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喬被他突如其來的靠近嚇一大跳,猛地拉直上半身,發現他是在幫她系安全帶,瞬間思緒混亂。現在是怎樣,在演偶像劇嗎?如果是讓齊翔來演,她還比較能接受,怎麼會是老板來演這個?
腦袋里有幾秒鐘空白,她試著恢復理智,可是任何有經驗的女性都知道,在一個暗戀多年的對象面前,要保持理智本來就是艱巨任務,何況他又……做了這麼偶像劇的事。
直到蘇凊文發動車子,她才回過神,急道︰「董事長,我約了朋友吃飯。」
「我知道,我送你過去,這路上我們談談。」
他的口氣平穩,視線專注在馬路上,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詭譎。
「哦。」她懂了,還以為只是要她坐上車講幾句話,原來他想談的不只是幾句。
開了一段路,出了巷弄街口、駛上大馬路,見他好像還沒有開口意圖,又讓她滿腦子霧水了。
「董事長……你要和我談什麼?」
蘇凊文趁著紅燈,向她投去一眼。
其實他到郁喬家只是一時沖動,他知道應該和她談工作的事,卻沒有真正想清楚要從哪里起頭。因為他對「一時沖動」沒經驗,更因為他腦子里盤盤旋旋的,是那篇不像告白的告白,還有那個還稱得上美味可口的便當。
蘇凊文停頓五秒鐘,才問︰「知不知道,你的辭呈寫得很敷衍?」
郁喬輕笑道︰「不然呢,要把辭呈當企劃案寫得精彩絕倫嗎?我對公司可沒有那麼大的向心力。」
「所以,哪間公司給了你很大的向心力?」
「什麼?」她的口氣充滿疑惑。哪來的公司,哪來的向心力?
「你辭職,不是因為有人對你開出更好的條件?」
郁喬終于听懂了,莞爾回答,「並沒有,我離職只是想換個生活方式。」
他不懂她的邏輯。
人在什麼情況下需要改變?失敗了、走投無路了、撞到牆了,不管是哪種狀況,都是因為不求改變,便無法取得更好的生活保障。
而她的工作,擺明了只要一路繼續下去,就能夠功成名就、財源廣進,她的生活自然可以隨心所欲、自在愜意。
澳變?瘋子才會想要改變。
不過,蘇凊文是冷靜派掌門、淡定族族長,所以他只是微微蹙眉,問︰「之前的生活方式不好嗎?」
「沒有不好,只是想要改變。」這是她在PUB里,喝完一杯酒後思考出來的結論,並且在隔天清醒時,決定徹底執行的事。
「為什麼?」
「改變需要理由和原因?」
「你是成年人,成年人不應該任性冒險。」
「我的想法和董事長恰好相反,就因為是成年人,我有能力、也有資格去冒險。」她說完,突然覺得好笑。
「你為什麼笑?」他沒看她,但知道她在笑,不是嘲諷的笑,而是看見好笑的事情發自內心的笑。
「我發現自己竟然和機器人談冒險。」
她又笑了,笑得滿臉滿眼都是開心。
真好,當蘇凊文不再是上司、她不是下屬,當他們之間不再是誰拼命追上誰的關系後,她竟然發覺,他不是英雄了。
他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優秀,扣除掉專業知識的部分,他在其他方面並沒有超越她太多。
這下子,他不滿意了,因為她發自內心、沒有諷刺意味的笑,卻諷刺到他的知覺神經,他從不覺得當機器人有什麼不好,可她的開心,讓他對「機器人」三個字出現不同的解釋定義。
「和機器人談冒險,很好笑嗎?」他凝聲道,濃眉往中間聚集,望住她的眼光有兩分嚴肅和三分驕傲。
「是很好笑啊,機器人只能照著設定的程序走,冒險對他們而言太遙不可及,跟機器人談冒險就像對熊貓談哲學、對文盲講經濟效應,不好笑嗎?」
他不是笨蛋,當然知道她只是換個說法,因為對牛彈琴太傷人。
「你在嘲笑我無法冒險?」
她沒有回答是或不是,卻反問︰「你冒過險嗎?」
「當然。」
「真的嗎?說來听听。」
「我曾經和高中同學躲在廁所里,試著抽煙。」
「然後呢,被教官抓到?」
