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地,郁以喬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到耕勤院的,只曉得那一步一步踩上的,不是泥、不是地,而是自己破碎的心。
心,不是隱隱作痛,而是鋪天蓋地、幾要將她吞噬的疼痛,是幾千個人在里頭拉扯、敲捶,非要把她打爛不可的那種疼。
她想放聲尖叫卻發不出聲音,只能緊緊咬住下唇,緊緊地把傷憋住。她緩緩地張開眼楮,原以為應該是淚流滿面的臉頰,伸手一模,才發覺臉上眼里干澀得如裂了縫的泥土地,炙熱,卻無力張揚。
「少夫人。」紫荷憂心忡忡地喊她一聲。
郁以喬心里頭翻江倒海,可臉上卻是平靜得如一潭湖水,她不禁苦笑。是因為肌肉緊繃,還是神經已經失卻知覺?
她飛快往前走,一步快過一步,像是後面有什麼在追趕似的。
前腳才踏進院里,幾個等在門口的孩子跑了過來,圍到她身邊,領著他們的紅菱憂心忡忡地拉著紫荷到一旁低聲說話。
董禹寬開口,「娘,他們說那位漂亮的姑娘要來當我們的姨娘,是真的嗎?」
姨娘?郁以喬恨死這種時代產物。可是要同自己稱姐妹的女子,他們可不就是要喊聲姨娘?
「她哪里漂亮啊,根本就是個狐媚子,娶妻娶德,你沒听太婆婆說過嗎?」董禹襄哼一聲,滿臉的不悅。
郁以喬明白,這是他在安慰自己,只不過他還太小,小到無法理解男人對女人的要求。
沒錯,娶妻娶德,娶個能為自己做牛做馬、持家管院的女人,而感情部分,他們會去找另一種女人負責,她們美貌溫柔、她們善解人意,她們是會讓男人作夢都笑著醒來的女子。
迸代男人的後院像公司企業,分層負責、各有各的職司,是她忘記這件事,才會在男人身上放入感情。
都怪她穿越的時間太長遠,太習慣這個空間,一時間忘記,對于男人,愛情和婚姻是兩碼子事,也誤解男人說過的話會句句應驗。
他說,不會再去糟蹋其他女人,可是,鄭允娘懷著好幾個月的身子呢,換言之,在他們新婚燕爾,在她逼迫自己放棄前世緣分的同時,他的身邊已經有了另一名女子。
真是為著她的面子,才沒把人給送進門?真是因為東窗事發、紙包不住火,才把事實掀開?還是因為對她的承諾,早已在光陰洪流中淹沒?
于他而言,女人是不是只要哄過、疼過,就已經足夠?
接下來呢?她還必須成為他第六個小孩的保姆?原來她穿越一遭,不應該開酒樓飯館,最該開的是托兒所。
她在諷刺自己、嘲弄自己,居然要求這時代的男人一心一意。
她傻了,傻得壓抑追求自由的意願,傻得放棄尋找蘇凊文的夢想,待在這個一畝三分地里,耐下心情,認命地為他操持後院。
認真的女人最美,認命的女人最傻,而她居然傻上一回。
「娘,我喜歡你、不喜歡漂亮姨娘。」董瑀華輕扯她的衣服。
她屈,模模董瑀華的頭發,擠出笑容說︰「沒事的,你們不要擔心。」
「要不,等爹回來,我們去同他說去,說姨娘很壞,叫爹別喜歡她。」董瑀月出主意。
怎麼能這樣說,他們這般講話,不就是她在背後挑唆?
只不過她現在沒力氣教訓孩子,只想躺回床上,好好睡一覺,再好好想一想,想想下一步該怎麼走,才不至于太委屈自己。
「姨娘沒有不好,娘見過她,是個很溫柔的女子,別听旁人說什麼就影響自己的判斷力,身為姨娘也不是她樂意的。」
就像她嫁進將軍府,就像她必須和許多女人共用丈夫,這個時代的女子有太多傷心事,她無法阻止。
只不過她再傷心、再無助,也無法讓自己變成這個時代的女子,無法看不清楚事實,無法把男人的過錯往別的女人身上推。
「娘,那您也別生爹爹的氣。」董禹祥低聲說。
她拍拍他的肩,對所有人說︰「你們別操心大人的事,讓紅菱陪你們下去讀書練字,娘還有點事,不陪你們了。」
起身,她往屋子里走,方走過幾步,就听見董禹襄扯著喉嚨大喊,「娘,你不要怕,我們會保護你的!」
郁以喬笑了,干涸的雙眼在此刻流下淚水。原來感情這種事,只有在孩子身上才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在男人身上……是泥牛入海,只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仰頭,揉揉發酸的鼻翼,她猛然轉過頭,向他們拉扯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說︰「我知道。」
隨著她的話,幾個孩子跑過來,緊緊抱住她。
軟軟的身子,暖暖的擁抱,他們的力量很小,但是很團結,他們給不了她一把遮風避雨的大傘,但能夠在她全身濕透時,捎來溫暖。
是啊,她怕什麼呢?
