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確實被惦記了,只不過惦記她的不是相府千金,而是臉上寫著「生人勿近」的董亦勛。
食盒還散發著微微熱氣,一個個飽滿圓實的包子上綴著各式花樣。「真好味包子店」的包子譽滿大梁,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听說過,只是董亦勛向來不在乎吃食,將軍府里也有上好的廚子,他怎會花心思去弄來這種平民吃食。
撕開包子,里面的肉湯流了出來,咬一口,油油的五花肉裹在酸菜里頭,解去了油膩,卻依然滿口生香。
董伍亮亮的眼光盯著被主子咬進嘴里的包子,口水幾乎要流下來,但他極力控制住,繼續向他稟報,「明面上,這家包子店是郁家二房主母康氏經營的產業,可奴才私底下暗訪,發現包子店與大房有些關系。
「大房郁瀚達的正妻秦氏帶著兩名小妾在十一年前離開侯府,並收養了那位小喬姑娘。听說這些包子,便是小喬姑娘和其中一名側室楊氏做出來的。
「小喬姑娘滿腦子都是出奇主意,長輩們依著她的話將包子店經營得蒸蒸日上,不但攢足銀子買下數千畝田地、莊園和屋宅,後來又陸續開十幾間包子店,以及飯館「食為天」,也就是上回主子救下相府家小姐的那間,不過這些事情,文成侯府是不知情的。
「本來秦氏和康氏有意思讓小喬姑娘和郁家二房少爺結親,沒想到蕭景銘大人橫插一腳,使得這門親事沒談成。據說秦氏寧可女兒終生不嫁,也不願意女兒與人共侍一夫,許是在侯府里吃過側室曹氏太多虧。」
耳里听著董伍的話,董亦勛沉思。既然賺那麼多銀子,為何還粗布棉衣,身上金銀玉飾全無,難道是……防著那邊?很有可能,再怎樣說,秦氏幾個都是侯府的人,就算田畝莊園是她們拼命掙下的,被知道了,難保不被歸為侯府產業,如今文成侯府是怎番景況,人人都心知肚明。
他看向斯文清秀、有一雙勾人單鳳眼的董伍,臉上微微透出一絲邪氣地笑問︰「你不錯,暗衛查不到的事都被你給問出來,這回又是勾引了哪個丫頭?」
董伍搔搔頭,尷尬笑著。「什麼勾引?主子可別壞了奴才名聲!其實這不是什麼隱秘事兒,只不過她們做事低調,不讓鄰居左右看出端倪,她們府里幾個和主子較近的奴僕婢女都知道的。」
「所以嘍,是誰?」他也不同董伍爭辯,只是把話再往下追,同時順手又撕開一個包子。這包子里面包著剁碎、捏成團子的肉,肉里有蔥末、香菇和一整顆的咸蛋黃,還沒入口,香氣已經溢出來了。
「是小喬姑娘身邊的雁兒。」董伍低頭嘆氣。好啦,知奴莫若主,他能用臉皮成就的事兒,干麼繞大彎,不過就是跟個婢女套點話,有這麼嚴重嗎?
董亦勛眯緊雙眼,想起她身邊那個憨傻嘴快的丫頭。
若不是她,他怎曉得相府千金竟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狠心將婢女給推下樓?只不過那個脾氣,待在小門小戶里還行,若是進了深門大院,定要讓主子吃不少啞巴虧。
「知道了,下去吧,那邊還是繼續讓人仔細盯著。」
「是,主子。」
董伍躬身退下去,想起房里的包子,他舌忝舌忝嘴唇。香哦,口水都快禁不住了。
董亦勛細細品嘗包子。他並不餓,但這包子竟像有什麼魅力似的,讓他想要一嘗再嘗,就像她……郁以喬。
那日听見酒樓掌櫃對她的耳語,一個喊周叔叔、一個叫小喬,他便算定他們之間關系不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食為天」不關門,他就定能順藤模瓜,找出這個讓他熟悉到莫名其妙的她。
他弄不清楚為什麼對她會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不清楚為什麼不過是簡短一眼,他卻將她牢記在心,並且時刻想念。
這個略帶著急促、緊心的感覺越來越沉重,重到……心,難以負荷。
他是寡情的,過去五年,妻妾相繼離世,他卻毫無感傷之情,嫡妻莫氏死的時候,他人在邊關,連趕回家奔喪的念頭都沒有。皇上替他找借口,說他把國擺在家的前頭,有此忠臣,大梁定會百年昌盛,甚至還用了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來比喻他的為國為民、忠心耿耿。
