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晴,太陽很亮,美好的一天正式開啟。
十月二十七日,台北的冬天難得看見驕陽綻放,不管是上班族、學生族或任何需要早起的族群,看見這樣的太陽都會忍不住發自內心微笑。
當然,再美好的陽光底下,還是有人快樂、有人不幸,但不管是悲是喜,地球依然轉動,光陰依舊不為任何人停息。
都說台灣是個多元社會,不同的人、不同想法、不同的生活方式,但以認真程度來說,大家都是一樣的,一樣的上班下班、一樣努力工作、一樣的汲汲營營、一樣為著兩口飯拼搏全力。
郁喬是個上班族,她也是這忙碌人口中的一分子。
她的鬧鐘總是準時在六點鐘響起,她起床、盥洗、做便當,然後進房間化妝、把頭發在腦後梳成一個干淨俐落的發髻、換上一成不變的黑或灰色套裝,最後拿起公事包和便當、鑰匙,走出家門搭捷運。
她有車,但不常開。當初買車是為了帶阿嬤到處玩,並不是為了自己上班,因為停車太麻煩,而且她並不喜歡張揚。
她是許多人眼中的女強人,但到底是或不是?到現在,她也沒個定論。
她是比別人樂觀一點、積極一點、拼命一點,這些東一點、西一點累積了今天的小小成就,至于「女強人」三個字,她始終覺得太沉重。
二十二歲那年,她大學畢業後,就進入一家房仲公司上班。
六年來,她比任何人都勤奮,工作時數比別人多五成,所以她賣房的紅利獎金大概是她薪水的二十到三十倍,踫到運氣好、客戶佳的狀況下,薪水會多到讓自己臉紅、讓旁人眼紅。
二十二K?她還沒有拿過這種薪水。
四年前,前任董事長想要升她當分店店長,雖然她太年輕,年輕到不容易管理手下一堆賣房老鳥,可老董事長想賭一賭,看看自己的眼光準不準。
不過她有自己的主意,她放棄這個升遷,並告訴老董事長,希望能進總公司、坐辦公室。那時老董事長不太贊同,一個月領數十萬的業務員去坐辦公室?是大材小用了。
但她堅持,只要是大材,走到哪里都不會被小用。
事實證明,她在行銷部做得相當好,從部門的小職員一路往上爬,在短短的四年內成為行銷部副經理。
至于那麼有企圖心的她,為什麼干不掉經理、取而代之?
很簡單,經理是老董事長的弟弟、新董事長的叔叔,不管他做事的能力是否高強,那張椅子只有他可以坐,除非哪天他坐膩了。
雖坐辦公室,不過她賣房子功力不減,一個月固定七到十戶的成交量,替她的收入開出亮眼成績,這點,就算是經理也遠遠追不上。
開會時,她經常鼓勵員工,要做讓客戶感動的事。
但她比誰都清楚,比起感動客戶,她更喜歡做的是感動存款簿的事,也因為她時常感動存款簿,所以存款對她付出真心誠意,在房子貴得讓百姓上街頭抗議時,她用自己的能力,買下自己的房子。
她的房子算不上豪宅,但這年代能在大台北地區買到一間交通狀況不錯、屋齡不過度老邁的透天厝,她郁喬可以稱得是現代台灣青年楷模了。
從小到大,不管是在功課或職場,她都無往不利,過去她的老上司曾說︰「以小喬這股拼勁,早晚她會變成女版的王永慶。」
而她也相信,沒有不景氣,只有不爭氣,只要一路爭氣下去,她早晚會成為女版王永慶。
可是……這個認真相信「一分耕耘就會一分收獲」的她撞到牆壁了,向來過關斬將、無往不利的她,昨天被千軍萬馬砍得措手不及,重大挫折狠狠砸到她頭上,第一次,她無法搖旗吶喊,說自己又戰勝一場。
于是昨天,進入職場六年的她,第一次做出任性決定。
她推掉應酬、推掉工作,連董事長召開的會議也臨時缺席,狠狠地思考了一回「人生方向」。
她進PUB,點了一杯烈酒。通常不應酬的時候,她絕不踫酒精類飲料,因為她痛恨酒精、痛恨酒精進肚子後,那種迷迷茫茫、力不從心的感覺。
她並沒有喝掉那杯酒,只是用手指頭沾著酒水,在桌面上,一遍一遍寫下同一個字︰Why?Why?Why?Why……
那個「Why」,她用很長的時間找不出答案,只好換個題目自問——你的人生要這樣下去?除了錢,你沒有別的需求?你想一輩子在錢堆里打滾,直到最後,抱著錢、埋進錢堆?
