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帥哥把垃圾拿到門外後,到廚房里翻出一塊抹布,開始擦拭桌椅沙發。
擦完桌子,帥哥繼續話題,「小喬對工作的熱情,讓我想起高中老師。我們填志願的時候,他不斷叮嚀,「職業是一輩子的事,你們要填自己喜歡的科系,不要按照學校排名填,為快樂而工作的人才會幸福。」看到小喬連累都累到那麼開心,我很羨慕她,直到昨天下午……」他吸口氣,擰淨抹布,搖搖頭,繼續擦桌椅。
「昨天下午怎麼了?」鐘裕橋追著他問。
「我看見她在哭。」
她的眼淚讓他想起自己,有一段時間,熱愛的工作帶給他的不是滿足與樂趣,而是重大痛苦……昨天,他眼眶濕了,在小喬掉眼淚時,他跟著她,一起傷心。
「哭?」
不對,小喬從來不哭的,那年她的母親過世,她呆呆的坐在病床邊,看著阿嬤一聲聲哭嚎著,哀戚的表情讓人心疼,但她沒哭,連一滴淚水都沒有,她咬緊牙關、捏住拳頭,她說︰哭,就輸了。
小帥哥說︰「小喬四點鐘不到就回家,低著頭、一面走一面哭,她啜泣得很厲害,回到家,沒進屋卻坐在門前台階,她抬頭看著天空,看了很久很久。
「她有一度拿起手機,大概想要打電話給誰,但考慮了半天後,又把手機收起來。我猜想,是她沒有朋友可以分享哀傷,還是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樣忙?」
鐘裕橋將目光凝結在小帥哥身上。「然後呢?」
「五點多的時候,她離開台階、我以為她終于要進屋子,可是她沒有,反而轉身又往捷運站走,她回來的時候已經凌晨兩點,沒有喝醉、但滿身酒氣,她心事重重,我跟在她背後她都沒有發現。」
小喬發生了什麼事?大橋蹙起濃眉。
小帥哥擦完桌椅,換一桶干淨的水,走到玄關邊,開始擦拭鞋櫃。
「然後呢?」鐘裕橋深吸氣,用干布把櫃子的水漬擦干,再把各種東西一一分類、收回櫃子里。
「我以為她今天不會去上班,但九點多的時候,她出門了。穿小洋裝、提皮包,和平時的打扮完全不一樣,她的頭發沒有梳成整齊的發髻、沒有戴黑框眼鏡,不過她還是提著便當盒袋。但今天她往捷運站時,走到馬路這頭、進入公園、直接走到我面前,把做好的便當送給我,我這才知道,她也注意到我了。」
「所以你和她的交集,只有今天早上?」
「不對,還有剛才求她收留我,兩次!」說著,他笑了,不是酷酷的笑,這次是完全綻放的笑顏。
「你怎麼敢求她收留?你們不過是見過一次面的陌生人。」鐘裕橋更不開心了。
「我覺得她很寂寞。」
這份寂寞讓他出現加入她生活的念頭,因為他听說,當寂寞遇見寂寞,會產生熱效反應,讓人在孤清的黑夜里倍感溫馨,而他,已經寂寞了很久。
「你錯了,小喬朋友多得是,她脾氣好、個性溫暖,每個人都喜歡她,她什麼都缺、就是不缺朋友。」如果是這個破爛理由,他可以離開了。
「她既然這麼好,你為什麼和她分手?」小帥哥頂他一句,頭也不回的轉進廚房里。都是求小喬收留的流浪客,他沒比自己高級。
鐘裕橋被頂得有點傻了。他犯不著解釋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心里不服。他飛快把東西歸位好,再把滿地的過期雜志一本本兜攏、收整齊,準備用繩子捆綁起來,放到外面回收。
突然,手一頓,他回想到什麼似的,飛快把那迭雜志一本本快速往旁邊滑開,在找到想要的那本雜志時,心重重一震,他……知道小帥哥是誰了。
他把雜志抽出來,怒氣沖沖走進廚房,那家伙的動作很伶俐,已經把洗碗槽里的鍋碗瓢盆清洗得差不多。
鐘裕橋把雜志往他眼前一擺,問︰「你是齊翔嗎?」