前世,她沒有親人,唯一的女乃女乃還得到阿茲海默癥,她一個人,還不是把日子過得精彩萬分,還不是沒讓自己受半點委屈?
現在她條件好多了,有三個娘、三個叔叔、五個孩子,她還找到阿翔、找到大橋,她還是一樣擁有他們的友誼。
所以怕什麼呢?她什麼都不必怕,就算把丈夫讓出去,就算離開這座將軍府邸,她也不至于一無所有。
對,她不害怕,怎麼壞都嚇不到她的,忘記了嗎?她可是女強人。
回到屋子,郁以喬發現董參居然在,幾個下人進進出出,把緊鄰正屋的書房給挪出來。「這是在做什麼?」
「主子吩咐讓奴才把鄭姑娘安置在書房里。」
為什麼是書房,那里不是普通人不能任意進出的地方?就因為對象是鄭允娘,所以可以破例?
「茹綾她們已經搬出去,後院是空的。」
董參頓了下,回道︰「少夫人,主子希望您能親自照料鄭姑娘,她懷有孩子,安全格外重要,主子怕有人的手伸太長,奴才怕您想得不周到,便作主將後院改成小廚房,雇下幾位新廚娘,以後耕勤院里吃的喝的也方便些。」
他這個隱晦暗示,她怎會听不懂。
董亦勛怕有人對鄭允娘動手,就像對待他前幾個妻妾那樣,于是格外仔細她的飲食安全,連小廚房都弄出來。
「你作主就好。」她點頭。
「主子吩咐,先讓紫荷、紅菱過去照料鄭姑娘,奴才會再安排幾個人手到少夫人身邊讓少夫人使喚。」董參眼里流露出一絲悲憐。
連紫荷、紅菱都過去?看來他對這位鄭姑娘不是普通上心,已經碎了的心,又被狠狠蹂躪,董參的話如同鋒利的刀刃,從她的咽喉狠狠劃過去,她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主子還得再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這段日子,耕勤院還是要勞煩少夫人好生照料。」
有董參就夠了不是?何苦再拖她下水?
緩緩吐盡心中酸氣,她明白,這話是在防備自己,防備她和林氏一樣,對他的新歡下重手,也防她因妒成恨,在他身邊又鬧上一出難堪。
算了,他都這般想她,解釋再多也不過枉然。
不願意再听任何話,郁以喬回到屋里、踢掉鞋子,用棉被將自己裹得牢緊,不想、不听,她告訴自己,睡一覺就會變好,會的……一定會……必須會……
屋外,紫荷低聲問董參,「主子這是在做什麼?」
「不知道,但他非常看重鄭姑娘是真的,主子吩咐,務必要讓她毫發無傷。」
咬了咬唇,紫荷明白,這是逾越本分,卻還是忍不住問上一句,「主子……很喜歡那位嗎?」
董參苦笑。「那樣的樣貌人品,哪個男人會不喜歡?」
是啊,說到點子上了,那般的樣貌人品,哪個男人不喜歡?
只是……少夫人怎麼辦?
這陣子外頭鬧得很,許多大臣因涉嫌貪腐,被抄了家,更有許多作賊心虛的朝臣紛紛上奏折告老還鄉,就算這些事與將軍府無關,董府上上下下還是人心惶惶,就怕這把火燒到自己頭上。
這時候,林氏、莊氏樂了,董亦橋被派到外地任縣官,遠離朝堂禍亂,董昱回軍中操練,貪污之事打不到他頭上,而董亦勛沒人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只曉得他人不在京中。
不管怎樣,在這種動蕩的時刻,能夠不沾惹一身騷,便是好事。
太夫人嚴令府中閉門謝客,家里的夫人們都不準外出宴客,雖眼前事不關家里的男人,但避著躲著自然安穩些。
太夫人說︰「可別男人在外頭忙活,女人卻在內宅里燒火,若是沾上半丁點兒麻煩,誰都不輕饒。」
董亦勛沒有回來,而郁以喬不哭不鬧,她在等著一個答案,雖然答案已經晾在眼前,翻不了案。
只是她不鬧,另一頭未必就不鬧,林氏、莊氏婆媳倆逮到機會就到耕勤院里探望鄭允娘。表面是說話談心,事實上卻是句句明示暗喻、好意提醒,提醒她大房的女主子心機深、嫉妒重,事事要防著、緊著,別漫不經心,若是落了身子,再哭再怨尤也後悔莫及。
紫荷、紅菱何嘗不明白這些是挑撥,可她們不過是奴婢,能多說什麼?
紫荷曾趁隙進郁以喬房里,讓她過去和鄭允娘攀交情,但對著她樵悴的面容,這個建議卻說不出口。
她明白紫荷的好心,明白家和萬事興,只是她怎麼能夠容許自己婚姻里有不明人士進駐?
她不只一次告訴自己別害怕,可事實上是,她很害怕,害怕得不得了。
她說睡一覺就好,只是……哪能呢?心亂,怎睡得著?