可問題的答案往往需要光陰去證明,不是幾個自問自答就能解決的,所以離開PUB時,她全身充滿酒氣,但眼神清明,她可以走直線,也可以對酒測器吹氣,可那些問號,她依然找不到解答,只曉得,她、必須、改變。
今晨,六點鐘的鬧鈴響起,從床上坐起來時,她再次提醒自己,她要改變,徹頭徹尾地改變。
她下床,把棉被踢到一邊,拿著小說進廁所。
那是好幾個月前,青青送給她的,說是要增加她的浪漫情懷。青青是她行銷部的同事,常取笑她少一根浪漫神經,當時她回答青青——「沒關系,我有賺錢神經就行。」那個口氣睥睨天下,驕傲到讓人想揍她一頓。
但那本書還是進了她的包包,跑到她亂七八糟的床頭櫃上,那本書的書名很有趣,叫做「總裁的女人」。
許多女人都想當「總裁的女人」,她們認為這種行業不必朝九晚五、不必開會時被老板罵到臭頭,也不必刮風淋雨趕上班、還得擔心自己會不會因為遲到被扣全勤獎金,整體看起來,是個優質行業。
但她的看法卻和那些「許多女人」不一樣,她覺得那行業不是朝九晚五,而是二十四小時待命,當然嘍,如果總裁身體不行,也許工作量會輕一點,如果總裁熱愛威爾剛,偏偏性格中又存在某些陰影,那個工作量與工作內容啊……唉,非常人可以撐得過。
而且這種女生有時還要用名牌來撐場面,順便掩飾小三的身份——怎麼知道就一定是小三?就不能是老大嗎?拜托,那些老大不會被叫做總裁的女人,而會被叫做總裁的對手或總裁的同路人。總之,她們的收入雖然豐富,但開銷也大,甚至動不動就得進整形中心為自己磨皮削骨、進行大改造,以新鮮美麗爭取下一年的續約機會,幾年下來,收入和支出打平,而青春消耗完畢,剩下的是什麼?一副沒腦袋的老軀體?
被了,那不是重點,重點是今天,她不必大「戰斗便」,不需要在三分鐘內解決生理需求,可以拿著小說坐在馬桶上,悠悠哉哉地享受將昨天的廢物經由腸道排出的順暢感。
餅去一直用短短幾分鐘處理完畢的問題,今天她花一個半小時,然後收獲是知道整本書,只是在闡述兩個字——狗屁!
狽屁,富家男才不會看上貧家女,因為從小到大的環境,讓他們的觀念態度想法相差很大、很大、非常之大。
男主角愛上女主角的單純與善良?
炳哈,還是狗屁!
善良這種東西,富家男撒鈔票就可以買到好幾把,不管是真是假。至于單純?單純的女人只能到啟智中心去尋找,因為想在這個時代活贏男人、搶贏男人,女人就不被允許單純。
好吧,她承認自己偏激,承認自己嫉妒,也承認她只是在為自己的挫折發泄恨意。
不過,還是一樣,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花了一個半小時大便,這是改變的第一步。
洗洗手、走進廚房,拿出昨天放進冰箱里的白飯,把每種菜都切得細細碎碎的放進鍋里炒。
郁喬做得一手好炒飯,她會用各種配料炒出各種不同色香味俱全的炒飯。這並不是在強調,現實生活中的她沒機會「炒飯」,所以每天早上在炒飯這件事情上頭著墨,而是在強調一個女人花六年時間做同一件事情的話,絕對能讓這件事駕輕就熟。
是,過去六年,她都做同樣的事——拿起保溫餐盒、裝一半炒飯,另一半盛進碗里當早餐。
這麼省?賺那麼多錢的女人,竟然兩餐都吃同樣的食物?
這是有原因的。
餐盒是郁喬為一個暗戀了六年的男人所做,只不過前兩年她距離他太遠,遠到沒勇氣把餐盒送出去,後四年卻又因為距離太近,近到明白,倘若炒飯送出去,會得到什麼結局,所以過去六年,她吃了將近四千頓炒飯。
唉……女強人?女強人也有示弱害怕的一面。
炒飯炒好了,她略略一想,從櫥櫃里找出同款同式,卻新得像是從來沒用過的便當盒。
會買兩個便當盒,不是因為百貨公司舉辦買一送一的活動,而是當時她心存不實際的想像,想像自己的戀情被對方愉悅接受、感情與日俱增之後,能用情侶便當盒共吃愛的便當。
這個想像沒有實現,所以叫做不實際的想像。
把鍋里的飯分裝進兩個便當盒中、收進袋子,再將鍋子鍋鏟砧板一應用具全堆進洗碗槽,她現在不想整理,雖然阿嬤有叮嚀過,熱鍋好洗,用完要順手洗干淨。
她走回浴室,洗澡、洗臉,把全身上下洗得香噴噴,通常這個時間,她已經進辦公室,檢視過行事歷,開始進行今天的第一份工作。不過,今天她還坐在化妝台前,保養她的臉。
其實,她長得還不錯,當然不是那種絕世美艷,讓人一眼就想拼命追的女生,卻也是清麗可人、氣質不差、熱情活潑、臉上時常掛著笑容……是鄰居家阿嬸會想介紹給自己兒子的那種「宜家宜室」的女人。
那麼,為什麼過去六年,她沒人追?為什麼守著遙不可及的暗戀對象,在感情對岸徘徊?