他冷冷回看他一眼,口氣帶上幾分挑釁問︰「你說呢?」
「堂堂的大歌星,干嘛躲在這里裝可憐?」難怪覺得眼熟,他就是小妹柔柔愛得要死的歌手嘛。
「大歌星?」齊翔嗤笑一聲。「看清楚,那本雜志是兩年前的。」
「又怎樣?」
「我、已、經、過、氣。」他口氣里有濃濃的自嘲,橫了鐘裕橋一眼,惡意地甩過抹布,把髒水甩到他身上。
鐘裕橋想生氣,可是齊翔的表情和語氣,讓他的火氣無法發作。
「你的動作可不可以快一點,櫃子整理好,就快點把地板拖干淨,既然寄人籬下,就乖覺一點。」
齊翔把洗好的碗盤放進烘碗機,拿起廚房清潔劑噴向瓦斯爐。
鐘裕橋瞪他。從沒見過這麼討人厭的小伙子!他回到客廳,把以齊翔為封面的雜志收進櫃子,其他的收攏、捆綁好。
他拿到屋子外面回收時,發現有個老太太站在垃圾堆中,抬起頭,臉上滿是歡喜。
他對她點點頭,客氣問︰「你要雜志嗎?」
「太謝謝你,我發了。」
拾荒太太的笑紋在臉上堆出溝渠,看得他怔愣當場。自己不要的垃圾,竟能帶給她那麼大的幸福感?老太太看起來快八十歲了,依舊靠著自己雙手生活,反觀自己……他這輩子都依賴別人供給,從沒有仰仗自己的力量生存過,難怪爸媽可以有恃無恐控制他的人生,因為他的一切一切,都是來自父母親。
「不客氣。」帶著一絲慚色,他轉回屋里。
他加快動作,換一桶清水,擦窗、擦門、擦外櫃,他用掃把柄頂著濕抹布,將天花板上面的蜘蛛絲全清干淨後,開始拖地板,他把走廊、樓梯、地板全拖干淨了,才從櫃子里抽出雜志,回到自己房間。
大橋從來沒有這麼認真賣命過,到二樓後,他又把自己和齊翔的房間每個角落擦拭干淨,再把地板拖完、將浴室沖洗好後,才松口氣,回到自己房間里。
他拉出椅子坐下,閱讀雜志里報導齊翔的部分。
這個報導把齊翔批評得一文不值,說他的歌聲普通,CD賣的不是音樂,而是他的臉和身材,說他買榜沖成績,說他根本算不上音樂人,甚至諷刺他的CD如果不送DVD和照片,賣四百多塊未免太搶錢……
整篇報導,幾乎都是批評謾罵,好像齊翔是寫稿記者的殺父仇人一樣。
他有這麼糟嗎?
不過,有件事倒是挺讓人吃驚的,那家伙,怎麼看都是未成年的破少年,可是他居然只比小喬小十三天?太可惡了,二十八歲的男人長成那樣,他是把青春露當成瓶裝水喝嗎?
所以他已經退出歌壇,演藝圈沒有他的位置了?所以他走投無路,成為公園游民?所以他窮困潦倒,想依靠小喬生活?
棒壁房間傳來輕微聲音,那家伙也上樓整理行李了。
他很想跑到齊翔面前說︰小喬沒有責任負擔你的生活。
但他有什麼立場?難道小喬就有責任負擔自己?
嘆氣,他把雜志收進抽屜,從櫃子里面拿出床單棉被,把床鋪好。
打開窗戶,讓外面的空氣進來,黃昏的陽光從外面斜射到地上,光影里有無數的灰塵翻飛,他坐在床頭,怔怔地回想過去。
那時小喬的母親剛剛去世,她回家,只能面對啜泣不停的阿嬤,阿嬤翻來覆去只說同一句話——「我歹命啦。」
小喬很疼阿嬤的,但當時她對阿嬤生氣,氣到對阿嬤吼道︰「喊我歹命就會變得比較好命嗎?有力氣埋怨上天,為什麼不把力氣留著爭取好命?」
她亂吼亂叫一通後,從家里跑出來,而他就站在她家門外。
她們住的是一間三十坪不到的國宅老公寓,她的叫罵聲,左右鄰居都听得見,他自然也听見了,她沖出門,和他面對面,十六歲的少女……他在十六歲少女的臉上看見心力交瘁。
他沒有說安慰人心的話,只是牽起她的手,把她帶到淡水海邊。他沒說話、她也沒說,兩個人看著起伏的海水,他知道,盡避表面平靜,她的心情像海水一樣奔騰。
但她沒哭,半滴眼淚都沒有,所以他認為小喬是不會哭的,那麼昨天,如果齊翔沒看錯的話,是什麼事讓她這麼傷心?