這些「謠言」讓他變成人人尊敬的大英雄,唯有他自己心知肚明,事實並非如此。
他已經記不得自己重傷之前的事,不確定自己是否如旁人口中所言,是個多情的風流人物,他只曉得那些女人令他厭煩。濃厚的脂粉味,爭奇斗艷的裝扮,使心機、耍詭計,謀害別人以突顯自己,這樣的女人便是在他身邊待上一刻,也教他煩心。
他不想讓自己成為女人斗爭之下的戰利品,于是傷口痊愈後,他不理會躺在病床上的正妻,不顧幾個懷有身孕的小妾以及剛出生不久的兒子,央求父親讓他進大營帶兵。
五年下來,他對這個家益發陌生,感情越見冷淡。
雖然董參、董肆以及他們手下的暗衛替自己探得不少將軍府里的隱私事兒,還有過去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但就算每件事都與他有關,他听在耳里,也都像是听故事似的,無半分感覺。
門板傳來輕扣兩聲。
「進來。」
下一刻,門扇打開,茹珊領著兩名下女端著托盤從外頭進來。
茹珊是董亦勛的通房丫頭,她和茹綾、茹燕、茹秋四個本是在太夫人身邊服侍的大丫頭。
餅去董亦勛經常進出太夫人的錦園,瞧上了茹珊、茹綾的美貌溫順,硬向太夫人要她們過來,為公平起見,太夫人便把茹燕、茹秋給了董亦橋。
董亦橋的妻子莊幼琳是個肚量狹小、眼皮子淺的,為此還鬧出事端,茹燕、節秋進門不到十天,就被她尋到事兒,打得連床都下不來。
她這件惡毒刻薄的事兒傳進太夫人耳里,差點兒讓太夫人作主給休了,莊氏氣得厥過去,讓大夫診斷後,才曉得她肚子里已經懷有董亦橋的孩子。
于是這件事不了了之,後來,茹燕、茹秋養好身子、開了臉,也就陪在董亦橋身邊,太夫人身邊的人哪有不好的,個個都是溫柔解語花,自然是把董亦橋給服侍得恰恰當當,只不過多年以來,都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因此董亦橋膝下只有一個兒子董禹豐,但出生時帶著不足之癥,個頭瘦瘦小小的,個性怯懦膽小,不太常出院子。
而在董亦勛身邊服侍的茹珊、茹綾也沒誕下子嗣,即使她們受太夫人看重,也沒辦法被抬為妾。如今,除了董亦勛的嫡子董禹襄養在太夫人身邊之外,其他幾個失去母親的子女都是由她們兩個照看著。
茹珊一進屋,便淺笑盈盈說道︰「太夫人說爺晚上沒吃什麼東西,讓奴婢送點宵夜過來。」
是太夫人還是大夫人?他才剛回來,嫡母就按捺不住、動作頻頻?他嘴角的微笑滲出寒意。
茹珊走近他身邊,將菜一一端上桌。
圓肚闊口的玉色碗里,是用老母雞和大骨,花數個時辰熬出來的老湯頭所燙出來的鴨肉湯;描著牡丹花的白玉盤里,是幾個造型各異的蝦餃、肉餃及珍珠丸子;冰藍色的橢圓盤里擺著清蒸玉蘭片;白瓷荷花盤里,是顏色鮮麗、引人垂涎的炒三鮮,旁邊還有個纏枝蓮花細酒瓶,里頭裝的是新釀的梅子酒。
這幾道菜看著精致清爽,顯見是花了大心思的。視線往上一抬,茹珊的裝扮同樣花了大心思,那麼晚了,花這番心思是要給誰看,他怎麼可能不懂。
兩人視線對上,茹珊羞紅臉頰,頭微微下垂。
「東西放下,你出去吧。」他淡聲道。
她遲疑半晌,回道︰「爺,自從您回朝,幾個小少爺和小姐就吵著想來同爺請安,只是這些日子里,府里客人進進出出,爺忙得緊,茹珊不敢提及,如今瞅著爺不忙了,是不是可以……」
「下去。」冷冷兩個字,他阻下她的話。
茹珊不死心,急急一跪,一只柔若無骨的小手攀在他的大腿間,淚水倏地盈滿眼眶,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是茹珊多話了,還望爺別生奴婢的氣。」
這是活生生的勾引,以前她若是這般做,爺就會呼吸急促、控制不住,一把將她抱起來,把正事兒給辦了,但這回……爺沒反應。
她又將另一只手貼上他的腿月復間,微微仰頭,眼楮輕眨,長長的睫毛微掮,動人淚水跟著滑過臉頰。
董亦勛不覺得心動,只想著︰真不錯的演技,不送她去當戲子,太對不起她一身才藝了。
「爺……」她柔情似水地又軟軟喚了聲。
「董壹,進來!」