「沒有,我被香煙嗆得很嚴重,拼命咳嗽、引發氣喘,老師趕快打電話叫救護車送我到醫院,是管家把我領回去的。」
郁喬彎腰大笑。他的冒險果然很厲害,連這麼小的冒險也會造成生命危險,換了她,她也會選擇乖乖留在程序里面。
她的彎腰大笑讓他更不滿了,難道在她眼里,這不算冒險?賭著一口氣,不肯示弱,他二度舉例。
「我大學的時候,和教授搞對立,他的語言表達能力有問題,雖然他滿肚子學問,但教學亂七八糟,沒人听得懂他在教什麼。可是他不管學生的建議,堅持用自己的方法,教得大家一頭霧水,考出來的成績當然很慘,他不反省,還批評我們是草莓族,只懂享樂、不用心學習。」
「然後?」
「許多同學在網絡上攻擊他,我則花錢聘家教講解那門課,月考前,我召集同學用家教教的方式講解月考範圍,那次考試,全班同學都高分過關了。」
「這樣很好啊,雖然讓教授沒面子,他後來有改變嗎?」
「沒有,他知道我私底下幫同學補課後,當了我那門課。」
「他不只是剛愎自用,還氣量狹窄,這種教授學校沒有表示任何態度嗎?」她說得義憤填膺。
「沒有,不過這件事在網絡上傳得很凶,最後大家聯合起來不選他的課,听說來年他就辦理退休了。」
「你後悔做這件事嗎?」
「它讓我少了三個學分,讓我必須浪費時間重修。」
「我不是問你那件事帶給你的影響,我是問,你後悔做這件事嗎?」
他考慮半天,才回答,「不後悔。」
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笑說︰「是嘍,你不但不後悔,甚至在提起往事時,臉上帶著幾分得意。我敢保證,你不會記得大二那年某門課拿了幾分,但你會永遠記住那次的抗爭,讓你自己被當。
「小時候我常問媽媽,什麼樣的人生才叫成功?我想,大部分的人答案是︰賺很多錢、功成名就、飛黃騰達、名利雙收……但我媽的答案很奇特。」
「她的答案是什麼?」
「她說,人生就是遇到問題、解決問題的過程,如果這個過程能夠深刻到在生命里留下印記,那麼過程便有其意義,而成功的人生就是在生命里,留下許許多多這類印記。」
她直視著他。「董事長,小時候我不懂媽媽的話是什麼意思,但現在我明白了,我的生命中有很多的追尋、有很多的競爭比較、有很多的辛勤與努力,但是,我留下的深刻印記太少。
「我不知道自己的生命還有多長一段,但我不希望在離開人世的時候,大家提到郁喬,只會說︰哦,她是個很努力上進的女人。
「我希望,他們會記得我曾經做過哪些事、說過哪些話,就算很蠢都沒關系,我希望聊起我,他們會笑、會傷心、會感動也會不舍。」
「你離職,就是為了制造印記?」
「對,我要把過去來不及刻的,一個、一個刻進生命里頭。」她點頭點得很篤定。
蘇凊文並沒想過要和她討論生死、討論人生或者自己的冒險事跡,他原本只想把她叫上車、送到她和朋友約會的餐廳,然後在半途中,用簡單幾句話說服她,讓她心甘情願在明天早上八點鐘,出現在辦公室里。
可是餐廳到了,他們還沒談到上班的問題,他甚至連加薪、升職都沒提及,有點懊惱,但他驀然發現,這是第一次他和人聊天。
他聊得還算愉快,並且不想停止這樣的對談,只是……
「董事長,餐廳到了,我朋友在前面等我。」她指指站在馬路旁邊的散財童子和金童。「謝謝你送我過來。」
郁喬禮貌周到,下車時,她還回頭跟蘇凊文揮手說再見後,才飛快跑到朋友身邊。
蘇凊文看著她快樂的背影,在第一回合的沖動之後,他又下意識地進行第二回合沖動。
如果人生有什麼特別值得記住的日子,那麼今天絕對是他該記下的一天,因為這天,他破天荒地沖動兩次,破天荒地在沒有計劃的情況下,做出連自己都不明白的事,並且破天荒地和一個女人聊天,聊得……欲罷不能。
「請問幾位?」帶位的服務生問。
金童才要回答,一個聲音率先出現,「五位。」
怎麼是五位?郁喬猛然轉頭,發現董事長大人站在自己身邊,嚇一大跳。
散財童子們和金童也受到嚴重驚嚇,他們直直盯住蘇凊文,不明白董事長怎麼會出現。