他很喜歡小喬,喜歡到不行,不是因為同學的鼓噪,而是因為,她是他見過最認真的女生。
這輩子,他沒積極追求過什麼,只是按照父母親的指令,一點一點長大、一步一步往前走,做什麼事都索然無味、可有可無,而她卻是隨時隨地都攥緊拳頭、咬緊牙關,準備好往前沖。
他喜歡看精神奕奕的她,喜歡看勇往直前的她,每次見她那樣,他都聯想到某個超耐力堿性電池的廣告。
她和他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浴室的門被敲了兩下。他習慣性回答,「進來吧。」話說完,他才想起這里不是辦公室。
齊翔走到他面前,身上披著大毛巾,很顯然剛洗完澡。
「你要洗澡嗎?」齊翔釋放善意,因為他幫他整理過房間。
「想,但是……」他只有身上這一套白馬王子西裝。
「你沒有衣服。」齊翔指出重點。
「對。」
「我的借你,洗完澡後,我也想和你談談。」
輪到齊翔想談?
鐘裕橋沒反對,他點頭後走進浴室,齊翔則先他一步通過浴室回到自己房間,找出一套干淨衣服。
鐘裕橋不只借用齊翔的衣服,他連沐浴乳、洗發精都借用了,正忙著在頭上搓出泡泡時,齊翔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小喬說你是她的前男友。」
「對。」
「你們什麼時候開始交往的?」
鐘裕橋不習慣談自己的感情,于他而言,這是很隱私的事。
可不知道為什麼,他這一刻,居然有說的,也許是因為和小喬久別重逢,想找個听眾發泄滿月復情緒,也許是想在齊翔面前刻意表現,表現自己跟小喬之間的「特殊關系」,所以沒有太多的遲疑,他隔著一扇門,慢慢交代他們的過去。
「我們是高中同學,我叫鐘裕橋,時鐘的鐘、寬裕的裕、橋牌的橋,而她姓郁單名喬,濃郁的郁、喬木的喬。我是裕橋、她也是郁喬,班上同學就叫我們大橋、小喬。
「我的功課不錯,她也很好,她是那種積極上進型的女生,遇強則強,後來,我們變成班上的班長、副班長,再後來,我們變成男女朋友。
「小喬的脾氣溫和但堅強,她爸爸在她小學時過世,她是由媽媽和阿嬤扶養長大,可是媽媽在她要高二那年也生病離開,年紀輕輕的她踫到的挫折困境,是我們無法想象的,但她沒有頹廢、沒有放棄,反而活得更積極賣力,她相當了不起。」
「既然她這麼好,你們為什麼分手?」這是齊翔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鐘裕橋語頓。直到今天,他才曉得媽媽背著自己找過小喬,直到今天,他才曉得他們之間的問題不是遠距離,而是母親的控制欲……
打開水龍頭,讓嘩啦嘩啦的流水沖掉滿頭泡泡,他閉了閉眼楮,再睜眼時,他對著鏡中的自己說︰上天又把機會送到你手中,這次你不要當乖寶寶。
另一頭房間里,齊翔背貼著牆壁,听著浴室里嘩啦啦的流水聲,他以為鐘裕橋不會回答的,他雙手橫胸、靜靜等待。
不多久,鐘裕橋的聲音再度傳來,齊翔猜對了,他並沒回答分手的原因,只是繼續說小喬的過去,說她的個性、她的家庭、她的好勝以及她的高中時期。
蘇凊文在走進會議室時,發現叔叔旁邊副理的座位是空的。
早上她不是還在辦公室里?為什麼沒出席?他幾不可辨地皺眉頭,耐住性子和大家開了冗長的會議,三個鐘頭後散會,他走到叔叔身邊問︰「蘇經理,郁副理怎麼沒列席?」
「她請年假。」
「什麼時候銷假上班?」
「兩個星期……吧……」
蘇經理不太有把握。小喬根本沒將他的話給听進去,一轉頭就不接電話,這下子,他終于明白她說要辭職是認真的,當下越想越心驚,急得像熱鍋螞蟻,都怪自己太習慣依賴小喬了。
「什麼叫做兩個星期「吧」?她的假條上面沒有填日期?」
「填了,可是她說要辭職,董事長沒看見她的辭呈嗎?」
「看見了,沒準。」
「對對對,不能準,一準,我的營銷部門……」話說一半,他馬上掐住自己的喉嚨。他總不能說,小喬不在,營銷部門會亂成一團吧!那他這個經理豈不是坐領干薪?「我猜,是不是有人挖角?下班後,我會再想辦法和她聯絡,看看情況到底怎樣,再做打算。」
「知道了。」
蘇凊文點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他沒有注意,這一路上,向來淡漠缺乏表情的臉孔上,掛起讓人退避三舍的嚴肅。
他坐回辦公桌後的位置,打開抽屜,靜靜地盯著那個早上才收到的便當盒,好一會兒,才吸口氣、關上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