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夫銀夫糟糠夫(下) 第1章(1)

熙和六年的除夕夜里下了場大雪,風呼呼地吹著,原本該守歲圍爐、放煙火的夜里,因為天兒太冷,大家都早早上了床。

大年初一,郁以喬兩手推開窗戶,外面已是一片銀妝素裹的雪白世界,趴在窗戶上,她深吸氣,空氣里的冰涼沁入心脾,讓她整個人精神抖擻起來。

六年了,她已經來到古代整整六年,她以為那個叫做「奇跡」的小精靈會為她尋找一具尸體、借尸還魂,她將以一個嶄新的身分、嶄新的面容,重回到蘇凊文身邊,再次贏得他的愛情。

她還在心底盤算著是不是再去應征一次業務員,再經歷一次暗戀旅程,但「奇跡」只是伸出縴縴玉手往她面前輕輕一揮。在她墜入黑暗的那刻,一個念頭竄進腦子里,如果她附身在男人身上,蘇凊文能不能夠接受同性戀?

那是她用二十八歲的郁喬腦子想的最後一件事,而醒來後,她發覺自己竟然變成一個五歲女孩!三十三歲的蘇凊文大概不會變態到想啃小女敕草吧,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她穿越到一個不明朝代。

當她看見自己的短手短腳,看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並非現代紡織成品的當下,她真的很想死。然後也不知道是因為饑渴還是因為真想死,她躺在馬路上,等著被壓。

她在下賭注呢,賭那位奇跡精靈是個負責任的好咖,發現這具小到令人發指的身體被碾爛的時候會再幫她一回合。誰讓她應承了阿董、大橋和翔,誰讓她說出重話,要讓自己見證奇跡的存在。

但天不從人願,期待中的馬車沒從她身上碾過,反而停在她面前,然後從車廂下來了三名女子。以二十一世紀的眼光,她們都是花樣年華、正值青春,但她後來才知道,在這個時代里,她們已經算是婦人了。

當秦宛音喊她小喬時,她嚴重剉到。難道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她非得穿越到這里,非得走進這個被設定的奇跡?當下,她什麼反應都做不出來,只會搖頭、點頭、發傻到底,再然後,她就成了她們的女兒,郁以喬。

對,突然間她有了三個母親,像是為補償前世爸媽提早離開,沒讓她享受到充分的父愛母愛似的,一口氣,老天爺給了她三個母親。

直到若干年後她才曉得,秦宛音曾經有個女兒,叫做郁以喬,死于五歲那年,據說,自己有一雙和她女兒極其相似的眼楮。

大娘秦宛音出自書香門第,琴棋書畫樣樣通,連女紅都是一級棒,在她身上可以找到所有古代女子的美好性情,她沒有對誰紅過臉、沒有大聲說過話,便是訓她,也溫溫柔柔、苦口婆心,這種女人要是移民到現代,肯定會讓男人搶破頭,好贏得她的青睞。很可惜她出生在這時代,一個男人很奢侈、很浪費、很不懂得珍惜好女人的時代。

二娘楊素心有副好歌喉,條件足夠在華人星光大道中贏得冠軍,這種在未來可以替自己賺幾千萬、上億元的無價才藝,在這里卻只能待在青樓里討生活,真真真……真是不公平。

三娘叫柳盼采,她美到不行,有她在,什麼第一美女、第一名模,都得到旁邊排排站。她很會跳舞,听說當年她在萬花樓時,一舞起,所有男人都無法眨眼楮。

而她寄居的這個身軀瘦弱到不成人形。剛搬進城郊別院那年,她除了吃睡,就是跟著三娘學跳舞,也許是吃得飽、運動量也夠,身子才漸漸強健起來,原本一年得病上七、八回的孱弱身子,在這兩年養得活蹦亂跳,啥病都沒。

三個娘都把她給疼進骨頭里,她們說,她是老天爺給她們三個沒有未來的女子送來的盼頭,于是把所有的母愛全給了她。

她們生活並不富裕,卻為她買雞殺魚、天天炖補品;她只要用柔柔軟軟的稚女敕聲音感激地喊她們幾句娘,說兩聲 娘,我好愛您 ,她們便掏心掏肺,把最好的東西送到她跟前。

案母親呵,是天底下最大的弱勢團體。

她們教導她用盡心力。以前學校下課後,她看同學趕補習班、才藝班,心底羨慕到不行,因此她老是崇拜英雄,功課好的、成績棒的、會彈琴的、會跳舞的……這些,都是她崇拜的對象。