「我可以一起用餐嗎?」
老板問這句,誰有膽拒絕?「當然、當然。」散財童子們連聲客氣。
他們在服務生的帶位下坐定,郁喬和蘇凊文坐一邊,其他的三個人坐到對面。
蘇凊文加入,氣氛變得很怪異,這種用餐環境絕對會讓人消化不良。
人是她帶來的,就算無奈,她還是要負起責任,只好努力打開話題,「嗨,宣布一個大消息,我辭職了。」
金童跳起來。「為什麼?我們還以為你會是我們當中待最久的人,沒想到你居然第一個離職?有人嫉妒你、排擠你,暗中給你下套嗎?」
金童的名字是鄧幀緯,而散財童子雙胞胎叫做方舜希、方舜望。
「沒那麼嚴重啦,我只是想轉換跑道,不過你說對了,我以為第一個走的會是阿希、阿望。」郁喬笑著接話。
「不要看不起我們哦,我們現在業績不錯了。」方舜希不滿。
「如果還像以前那樣,能夠存活到現在也真不容易。」氣氛挑開,鄧幀緯揶揄兩人。
「說什麼鬼話,我們現在可沒有少罩你。」
「知道、知道,你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嘛。小喬,你不知道,他們現在在我們分店里可紅了,新加進來的美眉看到他們,都想加入他們那一組。」鄧幀緯笑道。
「這麼會照顧新人啊,不錯哦,越來越有老鳥的態勢。」郁喬斜眼瞄人。
「小喬,你為什麼想辭職,總公司的位置不好坐嗎?如果不行,就回來分店,都是老朋友了,我們會幫你的。」方舜希說。
「對啊,再和小鄧組一個金童玉女,再創新佳績。」方舜望笑說。
「再說吧,我想先休息一陣子,而且我很久沒有陪阿嬤,我想過幾天接她回家小住。」她嘆氣。
「阿嬤情況不好嗎?」鄧幀緯急問。
「她記憶退化得更嚴重了,上次我去看她,她連我都記不得。」
「你不要想太多,阿嬤雖然腦袋不好使,但身體還很健康。」
「對啊,可還是會舍不得,畢竟我是她一手帶大的。」她臉色有些黯然。
「下次我們約一約,一起去養老院看阿嬤。」
「我還記得,阿嬤常拉我的手,喊我孫女婿,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是我們三個當中最帥的。」方舜希玩笑道。
「你最帥?那我咧,我們明明就長得一模一樣好不好。」方舜望捶他一拳。
「說實話,小喬,那個時候,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們三個在追你啊?」鄧幀緯問。
「有嗎?」她滿臉迷糊。「是同事間瞎起哄的吧。」
「太過分了,你居然說出這種話,你生日的時候,我還送你一盆仙人掌,如果不是想追你,干嘛送禮物?」
「才一盆仙人掌也好意思拿出來講,我還陪過小喬跨年呢。」方舜希用手肘推推鄧幀緯。
「拜托,那次跨年我也有分好不好。」方舜望瞪哥哥一眼。
「這樣就算追?那我每天騎摩托車載她到處跑,怎麼說?」鄧幀緯問。
「喂喂喂,我有分擔油錢耶。」郁喬插話。那樣也叫做追,那追女生會不會太容易啊。
「你們是同一組的,你不載她到處介紹房子,不然還讓她去搭捷運和你會合哦。」方舜希架他一拐子,轉頭再問︰「小喬,你難道沒有發覺,我每天都用痴迷的眼光看你?」
她失笑。「你看麥當勞的眼光也很痴迷啊,我怎麼會知道。」
「那個你看她時哪叫痴迷,那個叫做色。」方舜望補充。
他們一人一句,搶得很熱情,這頓飯吃得有聲有色,而蘇凊文始終安靜。
只是他雖安靜,卻不突兀,當中有幾次還被他們的話給惹笑了。
以前,他認為這種無聊對話叫做浪費時間,他覺得生命應該花在有意義的事情上面,但這個晚上,無聊的對話讓他看到沒有利益關系的純粹友誼,也讓他發現,原來人與人之間的交際,也能以這麼快樂的方式進行。
一點點的念頭改變,他對她的欣賞眼光,添入幾絲羨慕。難怪她人緣好,因為和她對話,很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