也許是她太忙、太能干、太優秀、太……女強人了吧。她習慣用一副黑框眼鏡把自己隔絕在年輕族群之外,而且為了專業的行銷副理形象,她通常打扮得比實際年齡大上五到十歲。
但今天……她要徹頭徹尾大改變。
她沒有上濃妝替自己打造一個與世隔絕的厚面具,只擦了點隔離霜,點上淡淡的唇蜜,再加幾筆黑線,讓眉毛濃一點。
打開衣櫃,視線從那些套裝飛掠過去,定位在那件及膝無袖的小洋裝上,她取下它換上,看半天不習慣,于是在外面加上一件七分袖的西裝外套。
今天不想戴招牌黑框眼鏡,她用隱形眼鏡來安定焦距,打理好後,再看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她微笑,對于這個笑容,她也說不上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提起便當,拿出鑰匙,在下意識要提起掛在玄關的公事包時,她停頓兩秒鐘,把公事包里的手機、皮夾、錢包、萬用手冊等取出來,回房間找了個淺色皮包裝進去,然後打開門、離開家。
走出大門,她緩步走向捷運站,平時她的行進速度大約是現在的兩倍半,但今天她半點都不想趕,在過馬路時,還分神看一眼對面的公園。
那個年輕男生還在,這是她第六次看見他,第一次是在大前天下午,他穿著黑色T恤、牛仔褲,頭發有點亂,兩條長腿旁邊放著一個大號旅行袋,每次見他,他都低著頭,拿著筆在簿子上不知道寫些什麼,之後兩天,她都會在上班與回家時,匆匆瞥他一眼。
以游民的標準來看,他算干淨的,她不知道他長得怎麼樣,但她很喜歡他那種優雅淡然的氣質,她知道「優雅淡然」不應該用來形容游民,但他光是坐在那邊,就會給她這種印象。
安靜的清晨、安靜的太陽、安靜的空氣,凝聚出悠閑景象。郁喬猶豫一下,才越過小小的巷道走向對方。
在距離他不到兩公尺時,他抬頭看她一眼,冷漠的目光中,帶著兩分倨傲,這算是……拒絕靠近的警語?
郁喬微笑。她可是黃金業務員,怎會把這等程度的拒絕看在眼里?
她繼續向他靠近,走到他身邊時,踢踢他的小腿,示意他讓出一點位置。他那兩分倨傲中增添了一分懷疑,顯然在疑惑她想做什麼,猶豫半秒鐘後,才挪了挪,讓出了點公共位置。
郁喬坐下。謝天謝地,他身上沒有讓人難以忍受的氣味,她的視覺和嗅覺達成共識——果然,以游民的標準來看,他是干淨的。
她拿出便當盒遞給他。「要不要吃一點?」
男生撥開長長的瀏海、對上她的視線,郁喬這才發現,他有一雙很亮的眼楮、很濃的眉毛、很立體的五官,他是帥的,帥到可以打敗一票偶像男星,稱霸韓國團體,成為新一代的天王級人物,只不過……他的嘴不太好。
「這是憐憫?你是流浪動物之家派來的?」他的口氣譏誚。
雖然身上沒有貼標簽,但郁喬可以輕易看出,他是只驕傲的小獅子。
「不,這是本公司的新產品,正在找試吃員。」她笑得滿臉爽朗,業務員守則︰要打動客戶,第一讓客戶感覺自己無害,第二發送友善訊號。
「一個饑餓的男人,能夠分辨食物的美味度?」他的口氣稍好一些些,至少譏誚度降低,驕傲略略抹平。
「你看起來不太饑餓。」
「你的觀察力很糟。」
他批評她的同時,接過她的便當和湯匙,然後在他驚人的進食速度中,郁喬承認自己的觀察力確實沒有想像中好。
交出便當,任務完成,其實她可以離開的,但他吃相很吸引人,所以她決定看著他吃飽,最後還把隨手杯遞給他,而他也毫不客氣,拿起杯子仰頭一飲,咕嚕咕嚕的,三下兩下便把里頭的水喝光光。
收拾好杯子和便當盒,她想,再花痴的女人也知道這時候應該說再見,于是她站起身,拎起包包,點點頭,繼續往捷運站方向走。
但她走第五步時,他的聲音傳來。
「你發生什麼事?」
頓下腳步,慢吞吞地轉身,郁喬望住他的眼底有著濃濃的疑問。
他補充說明,「你今天遲到了。」
原來過去幾天,在她觀察他的同時,他也觀察著自己。
他沒說錯,她從來不遲到,她精準得像時鐘,對于工作賺錢,她充滿無比的信心與熱情。只不過……她悄悄嘆息,勉強拉起笑臉對他說︰「小弟弟,如果不是太別扭的話,就回家吧,家人永遠是你最好的依靠。」
她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的,沒想到他居然回她,「如果回家意謂著夢想結束,你會回家嗎?」
她很認真地考慮過他的問題,才回答,「這要看你的夢想是什麼?如果你的夢想是接任歐巴馬,成為美國下一任總統,那麼我會勸你,還是回家吧,夢想不能當飯吃。」
她的話,讓他嫌惡地擠了擠眉頭,滿臉的憤然。夢想不能當飯吃這句話,他听過無數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