誰想得到這輩子她居然能夠撿到三個私人家教,她們無條件將畢生所學全教給她,可惜她畢竟是現代人,耐心不足,只學個七七八八,但三個娘也不怒不罵不勉強,因為在她們的眼底,自家的女兒千好萬好、旁的人都比不上。

秦宛音三人給了她所有的疼愛與關注,而她從她們的神情里知道,她也回饋了她們快樂與希望。

罷穿越過來之初,她始終不明白,「奇跡」為什麼把她送到這里?為什麼不讓她留在二十一世紀,好讓翔、大橋、阿董見證奇跡的魅力?直到遇見郁以翔,她找到了答案。

第一次見面那年,她五歲、他九歲,她一眼就認出郁以翔就是偶像歌手齊翔,雖然他不再背著吉他到處唱情歌,雖然他不時時下廚房為自己做菜肴,但他稚女敕的臉龐、漆黑的雙瞳,她確定,他是齊翔。

她從三個娘口中得知以翔是郁家二房郁瀚屏的獨生子,自他父親死後,他與母親康氏便失去依恃,而祖母一死,大房曹氏就鬧著分家,康氏只好帶著他離開文成侯府。

以翔和上輩子一樣,愛表現、愛被人看見,而且有一副好歌喉。照理說,這種性子根本沒辦法安靜下來念書,但在這里,男人要被尊敬、看重只有一條路——仕途。因此好勝又驕傲的他書念得可好了。

郁以翔的家和郁以喬的家只隔一條路,路的兩邊原本都是侯府的田產,只不過南邊這幾百畝地和宅子在分家時劃給了二房。而路北邊的田地因為太偏僻、出產也不多,在秦宛音提出離府時,曹氏便安排給她們。

兩家比鄰而居,秦宛音的性子溫婉良善,幾年下來,秦宛音三人與康氏的感情越來越好,于是郁以喬和郁以翔這對沒血緣的堂兄妹也培養出深厚情誼。

四年前,侯爺郁瀚達與端王爺的兒子搶女人,把人家的手臂給打斷,自己也瘸了一條腿,此事鬧得很大,傳到皇帝耳里,端王爺硬要皇帝主持公道。

說穿了,端王爺的兒子也不是好貨,但到底是皇親國戚,怎麼說皇帝也得擺出態度,于是皇帝下旨斥喝郁瀚達一番,革了他的職,連俸給也硬生生給刪了大半。

從此郁瀚達從朝堂上退了下來,日里沒事做,只好到處晃蕩,說是找路子、闢財路,可他就那兩分本事,能闢哪門子財路?再加上他惹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端王爺,再怎樣,也沒人敢惹端王爺那棵大樹。

這分明不關秦宛音這邊的事,可曹氏就是借口侯爺俸祿少了,連宅府里都過得辛苦,進而斷去這邊的每月供給。早先,為籌郁以喬的醫藥費,秦宛音的嫁妝已賣出不少,為省錢,她們更打發好幾個下人離開,如今又斷了供給,日子益發艱難。

康氏見狀,便邀她們過府一起住,彼此間也有個幫襯。自此,郁以喬和郁以翔天天混在一起,混出濃厚好交情,不管郁以翔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兩家長輩自然也是樂觀其成。

日子雖然過得辛苦,三個娘也舍不得在郁以喬的身上省錢。認為孩子正在長個兒,絕不能吃得差,因此楊素心經常親自下廚給她擺弄吃的。

有次無意間,郁以喬想起前世躺在醫院病床上時,突然想吃包子,結果才在病房里坐不到十分鐘的齊翔,向鐘裕橋交代幾句就跑回家里。

那天晚上,他帶來各種口味的包子,韓式泡菜包、梅干扣肉包、竹筍蛋黃包、獅子頭包子……只可惜,她的胃又犯痛了,半口包子都吞不下去。她聞著包子香氣,直盯包子猛流眼淚,氣得齊翔火大,把包子全給摔進垃圾桶里。

她在病房里大哭,齊翔在病房外頭流淚,蘇凊文把她抱在懷里,低聲哄慰,說︰「乖,不是你的錯。」可她听見了他的哽咽。

任何人都沒有錯,可他們就是要接受懲罰,一個生死分離的懲罰。

那些包子的味道,始終在她的記憶里鮮明。

听郁以喬提起包子,楊素心覺得有意思,兩人便在廚房里擺弄老半天,做出了梅干扣肉包。肥肥女敕女敕的鮮肉和著白白Q彈的包子皮,那個味道香得讓人連舌頭都想吞下去,郁以翔一口氣吃掉五顆,撐得肚子差點兒漲破。