她努力把日子過得無水無痕,可,真難。
董肆一趟趟進耕勤院,送來數不盡的禮物,食衣住行樣樣有,好似她會苛待鄭允娘似的。
而且她還真沒猜錯,除了紫荷、紅菱,董參又親自挑選四個下人到鄭允娘跟前伺候,她的吃穿用度,都有專門的人負責,而且還有暗衛在,他們日夜分工,將耕勤院守得滴水不漏。
如果這些還無法表現出董亦勛對鄭允娘的看重,那麼董參三番兩次示意她過去和鄭允娘建立關系,就可以充分表現了吧。
可惜她不願意,不願意讓自己糟心,不願意委屈自己,不願意去想像自己和鄭允娘在董亦勛的心目中,誰高誰低。
所以……她等著,等一個董亦勛的親口答案。
「媳婦啊,莫怪婆婆偏心,鄭氏就是一副玲瓏心肝,琴棋書畫樣樣通不說,見識也與咱們這種養在深閨的女子不同,若非父親遭誣、家道中落,怎肯紆尊降貴當亦勛的妾?她那樣的人品,便是當王妃也綽綽有余。」
林氏口氣帶著幾分喜、幾分樂,幾分看好戲的期待心情。
郁以喬理解,這是明明白白的挑釁。
同樣的話她已听過無數次,鄭允娘的出身、鄭允娘的品性、鄭允娘的才干與能力,無一不將她比下去,一個永遠的失敗者是不會想去和勝利者攀比的,她並不否認,世上有一種越挫越勇的人,但她不是,她是那種知道古巴隊很強,就會希望比賽抽簽時,中華隊永遠別對上古巴的人。
畏縮?她承認,有一點。
前輩子,她讓環境逼成女強人,這一生,在三個娘親的疼惜下,她養出了幾分怯懦性子,能夠躲在旁人身後,她就不會想要強出頭。
所以她不想與鄭允娘面對面,不管是好意或惡意的勸解。
揉揉發澀的眼楮,她強抑著胸中如岩漿般沸騰翻滾的情緒,一種從未有過的孤獨以及麻木感竄上心頭。
莊氏進門,在看見她的那刻,立刻拉起夸張笑容,說︰「母親,大伯對鄭氏可真是好,禮物一件件往那邊屋里送,件件都是價值不菲的好東西,看得我真是眼紅吶。」
林氏笑道︰「還不是送些衣服藥材,懷了孩子的女人,是該好好養著,將來孩子生下來健健壯壯的,父母親才能少操些心。」
「不不不,母親您弄錯了,這回送的衣料是雲蘿紗,那可是貢品,一般不輕易得的,而且那些個個金釧玉石,質地可不一般,樣樣件件都是上乘的好貨,就說那根瓖著珠子的發簪好了,顆顆珍珠有拇指那麼大呢。」
莊氏一面說,一面偷眼瞄向郁以喬,但她沒搭話,只是一口口慢慢地啜飲杯中茶水,茶水在舌間滑過,品不出香,只品出滿嘴苦澀。
「一個妾竟用這般好東西,這就是亦勛的不對了,我都沒見過大媳婦穿戴這麼昂貴的飾物,不行,這家里還是有規矩的,就算男人不懂事,鄭氏也得明白,即便男人再喜歡,一個妾也不能越過正妻頭上。媳婦,走!我陪你去說說。」林氏一把拉起她。
郁以喬輕輕地將她的手拂開。「謝謝母親的好意,既是王爺送的,自然就該她得的,媳婦怎能多說什麼。」
撩撥不起她對鄭允娘的嫉妒憤怒,便想撩撥她們起沖突?
不確定這對婆媳有沒有在鄭允娘面前說過些什麼,她不想探听、亦不當旁人的槍桿子,她的感情事,關起門來處理就夠。
包何況,鄭允娘都聰明地不去做多余動作,她傻乎乎地上門當妒婦,豈非落入下乘?她已經輸她輸得很可憐,何必再把膚淺端到別人跟前,旁人看不起自己已是痛徹心扉,她何必再教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沒錯,她依然驕傲,依然不想輸,就算婚姻感情沒了,她也要抬頭挺胸。
「嫂子,這可不是裝賢德的時候,你就不怕那邊越來越過分,硬生生把你給壓下去?嫂子,您得學學我,想進門,沒問題,可人得攥在自己手里,免得她飛了天,讓大伯眼里只看得見那個女人。」莊氏慫恿著她去理論。
郁以喬清楚,鄭允娘若能壓得過自己,原因只有一個——董亦勛樂意她當贏家,否則就算有孩子替鄭允娘撐腰,她也沒這個膽識。
她去理論,打的不是鄭允娘的顏面,而是董亦勛,就算對他心中有再多不滿,她也無意與他作對,好聚好散,是她前世今生始終奉行的原則。
她默不作聲,只是似笑非笑的望向莊氏,不說話,卻充分表明,自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這是董亦勛教過她的「莫測高深」,他說這會讓對方多忌憚自己幾分。
想起他,胸口又是一陣疼痛。