候在門外的小廝應聲進門,看見屋里的景況,心一震。這、這……這時候爺讓他進來做什麼?幫忙吹蠟燭嗎?他冷硬的臉龐輕抖兩下。
「爺有什麼吩咐?」
「把人拖下去,以後我的書房不可以隨便放人進出。」
「是!」他毫不遲疑地把人給架起來拖出去。
門關上,好半晌,董亦勛才舉箸夾起茹珊送過來的菜肴,放進嘴中輕嚼,下一刻,他將菜吐出來。里面摻了藥。
這年頭,藥很便宜嗎?茹珊身上下了藥、飯菜里頭也下藥,就這麼不計成本,非把他給害死不可?他微哂。自從清醒後,他的味覺與嗅覺變得非常敏感,即便一點點的不對勁,他也能立刻察覺。
大夫人對茹珊、茹綾已經下毒多年,導致她們身上的毒藥味越來越濃,她們早已生不出孩子,只能在與男子交歡時,將體內的毒引到男子身上。他若是吞下藥一個把持不住,引毒上身,日後他病亡,誰都不會聯想到那位。
是好手段吧,把他身邊的女人一個個清除,讓他有需要時,只能找兩個已被下藥多年的通房丫頭發泄,只可惜,他看重性命甚于看重。
他雖然不記得過去的事,但五年的光陰足夠讓他探听到許多事。
他的親生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後便撒手人世,嫡母林氏本想接他到身邊和自己兒子一起照料,只不過太夫人心憐他無母,便將他帶在身邊撫養。
林氏寵他溺他,他要什麼都毫不猶豫就允下——人人都夸獎林氏賢德寬厚、善待庶子,因此小時候,沒有分毫心機的他經常賴在林氏身邊,真心將她當成親娘。
但董亦橋就沒有這等運氣,他從小便被嚴格管教,三歲背詩、四歲讀史、五歲已經寫得一筆好字。
听說那時董亦橋隨時隨地拿著一本書,當他在屋外跟父親的侍衛學拳腳功夫,在騎馬玩耍時,董亦橋稚女敕的聲音,一句句背著子曰。在他領著小廝天天出門逛大街時,董亦橋在臨字帖。
如此這般,小時候還不覺得差別,可當他們兩個越大,便越看出不同。董亦橋十一歲便通過院試,有了秀才資格,恭謹孝順、溫良賢德,而他董亦勛卻成了不折不扣的紈褲子弟,成天只會逛青樓狎妓、花錢惹事。
慢慢地,他們在老將軍眼里就有了高低落差。
太夫人埋怨嫡母太寵他,嫡母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拿著帕子抹淚,旁人看在眼里,還有什麼不懂的?
孩子不是從自己肚皮里爬出來的,難教啊。管教嚴格,別人會嫌她刻薄,管教松點,又被人批評不上心,說到底,這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兒。
他天天往外跑,她便四下替他張羅親事,而她尋到的不管是妻或妾,每個都出身不高。自然,這怨不得林氏,他董亦勛風流名聲在外,又是庶子身分,怎匹配得上名門貴女?
反觀董亦橋,雖然莊氏手段厲害了些,可人家是堂堂尚書府的嫡女千金,怎樣都較他來得體面。
若是照這情況發展下去,這個家定是要交給董亦橋當頭了。
誰料到,一場墜馬事件會讓他這庶子的性子天翻地覆大改變,他本來就身強體健,有一身好功夫,現在從了軍,又屢屢立下功勞,得到了皇上賞賜。事情發展至此,那位大夫人能不膽顫心驚?她耗費二十幾年的心血,可不是要把辛苦經營起來的將軍府交給別人的兒子。
這幾日,王丞相夫人接連遞帖拜訪兩次,言里語外都是暗示,暗示相府有位三小姐,人品相貌樣樣好,對孩子極有耐心,想必更讓林氏著急。
如今朝堂上,他已經強壓過文官出生的董亦橋,倘使再讓相府小姐入門,以後這個家可要換人來掌了。
即便他董亦勛是庶非嫡,但一來他是長子,二來他出生武官,更符合了「將軍府」三個字,三來……有傳言,皇上要為此次的勝利對他厚封重賞,至于會封賞到什麼程度,人人都在張望著呢。
至此林氏怎可能耐得住,除讓茹綾、茹珊動作外,她還刻意到廟里替兩個兒子祈福,並讓得道高僧算了算兩人的八字。而這一算,居然算出他命中帶煞、克子克妻,加上長年領兵、殺戮太多,陰德盡損,怕是將要孤老終世。
听到這個傳言時,他笑了,林氏這是病急亂投醫了。他為國家朝廷,妻死妾喪都不曾回家,已經讓皇上心生歉意,如今再有這個傳言,皇上定會想盡辦法替他賜婚。
她是阻了相府千金進門,可萬一皇上讓他尚公主或迎娶親王女,成為真正的皇家親戚,她要將自己置于何地?