楊素心見手藝有人欣賞,每天都和郁以喬關在廚房里,吱吱喳喳討論不停,又弄出好幾種口味的包子,咸的辣的甜的通通有。那個月里,郁家的廚房時時都飄著包子香。

那年郁以喬才八歲,她女乃聲女乃氣地窩在康氏的懷里說︰「如果嬸嬸的鋪子也賣我們家的包子,就有更多人可以吃到好吃的包子啦。」

這話點醒康氏,鋪子里生意平平,掌櫃的越做越不得意,拿著帳本數來數去,繳不上幾兩銀,若是放任情況繼續下去,怕是不久就得賣掉鋪子來填補家計。

幾個女人找了個時間坐下來商量,決定試試這個主意,康氏和秦宛音出資,合伙開包子鋪,楊素心負責訓練人手,只不過調餡料這道過程絕不假手他人,以免技術給人偷學去,到時滿街的包子鋪開張,她們還賺什麼銀兩。

當初曹氏分給康氏的鋪子地點本就不好,營收普普通通,于是康氏干脆將它賣掉,和秦宛音另外租了個鋪子、掛上新招牌。

開張前幾天,生意很糟,因為他們的包子比外頭攤販賣的要貴一些,平頭百姓怎舍得花這個冤枉錢,而不在乎這點小錢的大戶人家,自己有廚娘可以做這道點心,著實不必派人出來買。

在虧了近十天後,一群女人坐在堂里,愁眉苦臉。郁以喬也心急,眼看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卻勾不回半點利息,可她總不能對她們說︰「娘,我時刻盯著鋪子、天天在找解決方案。」反常即為妖,她可不想讓法海老和尚給收在雷峰塔下。

這時,秦宛音把她抱在膝上,捏捏她的小臉問著,「怎麼辦?咱們家好吃的包子賣不出去,小喬天天吃包子,都快長出包子臉啦。」

秦宛音並沒指望在小丫頭身上找答案,可郁以喬就是在等這個時機點,只要她們發問,她就敢答上幾句。行銷是她的專長,雖然前輩子賣房、這輩子賣包子,賣的種類不同,但行銷策略是共通的,若不是她現在還太小,不能表現得太早慧,她早就咱啦咱啦說上一大串了。

她順應情勢從秦宛音懷里抬起頭說︰「那是因為哥哥、叔叔、嬸嬸、阿姨他們都不知道我們家的包子和別人家的不同啊,如果請他們吃一次,他們肯定會像小喬一樣,連作夢都想著呢。」

她輕輕巧巧一個暗示,令康氏和秦宛音互望一眼,笑道︰「是啊,怎麼沒想到這個法子呢?」

于是她們決定讓廚娘先做一批小包子,讓伙計端到門口請大家試吃,只要試過,大家就會明白一分錢、一分貨,她們的包子與外面的大不相同。倘若大家還是在意銀錢,她們還可以將包子分成大小顆,定下兩種價錢,小顆的和外頭賣價一樣,大的再貴上一些。

想法成形,一群女人談出興趣,而郁以喬又在關鍵時刻插上一句兩句,就比方說——「娘,我不喜歡張大嬸和王姨做的包子,她們的頭發和衣服看起來好髒,張大哥拿包子的手也髒,我還是喜歡二娘做的,光是看到二娘,我就覺得包子又香又甜又好吃呢。」

這番話讓她們決定,給廚娘和伙計做上幾套新衣服、新圍裙,再用干淨的布把頭發給包起來。

這個針線活柳盼采攬下了。她拿起紙筆到一旁設計衣服去。此時郁以喬使壞,也拿起毛筆在旁邊「添亂」,她在圍裙上寫下店名,柳盼采才要罵人,她便振振有詞地說︰「不寫名字,人家哪知道是誰家的包子這樣好吃,如果跑錯家可怎麼辦啊!」

她的話在理,柳盼采于是決定在圍裙和頭巾都繡上店名。

又比方她扯扯楊素心說︰「二娘,我不愛吃飯,您就允我把飯吃完後就可以吃糖,那如果吃很多很多包子的叔叔哥哥,我們可不可以請他們吃糖?」

楊素心回答,「傻丫頭,吃什麼糖,咱們多得是包子,自然要送他們包子,最好是不同口味的,讓他們嘗嘗鮮,說不定下回就喜歡上了。」

于是她們又決定,買四個包子送一個包子。

就這樣,郁以喬把一些簡單的行銷概念傳達給她們,她們越談越起勁、也越想越光明。那天的晚飯遲了,可大家臉上都帶著些許興奮激情。

康氏和秦宛音都是名門千金,她們從來沒有為自己的生活掙過銀子,一輩子依附在父兄丈夫的羽翼下,如今卻要靠自己掙得未來,雖然有幾分惶惑不安,卻有著更多對未來的憧憬。

而這一炮她們成功了,她們成功打響「真好味包子店」的名氣,楊素心的手藝也益發精純熟練,她愛上了廚藝,不斷研發新菜色,也每隔一段時日便推出一種新口味包子,取代銷路較差的舊口味。

慢慢地,大戶人家經常在辦宴會時差人來買上幾屜,听說宮里的娘娘、公主也喜歡上這一味,經常差人出宮買呢!

