感動。
一直以來,他不認為自己可以活得精彩、活得長久,卻因為她對生命的珍惜,他便也珍惜起自己。
他把一匣子點心推到她面前,點心是木府廚娘做的。
穆小花常說︰「甜食是女人的第二生命。」
他便督促著府里日日給他送點心過來。
穆小花檢起一塊雪花糕放進嘴里,滿足……這里的甜食沒有二十一世紀多樣,顏色也不吸引人,但真材實料,咬下去,滿嘴的食材香。
木裴軒見她吃得歡,也拿起一塊塞進嘴里。最近他胃口越來越大,再這樣養下去,許久不見的親戚朋友,定會誤以為他的身子被神醫給醫好了。
他幫她倒一杯茶,說︰「吃我的點心、喝我的茶,貢獻一個故事吧!」
他們經常這樣,一匣子點心、一壺茶水,你說個故事,我講個笑話,整個下午便過去了。
原本只是為著打發時間,誰曉得穆小花舌燦蓮花,故事講得比說書人還好,讓他听著听著便著迷了。
當然,糖小花的故事也讓木裴軒心存懷疑,分明是納西族人,不熟悉族里的故事,卻對中原的傳奇了若指掌?
再塞一塊杏仁酥,穆小花認真想想,西游記講完、水滸傳講過,白蛇傳、三國演義、金庸……天,她到底說過多少故事給他听?
「今天輪到你,我有點累了。」
也是,從早到現在,她片刻都沒閑下來。
他認真想想,問︰「听說過一米陽光的傳說嗎?」
「一米陽光?沒听過。」
「在玉龍雪山上,終年雲霧繚繞,即使在最晴朗的天氣里,陽光也難穿透雲層,傳說每到秋分的時候,如果玉龍雪山霧散,陽光就會鋪滿整個山谷,而被陽光照拂的男女,便會得到最聖潔的愛情。
「但是風神不願百姓得到愛情,所以秋分這天總是有霧有雨,因此世間很難擁有完美愛情。」
「為什麼風神不願意百姓得到愛情?」
「這是個流傳在納西族的一個古老故事,從前有個可愛的女孩叫做康米久美姬,她住在玉龍雪山下,父母早逝,牧主善良的兒子朱古羽勒排靜靜地陪伴著她、分擔她痛苦與寂寞,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十年過去,小康米婷婷玉立,聰慧美麗,如雪山上面的雪蓮花般純潔,兩人深愛彼此,對著巍峨的雪山許下生生世世諾言。
「然兩人的真愛遭到牧主的反對,牧主逼迫朱古羽勒排迎娶另一個牧主的女兒,並在九月二十三日秋分這天成親。
「這天,小康米站在雪山上,守住兩人的承諾,數著日出日落,絕望地看著秋分最後一縷陽光消失後,她縱身一跳,墜入崖谷。
「當朱古羽勒排突破重重阻力趕來時,看見小康米縱身跳下山崖的身影,他崩潰了,也隨之跳下懸崖,他們純美的愛情感動了掌管世間真愛的歡喜佛,封康米久美姬為風神。
「小康米為人們達造了一方淨土,在那里,男男女女可以享受著愛情、幸福和自由,只不過想要到達那方淨土,男女必須像他們一樣殉情。至于那些不願殉情之人,無權得到愛情。
「我剛說過,在秋分這天被陽光照拂過的男女便可以得到愛情,因此風神在秋分這天吹來烏雲,讓陽光無法穿過雲層,照在人們身上。
「然而,風神的女兒心地良善,不願見相愛的人們必須以殉情為代價才能得到愛情,于是趁著母親打盹的時候,剪下最美麗的一縷陽光,藏在雪山的山洞里,留給那些拋開世俗雜念、真心相愛的戀人,讓他們沐浴在一米陽光里,得到最聖潔的愛情。
「但風神醒來後很快發覺,便去追回陽光,所以這一米陽光只能停留很短暫的時間,如果有那勇敢、幸運的人們在正午時分來到山洞,便會得到絢麗完美的愛情。」
筆事說完,穆小花趴在桌面上,看著他的臉,久久不出聲。
「怎麼啦?」他問。
她回答︰「我不喜歡這個故事,既殘酷又現實。」
木裴軒失笑。「只是個傳說,怎麼會是現實?」
「它闡述了現實,有勇氣的男女很少,愛情實現的機率不高。」
「你怎麼知道?」
「因為听過愛情的人很多,見證過愛情的人很少。」
「就是因為稀少所以珍貴。」
「我寧願愛情普遍一點、廉價一點,讓人人都能沾上邊,在苦澀的人生里面都能夠品嘗到幸福滋味。」
「人人都能沾上邊?」木裴軒笑了,模模她的頭,說︰「小花,你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