賜婚……念頭自腦中竄過。也許他可以找個好時機,同皇上談談賜婚的事情。想至此,他笑了,是發自內心的真誠笑意。他起身往園子里走去。今兒個亦橋會在那里吧?應該,每每心不順遂,他就會在那里待到深夜。
五月,夜風微涼,董亦勛負著雙手往前慢行。董參、董肆還守在書房外頭,方才的事讓他們明白,從今天起,書房成了重地,不可以任人隨意進出。董壹、董貳則離了十來步距離,跟在他身後。
將軍府是先帝賜下的,當年先帝賜下三座類似的宅子給三個有功將軍,董奇關、何項、郁定國。匆匆數十載過去,何家滅了、郁家沒落,只剩下他們董家還苦苦支撐。但願父親能夠洞燭機先,不要臨老做出那等糊涂事情,免得祖先苦苦建立的榮耀毀于一旦。
將軍府佔地廣闊,春夏花開遍地、綠樹成蔭,園子里有個人工開鑿的湖,是從府外引進的活水,湖的兩端架起一座拱橋,拱橋中間有座琉璃瓦小亭,橋梁上每隔兩、三根柱子就燃著一盞燈,把湖面照得金光燦燦。
遠遠地,董亦勛看見了亭子里那個落寞的背影,他順著燈光向前走近。
兩人對視片刻,董亦勛清淺一笑,客氣地說道︰「夜深了,二弟怎麼還在這里?」
「大哥不也在這里?」口氣里帶著兩分挑釁,董亦橋與他對視,久久沒別開眼楮。
董亦橋不喜歡這個哥哥,非常不喜歡。
從小他就被教導,董亦勛不是哥哥而是對手,如果自己不夠強,屬于他的一切將會被鯨吞蠶食,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在心底,他既羨慕董亦勛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性情,卻又鄙夷他不成材的人生,另一方面,更嫉妒母親對董亦勛做的表面功夫……那是種很難解釋得清楚的感覺。
那次他幾乎死了,他心中有股說不出口的輕松。因為從此,他再不必天天想著如何表現,好遠遠將董亦勛甩在身後,不必勉強自己恨一個實際上性情溫和、良善,任何人都很難恨上的手足。
可是,他奇跡似的活了下來,還變得像另外一個人,成了有責任感、有能力、願意為家族名譽而拼命的男人。他既佩服這樣的董亦勛卻也嫉妒他,而隨著他的朝堂地位節節提升,母親的嫉恨也越來越深。
董亦勛的母親不過是個下賤的通房丫頭,卻奪走父親所有愛憐,父親給了母親地位、榮耀、尊重,卻沒給她一絲一毫的愛,這讓母親情何以堪?
因此,他對這位哥哥的感情益加復雜,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兄長,但為了可憐的母親,他必須討厭他,把他當成敵人。
「睡不著,四處走走。」
董亦勛並不厭恨這個弟弟,也不嫉妒,他很清楚自己是庶出,很清楚這個家的一切都將歸到弟弟手中,他沒有過爭產的念頭,他想要的任何東西,會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當人心無欲,便不會衍生出憎惡,于他而言,董亦橋就是個弟弟,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自己。
「為什麼睡不著?因為兵權交出去,心疼了?」董亦橋口氣譏諷。
案親手中有十五萬大軍,這回出征,皇上又將二十萬大軍交到董亦勛手里,董家有了這三十五萬大軍,就等于擁有大梁一半以上的兵力,這樣的兵權在手里,董家的地位再無人可撼動。
沒想到,董亦勛居然如此愚蠢,班師回朝後第一件事竟是將虎符交還給皇上,此事傳出,父親氣得摔杯甩盤,口口聲聲罵他蠢蛋。
若非這幾日那些不明就里,一心想攀關系、拉好處的朝官日日遞帖拜訪,父親不得不勉強打起精神應付,他哪可能有今日這樣的閑情逸致逛園子?
「二弟也覺得我不該將兵符交回去?」董亦勛問。
「為了你自己,自然是交比不交好,如此皇上便能看見你的一片赤忱忠心,日後會對你托付更大的重任,只是,這對家族沒有半點好處。」
族里多少堂兄弟、佷表親戚正想借著他的功勛在軍隊里謀得職位,而已經在職軍中的,可叨族兄的光榮升上個幾等,沒想到他輕易地將權力雙手奉回,怎能不教父親為之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