三年下來,「真好味包子店」一家開過一家,現在京里已經有三家店,過完年後,秦宛音和康氏還決定讓老管事到別的州縣再開新店。反正銀子多不磕手,孩子在長大呢,處處都要用上銀子。

「小喬,你在做啥?」郁以翔站在廊里,遠遠就看見她的窗戶開著。真是的,也不怕冷,若是著了風寒,三個伯母可要心疼死。

郁以喬回神,發現郁以翔在對自己揮手,她飛快關上窗子,跑出門。

兩條腿還沒出門,她就被他給拉回屋里,門關起來,他把寒風給擋在外頭,見她那副漫不經心的模樣,他忍不住叨念,「干麼跑那麼急,外頭冷著呢,怎麼不加件衣服就跑出去?」

郁以喬笑開,掐掐他的臉說︰「你怎麼比我三個娘還嘮叨。」

「我不嘮叨行嗎?都是個小泵娘了,還不會照顧自己,忘啦?每次你生病,三位伯母就日夜守著,連眼楮都舍不得闔上。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孝順,要是真孝順,就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別讓長輩擔心。」他從自己臉上拔下她的手,手指順勢戳上她額頭。

「生病?你說的是多久以前的老黃歷了,這幾年,我身子骨可強健得很。」

握握拳頭,擠出衣服底下的小肥肉,她再不是當年那個瘦不伶仃、干巴巴、兩根臂膀像細柴似的吊在身子兩邊的小丫頭。

「是啊,都快把大伯母的嫁妝給吃光了,身子再不好還得了。」

「我娘都沒同我計較,你倒是計較上。」

許是環境的關系吧,郁以翔的性情與前世的齊翔差不多,一樣堅持、固執,也一樣驕傲,要做的事,就算踫到牆壁,也非要把牆壁挖個洞給鑽過去,就像那時,為了夢想,寧可當游民也不回去經營父親的餐廳。

可在這個時代長大,才十五歲的他,就成熟得讓她汗顏。但想想也是,孤兒寡母的,他不成熟,嬸嬸豈不是要急白了頭發?

「什麼你啊、我啊,不會叫聲堂哥來听听?沒規矩。」他笑著揉亂她的頭發。

「你是我哪門子的堂哥啊。」她瞪他一眼。別說他才十五歲,而她身子里待的是個二十八歲……不,到現在早超過三十的老靈魂,就沖著他是翔的這一點,那句「哥哥」怎麼都叫不出口,在前世,她可是拿他當弟弟看顧的。

「我喊你大娘伯母,你喊我娘嬸嬸,你和我都是姓郁,難道你不該喊我一聲堂哥?」

「想得美,我是娘領養的,我同你,骨血里沒有半點親戚關系。」她才不吃這個虧,不喊他弟弟就不錯了。

郁以翔撇撇嘴角,低聲喃喃自語道︰「不叫就不叫,免得以後還得改口。」

她沒听清楚,看他臉上可疑的緋紅,抓住他的衣袖追問︰「你在嘀咕什麼?」

「沒什麼。」

他只是想起娘曾對他說︰「小喬是咱們家的小埃星,自從她住進來以後,咱們的鋪子越來越掙錢,一年一年,買下幾百畝、幾百畝的地,鋪子、莊子也越買越多間,日後你當官,就不怕沒銀子使。娘見你從小就和她親近,待小喬及笄,娘同伯母們商量商量,把小喬給娶進門,你說好不?」

這種話听在耳里,他應該害羞尷尬的,可事關小喬,他不能。他問娘,「伯母會同意嗎?」

娘回答,「你那幾個伯母是真心疼愛小喬的,她們可不像大戶人家的夫人那樣會拿女兒去交換利益。何況她們自己攤上侯爺那樣一個丈夫,豈能不知道高門貴府是怎麼一個情形?

「小喬是她們一路嬌養上來的,怎舍得讓她步上後塵?只要你多疼惜小喬、待她好些,讓伯母們看清楚你對小喬是真心的,她們定會允下這門親事。」

見母親態度這般篤定,他樂了,把心給安進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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